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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节

施蛰存作品选-第8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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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几年,老友苏仲翔标点了一部《五灯会元》,我很想再染指一下,补补课。向他讨一部,他答应了。不过到今天还没有送来,大概他知道我和禅门不会有缘,免了罢。  
  从青年学者论文中,又读到了那三首代表“渐悟”和“顿悟”的著名偈语。  
  神秀一首: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慧能二首: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  
  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  
  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  
  这三首偈语,五十年前读的时候,觉得神秀说的是老生常谈,慧能说的倒是玄妙深刻,他终于得传祖师衣钵,当之无愧。可是,现在我重读这三首偈语,却有新的“悟入”,也不知是我进步了,还是退步了?  
  先从修辞观点来分析这两家偈语。神秀只犯了一个错误,他可以说“心如明镜”,却不能说“心如明镜台”。“明镜”是镜子,而“明镜台”却是安置镜子的木座子或架子。慧能犯了不少错误:“菩提本无树”,简直是不通。菩提树结的果实是菩提子,菩提子没有树,它从哪儿来?“明镜亦非台”,是一句废话,谁都知道镜子不是镜台。  
  “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这是常识性的错误了。我家大大小小的镜子,都是要常常拂拭,才能保持清净。这个和尚难道没有见过镜面上的尘埃吗?神秀以身心来作比喻,第三句“时时勤拂拭”是对身心二者而言,身要拂拭,心也要拂拭。从诗的艺术来讲,这第三句是收合前二句的。慧能的第三句却说“明镜本清净”,只收了第二句,那么,第一句“心是菩提树”,完全落空了,它到底清净不清净?最后,慧能还有一个大矛盾:第一偈既然说“菩提本无树”,为什么第二偈又说:“心是菩提树”?到底有没有菩提树?  
  再从思想性来分析一下。神秀是一个好学勤修的老实和尚。他诵经求道,一步一步地培养自己。不管儒学、佛学、科学,“时时勤拂拭”,总是进德修业的基本功。慧能是一个文盲懒汉,他出家做和尚,正如劳改犯去做专业户。他不耐烦生产劳动,想出一个“佛性”、“本性”来哄人。本性永远清净,无须拂拭。只要你能悟本性,便是在家学佛,亦可以成正果。如果你不悟本性,便是根器太小,不够资格学佛。他这一招却正是投机得时,惊世骇俗。用这个窍门学佛参禅,既玄妙,又容易,何乐而不为?于是他获得了广大徒众。  
  祖师弘忍是一个佛教企业家。他眼光敏锐,尽管心知神秀是一个务实的徒弟,但如果把神秀作为继承人,佛门便会像孔门一样,不死不活,恹恹无生气。他在两位高徒之间,计算利润效益,决定把衣钵传给慧能。果然大畅玄风,一本万利。  
  不要小看佛教徒的这两个宗派,它们对儒学亦不无影响。神秀以渐悟立宗,在北方提倡勤修苦学的学风,使北方的儒学也养成几个朴实精进的学派。慧能在南方以顿悟开山,使南方的儒学也染上了一种夸诞虚妄的习气。  
  顿悟、渐悟,本来不是两个对立面。没有渐悟的基础,无法获得顿悟。不承认渐悟的顿悟,是一种妄悟。历史唯物主义,我们也学习了几十年,至少应该懂得一点皮毛。  
  从量变到质变,从渐进到飞跃,从矛盾到统一,应当如何解释慧能的“顿悟”呢?  
  还有人引禅学来喻诗学,做诗要有妙悟,主性灵,要有突然袭来的灵感,都是慧能的门徒。宋以后的旧诗,有许多“打是不打”之类的“机缘”语,很像是当代朦胧诗的先驱者。  
  多少才人学者,被这个文盲懒和尚哄了千多年,现在居然又哄上了洋人,这个和尚也可谓“伟大”的了。  
  一九九○年十月三日          
香囊罗带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楼望断,灯火已黄昏。  
  这是秦少游的一首著名的《满庭芳》词。当时,从首都开封,到越都绍兴,酒楼歌馆,无处不唱。据说秦少游的女婿,在酒席上为歌女所看不起,他就自我介绍,说“我是‘山抹微云’的女婿。”于是歌女就另眼看待他了。这个故事,反映了这首词的普遍流行。  
  但是秦少游的老师苏东坡却对这首词十分不满。他问秦少游:“多时不见,你怎么不好好写文章,却做柳永式的词儿?”原来柳永的词,淫艳轻薄,为歌妓所爱唱,而为正人君子所不屑。秦少游吃了老师的教训,十分惶恐。就问:“我学生虽然浅薄,也不至于学柳永的词,你老师说得恐怕过火了吧?”苏东坡说:“你的‘销魂当此际’,不是柳永的句法吗?”秦少游听了,觉得无话可对,想收回这首词,已来不及了。  
  从这个故事,可知这首词的内容有柳永风格的淫艳句法。苏东坡只指出了一句“销魂当此际”,实际上他指的是下面二句:“香囊暗解,罗带轻分。”因为这两句就是写“销魂”的事。也就是此词上片的“蓬莱旧事”。“此际”是“销魂”的那个时候,不是离别的时候。“香囊”是妇女身上挂的香袋子,“罗带”就是裙带或裤带。这两句文字虽雅,意义却很不雅。多看旧小说的人,都能体会,这两句就是小说中的“宽衣解带,共效于飞”。是使男人“销魂”的情事。  
  近来看了几本宋词欣赏辞典,发现许多欣赏家讲这首词,和我理解的完全不同。他们几乎一致以为这两句是女方在为男方送别时赠送纪念礼物。这使我大为惊讶。赶紧找来一本最早的宋词注释,胡云翼的《宋词逊,看他怎么讲。胡注“香囊”句云:“暗地里解下香囊,作为临别的纪念品。”注“罗带”句云:“古人用结带象征相爱。这里以罗带轻分表示离别。”这样讲法,意味着双方在分别时,女方送给男方一个香袋子,又分了一半带子给男方。这香袋子倒还在情理之中,分一段带子以表示离别,却没有见过。不过,由此可知,胡云翼也以为这两句所叙的是女方在船码头上给男方送行时赠送礼物以表爱情。再找到一本新出的《淮海词》注释本,注得较详,也说:“销魂四句,是纯写儿女间的离怀别苦。”“香囊”二句是“临别时彼此以饰物相赠。”这又与胡注不同。原来是女方以香袋子送给男方,而男方以半条带子送给女方;或者是双方互相送一个香袋,半条罗带。那么,“销魂”呢?注引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所以是表示离别的悲伤情绪。这样说来,旧小说中描写男人看到美女,便“一见销魂”,乃是一看就悲伤的意思,这也想象不到。  
  一个女人,把贴身挂的香袋子送给一个男人,毫无例外地是私情的表记。这是绝密的事,决不会在大庭广众之间,公然在船码头上送这个东西。《金瓶梅》里写来旺儿的老婆宋蕙莲解下身上带的一个绣着“娇香美爱”四个字的香袋儿送给西门庆,也是在西门庆“销魂”之后的事。再说,秦少游这首词里只说“暗解”香囊,并没有奉送的意思。  
  看来,这首词的铺叙脉络,许多人都欣赏错了。在这个年头儿,少数服从多数的这一条规则,在学术问题上怕不适用。          
书目   
  《青年报》编者来访,先是闲谈,随即吐露来意,要我开一份书目。我一听说“开书目”,也不用问他开什么书目,立刻敬谢不敏,另请高明。因为开书目的事,我有过惨酷的经验。你开一个书目,指导读者去阅读这些书,这里就有严肃的思想问题。你这些书的思想是消极的,就是想麻痹读者的积极思想;你这些书的思想是资本主义的,就是想否定社会主义思想;你这些书的思想是封建主义的,就是想宣扬封建主义,否定读者的反封建进步思想。一份小小的书目,可以招致大大的罪名。所以我不再应报刊编辑之命,开任何一种书目。这个决心,已拿定并实行了五十年。  
  开一份书目,为青年人作治学指南,这个设想的始作俑者,大约是张之洞。他提供了一本《书目答问》,在晚清数十年间,曾是一部畅销书。“五四”运动以后,文化思想起了大幅度的改革、开放,《书目答问》嫌旧了。于是梁启超推出了他的《国学用书必读书目》(?)。这个书目,开了风气,接踵而来的,就有许多“必读书目”,文学、史学、哲学、文字学,各方面都有。有的称“必读”,有的称“基本”,总之是强调这些书非看不可。三十年代中期,开书目这个风气,被报纸副刊编辑看中了。不知是谁,首先想出化整为零的办法,定好专题,请许多人开“必读”或“基本”书目,每人只要开列十种书,这样就便于组稿,也便于在副刊上发表。  
  开书目的本意是指导各种学科的初学者,使他们知道应该从何处入门,如何渐进。  
  但发展到报刊上每天发表十种书目的阶段,这些书目就含有为出版商做广告的意味了。  
  有些书目中会出现新出版的,还没有定评的某些著作,居然已被推荐者认为“必读书”,除了为书店或作者做义务广告外,还能有什么意义呢?三十年代,英国《鹈鹕丛书》中有过一本《读者指导》,是社会科学各学科的指导书目。其每一项下,开头是一些公认的经典著作,以下便是各大小书店的广告书目了。这本书出版后,被学术界批评得很凶。  
  任何一种学家,研究的方法有多种多样。两位史学家,或两位经济学家,从初学到成为专家,他们累积知识的方法和过程,都不会相同。为初学者提供一份“入门”、“基本”或“必读”书目,这是前辈学者帮助后进的好心。但接受这份书目的初学者却不能“照单全收”,无论是程序或品种。例如,开一份古典文学书目,一般都从《诗经》、《楚辞》开始,但学习古典文学,就不能从《诗经》、《楚辞》开始。全部书目,也不是全部“必读”,这里就应当按各人的情况,作出自己的选择和安排。所以,我以为,书目仅仅是一个学习起点的参考资料,在学习过程中,你会需要阅读不少书目中未列入的书,而是开书目的人无法想到的。  
  我常常从各种书目中,研究开书目的人。他开的书目,反映着他自己的学习方向和兴趣。如果他开的书目中,列入一部出于你意外的,与众不同的书名,这就大可注意了,应当研究一下。你如果说:这是开书目的反作用,我则以为是它的很好的正面作用。  
  一九九一年二月一日          
别枝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这是辛稼轩的一首小词,调名西江月,题目是《夜行黄沙道中》。词文就老老实实的描写他深夜在山野中赶路时所见所闻。不掉文,不用典,完全用口语。这种词总是最容易懂得的了。但是,为了第一句中一个语词“别枝”,几乎使所有的注释家、欣赏家都堕入陷坑,没有能把这首词讲得完全正确。  
  “明月别枝惊鹊”这一句,如果改成散文句法,就是“明月惊别枝之鹊”。“惊”是全句的动词。“别枝”呢?有人解释为“斜枝”,“惊起了睡在斜枝上的乌鹊”。有人解释为“横斜突兀的树枝”。全句的意义是说:“鹊儿的惊飞不定,不是盘旋在一般树头,而是飞绕在横斜突兀的枝干之上。”这两家都把“别枝”理解为“斜枝”。还有人把“别”字解作“离开”;“明月出来,鹊见光惊飞,离开了枝头”。此外,还有一种讲法,以“别枝”为另外一枝,根据的是方玄英的诗:“蝉曳残声过别枝。”  
  以上这些讲法,散见于各种注释本和鉴赏辞典,甚至教材。读者如果一对照,就会怀疑。于是,这一首非常浅显明白的小词,一直存在着一个未解决的问题。  
  这个“别”字的用法,在现代汉语中,确是很少见了,但是在唐宋诗词中,却是常见的。读者如果从“鉴别”、“区别”这两个语词去求索,就可以悟到它可以有“拣驯的意义。曹操有一首乐府诗《短歌行》,其中有四句:“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这是描写月光下,受惊的乌鹊,想找一个安全的树枝栖息,正在徬徨不定,挑选不到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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