施蛰存作品选-第8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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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见紫薇花怀元微之》诗句云:“除却微之见应爱,人间少有别花人。”又《戏题卢秘书新移蔷薇》诗句云:“移它到此须为主,不别花人莫使看。”这两个“别花”,都应当解作“鉴别花卉”。“不别花人”,就是不会赏花的人。郑谷诗中两次用到“别画”:“别画长忆吴寺壁”、“别画能琴又解棋”。都是鉴别(欣赏)名画的意思。梅圣俞有句云:“君谟善书能别书”,是说蔡君谟自己能写字,因此,也能鉴别书法。曹唐《病马》诗云:“不剪焦毛鬣半翻,何人别是古龙孙?”这个“别”字是单独用的动词,明清时代的人已不能理解了,所以《全唐诗》中此句下有一个小注云:“一作识”。可知有过一个版本干脆把“别”字改作“识”字了。
更可怪的是,尽管这个“别”字唐宋诗人都在用,也还有诗人不能懂。葛立方著诗话《韵语阳秋》有一条云:“白乐天诗多说别花,今好事之家,有奇花多矣,所谓别花,人未之见也。”他竟以为“别花”是一种花名,这位著名的诗论家不免出了洋相。
勉铃
《金瓶梅》是一部“淫书”,做“淫书”的人,兰陵笑笑生,当然是一个“淫棍”。
但是,全书中有淫事描写的只是三十七回,每回中最多的也不过二百多字,把全书中淫事描写总算起来,还不到一万字。因此,把这些描写文字统统删净,《金瓶梅》还是一部值得看的小说。《肉蒲团》、《痴婆子传》就不同了。删净了淫事描写,它们就不成为书。为此,我要替兰陵笑笑生洗刷,他还不是一个大淫棍。
再说,他的淫学知识也肤浅得很。他写男女交欢,没有什么新的把式。葡萄架一段,要算是他的大发明了。可是,如此这般,实在也不见得新鲜有趣。对于此道,我说,作者的“黔驴之技”,也只是“止于此耳”。
西门庆随身带有一个淫器包儿。这个包儿的内容,属于药物类的有“闺艳声娇”、“颤声娇”,这二者是同物异名。有“封脐膏”。属于淫器类的有“银托子”、“硫黄圈”、“相思套”、“药煮白绫带子”、“悬玉环”、“景东人事”、“勉铃”。一共只有十种,大概作者所知道的已全部开列出来了。
一九三八年,我在香港德辅道一家小饭店里午餐,独占一对火车座。正在吃饭之时,闪来了一个“老鬼”,手提一个小皮喼(箧)。他坐下在我对面,把皮喼放在桌上,打开来给我看。我一看,都是小纸包、小玻璃瓶、小器物。纸包上,瓶上,都有木戳子打印的品名,例如“久战丹”、“芙蓉膏”、“牛鞭丸”之类。小器物奇奇怪怪,我都不识,随手捡出一个有茸毛的橡皮套,问他:这是什么东西?那老鬼不做声,伸出右手中指,把橡皮圈套了进去,我才明白,大约就是“相思套”之类的玩意儿吧。我请他一支纸烟,摇摇头,挥挥手,打发他走了。这是我生平唯一的机会,见到这么多的淫器春药。
因此,我敢说:这位兰陵笑笑生的淫学知识,还不如我。
明朝从万历年以后,很有些像罗马帝国晚期的颓废时代。从士大夫到富商地主,都在追求生活的佚乐。起造大花园,讲究饮食肴馔的精美,服御、器用,争奇斗胜,家里都养着歌僮舞女。男女之间的隐私事,也公然成为戏谑谈笑的资料。色情文学,从小说、传奇到山歌小唱,也在此时大量出现。说得美化一点,这是一个讲究生活艺术的时代;说得现实一点,这是亡国的先兆。
兰陵笑笑生在他的小说中插入三十七段淫事描写,也只是赶时髦,随大流,正如现在青年作家时行在他们的作品中硬安排几段“性的解放”一样。西门庆的淫器包儿里的十件淫器,作者虽然简单地说明了它们的用法与效果,但我怀疑作者并没有见过或亲自使用过这些东西。我可以举“勉铃”一件来证明。
“勉铃”大约正是万历年间从缅甸传来的一种贵重淫器,当时一定成为群众注意的新事物,正如三十年代初期从日本进口的避孕套一样。《金瓶梅》作者也特别重视“勉铃”。第十六回有一首西江月词赋咏这件东西:“原是番兵出产,逢人荐转在京。身躯瘦小内玲珑,得人轻借力,展转作蝉鸣。解使佳人心颤,惯能助肾威风。号称金面勇先锋,战降功第一,扬名勉子铃。”
至于这件东西的功效,作者也有说明:
“妇人问道:是什么东西,怎的把人半边胳膊都麻了?”西门庆解答道:“这东西名唤做勉铃,南方勉甸国出来的。好的也值四五两银子。先把它放入炉内,然后行事,妙不可言。”
由此可知,这是使妇人肌肉麻木,感觉不敏的东西。放入炉内,是为了加热。不过从“惯能助肾威风”一句看来,这个东西是用于男根的。但是,在三十八回中,却说:“西门庆教妇人把勉铃自放牝内。”这里就出现了矛盾。再说,这个东西别的记载中都说是“缅铃”,因为它出于缅甸。只有《金瓶梅》中写作“勉铃”,还要加一个字,作“勉子铃”,可见作者是从道听途说得来,他的地理知识中没有缅甸。
现在,我们看看别的记载:
“缅铃薄极,无可比拟。大如小黄豆,内藏鸟液少少许,外裹薄铜七十二层,疑属鬼神造。以置案头,不住旋运。握之,令人浑身麻木。收藏稍不谨,辄破。有毫发破坏,更不可修葺,便无用矣。鸟液出深山坳中,异鸟翔集所遗精液也,莹润若珠,最不易得。”
——包楫《南中纪闻》
“滇中有缅铃,大如龙眼核,得热气则自动不休。缅甸男子嵌之于势,以佐房中之术。惟杀缅夷时活取之,皆良。其市之中国者,皆伪也。彼中名为太极丸。官属馈遗,公然见之笺牍矣。”
——谢在杭《五杂俎》
以上两条是明朝人的记录,正是万历年间的著述。
“缅地有淫鸟,其精可助房中之术。有得其淋于石者,以铜裹之如铃,谓之缅铃。
余归田后,有人以一铃来售,大如龙眼,四周无缝,不知其真伪。而握入手,稍得暖气,则铃自动,切切如有声,置于几案则止,亦一奇也。余无所用,乃还之。”
——赵翼《檐曝杂记》
以上是清朝乾垄嘉庆年间的记录,可知当时还有此物。
底下是现代人邓之诚的一条转录:
“滇南有树,名曰鹊不停。枳棘满林,群鸟皆避去,不复下。惟鸮之交也,则栖止而萃其上。精溢于树则生瘤焉。士人斫瘤成丸,大如鸟卵,一近人肌肤,辄自相跳跃,相传闺阁中密用。然滇中殊贵重,不能多得也。见陈尚古《簪云楼杂说》。鹊不停,即缅铃,一名太极丸。
鸮,或谓应作鹏。”
——邓之诚《骨董琐记》
以上四家记述,前三家所说略同,缅铃是一个小铜球,遇热能自跳动,用不到放入炉中。缅甸男子以此物嵌于势上,与妇人合欢时使其颤动,以求刺激。此物大小的记录,从小黄豆到鸟卵,差距颇大,未知孰是。但无论如何,此物决不是放入妇人牝内的!这一点就可以证明兰陵笑笑生实在没有见识过缅铃。
元人话本小说中有一篇《金虏海陵王荒淫》,其中也提到过缅铃:“除了西洋国出的走盘珠,缅甸国出的缅铃,只有人才是活宝。”
这篇小说,向来有人怀疑它是明朝人的伪作。现在,我提出缅铃为证,肯定它是明朝万历年间的伪作。
一九九一年六月五日
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这是李清照的《武陵春》词。文字很明白,无可曲解。但是从胡云翼的《宋词逊到《唐宋词鉴赏辞典》都根据俞正燮的《易安居士事辑》定为绍兴四年作者避乱至金华以后的作品。词的内容有“流寓有故乡之思”。
这样讲法,和我的理解大不同。我不知道这几位鉴赏家如何理解“闻说”与“也拟”。
词句明明反映出当时的情况:杭州人都在准备到金华去避难,李清照也想去金华,又感到疲于奔走流亡,打不定主意,这就不是“避乱至金华以后”的作品,而是避乱至杭州,拟去金华时的作品。
“物是人非事事休”一句也不是怀念故乡,而是悼念赵明诚。李清照和赵明诚带了许多书画文物,渡江避难,明诚忽病死于中途,此事对李清照是极大的打击。现在当继续流移之际,看看文物犹在,而人已故世,遂有事事休之感,因而引出下片迟疑不决之情。这一句中的“物是人非”,应当理解为“物在人亡”。
我以为,这样讲,可以批驳俞正燮之误。奇怪的是,为什么至今还没有人从此词明显的文句中去理解,而盲目地信从俞氏的曲解?
房内
有一位荷兰学者高罗佩(VanGulik),在日本、中国和其他东方国家任外交使节十余年,对中国人的性生活发生了兴趣,写了一部书:《中国古代的性生活》,出版于一九六一年,正当我国文化闭关的时候,中国知识界非但无法见到,甚至未闻其名,不知其事。
一九七九年以后,我国敞开了大门,西方文化信息灵通了,我才从海外友人的通信中知道有此一书,为海外中国学者所重视,但我还是无法见到。
现在,居然见到了一个中文译本,书名为作者所拟另一个书名:《中国古代房内考》。
大约是为了避免“性生活”这三个刺眼的字,改用雅言“房内”,尽管书是“内部发行”的,也仍然可见译者还有一点顾忌。
书是朋友借给我的,不能久借不还,我花了整整三天把它看完了。看完之后不免长叹。第一个反应是:这本书为什么中国人不写,而让外国人来写?译者在《前言》中说:“这本书的内容对中国读者已经太陌生,简直好像是讲另一个国度。”又说:“此书对中国古代性生活研究有开创之功。”由此可知,两位译者都是青年人;他们对中国文化史的知识大约仅限于一九四九年以后。他们似乎不知道中国性学的开创之功,应当归之于江绍原、潘光旦、周作人、张竞生。而刻佣双梅景暗丛书》的叶德辉,尤其不能说他不是中国性学的开创人。
周作人在北京大学收集猥亵民歌,至今无法印出。张竞生大张旗鼓地推动性学,却被“小江平”等人搞坏了,在“千夫所指”之下,丢掉北京大学教授之职,回去隐居。
他的《性史》终于没有写成。
高罗佩很敏锐地看出,中国在唐代以前,有不少性学文献。不论属于儒家或道家,都是把两性关系看作养生延寿之道。尽管它们的理论有不少虚妄,但它们还是属于医学卫生的严肃的著作。宋代道学兴起以后,唐以前的许多房术文献很快就被禁止得亡佚了。
作者还提出一个很值得思考的论点。他以为,房中术是很早的中国文化,印度教中的密宗,也讲究两性交合,是受到中国的影响,然后再从印度,经过西藏,反馈到中国。
这个论点,我以为是非常正确的。由此,就可以说明,为什么宋元以后,中国古代的房中书日渐亡佚,很少流传,儒家与道家讳言房术。而元明二代的房中书,分明是密宗经典的译本,而其内容,却有中国古代房中术的遗迹。甚至,明清二代的中国人,看到雍和宫里的欢喜佛,都以为是西藏传来的藏佛,而没有人敢于设想这些造像的原始形态,正是“天老教轩皇”的图本。
高罗佩毕竟是一个外国人,他收集中国人的性生活资料,还不够充分,如果没有叶德辉的那些刻本,他这部著作,恐怕未必能写成。他说中国人的性生活中,病态现象极少,这就因为他没有见到这一方面的文献资料。其实,记录性虐狂、变态性欲的资料,在历史中公然记录的,已不算少,何论笔记、野史、杂书中的许多记载?
关于中国近代的房中书,作者也没有见到,甚至还没有知道书名。因此,他这部著作,只能名为《中国古代的性生活》,而在明清两代的叙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