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第7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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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一首《又示宗武》诗,有句云:
觅句新知律,摊书解满床。
这是叙述他的儿子宗武跟他作诗的情况,用一个“解”字,便反映出他自己觅句知律的诀窍。原来他为了追求诗律之“稳”,常要翻阅满床的书,从中物色最适当的词藻。
这和李商隐的“獭祭鱼”一样。现在,他的儿子也懂得摊书满床了,所以父亲承认他已懂得诗律。他还在《遣闷》诗中说:“晚节渐于诗律细”,道出了自己一生作诗甘苦,到了晚年才能写出律法细密的诗句。杜甫的最工稳的律诗,大多是晚年作品,可以证明他这句话的真实性。他为了追求诗律完美,不但要写出“惊人”的佳句,还要写出使鬼神也吃惊的佳句:思飘云物动,律中鬼神惊,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赠郑谏议十韵》)“律中”即“中律”,也就是合律。但是,光是律法细密,只是完美了诗的外形,还不能成为飞动的佳句。飞动的重要因素,在诗的内涵。杜甫常常用一个“意”字即我们所谓“诗意”,有时他用一个“思”字,即我们所谓“思想内容”。上面所引四句,他把佳句的条件次序排定了。先要像云物一般飘动的思想内容,其次才要有使鬼神吃惊的音律,这样的诗,才可以算是毫无缺点的老成作品。他赠李白的一首诗,也显示了同样的观点: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他赞赏李白的诗有飞动的思想内容,与众不同,因而具有庾信的“清新”,鲍照的“俊逸”。
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寄高适岑参》)飞腾知有策,意度不无神。(《奉寄李十五》)平生飞动意,见尔不能无。(《赠高式颜》)政简移风速,诗清立意新。(《奉和严中丞》)定知深意苦,莫使众人传。(《寄贾至、严武》)病减诗仍拙,吟多意有余。(《复愁》)以上六联,都用“意”字,联系起来,可以很清楚地体会到杜甫观念中诗意和飞动的关系。第一个例句说得最明白:诗意惬当,诗句才能飞动。这“惬当”二字,我们还可以引一首诗来作参证:郑李光时论,文章并我先,阴何尚清省,沈宋欻连翩;律比昆仑竹,音知燥湿弦,风流俱善价,惬当久笙筌。
(《秋日夔府咏怀寄郑审李之芳》)
这首诗赞赏郑、李二人的诗作,第三、四句是说他们的诗意如阴、何、沈、宋,第五、六句是说他们的诗音律谐和,因而自然达到“惬当”的成就。第二个例句是赞赏李十五作诗,由于“意度”有神,所以知道他有办法使诗句飞腾。“意度”即“意境”。
第三个例句是说见到高式颜,就引起了自己飞动的诗意。高式颜是高适的侄子,也是诗人。第四个例句说明了诗的立意新,才是清诗。这里,我们如果联系“清新庾开府”这一句,可知杜甫所谓“清新”、“清诗”、“清词”、“新语”,都是指诗的思想内容。
《解闷》第六首尤其可以作证:
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
即今耆旧无新语,漫钩槎头缩项鳊。
这是说孟浩然诗有新意,句句可以传世,故可称清诗。如今襄阳老辈诗人中,没有能作新语的,只好去钓鱼了。第五个例句说贾至、严武的诗意深刻,是从苦吟中锻炼得来的,应当珍惜,不要随便让人家流传。第六个例句说自己病虽略愈,诗还不能做得工稳?不过吟咏既多,诗意却累积了不少。
作诗要有独创的新意,意愈丰富,随时驱使,加以完美的音律,便成为飞动的佳句。
杜甫每次提到“意”字或“思”字,总连带用“飞动”或表示飞动的语词,可知他以思想内容为佳句的主要条件。有一首诗,题为《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诗云: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老去诗篇浑漫兴,春来花鸟莫深愁;
新添水槛供垂钓,故著浮槎替入舟,
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
这首诗是观江水暴涨而作,诗的内容却全是讲自己作诗的经验,没有一句写到江水。
第一联说自己向来喜欢从苦吟中寻觅佳句,第二联说如今老了,作诗只是随便即兴,对春天的花鸟也不耐深思(“愁”是“思”的代字)。第三联说自家新近设置了玩水的器物。第四联说希望有诗思如陶谢之流,一起来同游作诗。为什么看了江水,想到陶谢的诗思?我们看他在诗题中加了“如海势”三字,就可以悟到杜甫常常以奔涌的水势来形容飞动的诗意。“精微穿溟阯”,“篇终接混茫”,“波澜独老成”,“文章曹植波澜阔”,“词气浩纵横”,这些词语,都是诗意丰富生动的形象。另外还有一联:诗尽人间兴,兼须入海求。(《西阁》)简直说人间诗兴已经用尽,还得到大海中去求取灵感了。这就是他看到江水如海势而联想起陶谢诗思的理由。
综合以上所引许多谈诗的零章断句,杜甫对诗的理论已灼然可知,《戏为六绝句》、《偶题》诸作,只是这些观点的结集,基本上是一致的。意惬、律中,才是飞动的诗句,而二者之间,意尤其重要。王世贞论李杜云:太白诗以气为主,以自然为宗,以俊逸高畅为贵;子美以意为主,以独造为宗,以奇拔沉雄为贵。
太白笔力变化极于歌行,少陵笔力变化极于近体。李变化在调与辞,杜变化在意与格。
这两个论点,也注意到杜甫与李白在创作方法上的不同,杜甫重“意”,李白使“气”。可知王世贞着实研究过一番杜甫的诗论,不是从直觉得出的结论。但是,他说:“杜变化在意与格,”这里的“格”字,我以为应改为“律”字,因为格还是属于意的。
杜甫的诗论,并不是他一家的独见。《文镜秘府论》有《论文意》一篇,专论诗文造意之法,有云:凡属文之人,常须作意。凝心天海之外,用思元气之前。巧运言词,精练意魄。所作词句,莫用古语及今烂字旧意。
或曰:诗不要苦思,苦思则丧于天真。此甚不然。固须绎虑于险中,探奇于象外,状飞动之句,写冥奥之思。前一条就是杜甫所要求的要有“新语”,后一条完全与杜甫的“飞动”说符合,可知杜甫的这些诗论,都代表了盛唐时流行的观点,没有《文镜秘府论》,就难于取证了。
一九八○年六月十日
“管城三寸尚能雄”
上星期写了一篇《喜读三叶集》,重温一本旧书,昨天在黄裳书架上发现一本港版新书《三草》,可谓有草叶因缘。去年曾有人抄示过聂绀弩同志的一些名句,以为是友朋中抄传出来的,却不知已印出专集,真惭愧我的孤陋寡闻。
向黄裳把书借回,灯下展读终卷,在又惊又喜之余,涌起了许多思绪。我不记得有没有会过聂绀弩同志,仿佛会过一面,也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至于聂绀弩同志的文章,三四十年代曾读过不少,可是从来没有把他的文艺评论文章和旧诗联系起来。《三草》中有和雪峰诗二首,乃知冯雪峰也写过旧诗。一九二七年秋到一九二八年春,雪峰在我家小楼上住过半年,我们天天谈文艺,就是不谈旧诗。我当时爱读李商隐,一部《玉溪生诗集》常在书桌上,雪峰翻也不翻,有时还斜瞥一眼,给一个“无聊”的评语。于是我读我的李商隐,他翻译他的石川啄木。岂知四十年后,雪峰也做起旧诗来了。近几年来,还看到过茅盾、冯至、沈从文、臧克家等人的旧诗。我想,难道一顶南冠,十年浩劫,竟把许多新文学家改造成旧体诗人了吗?这是什么缘故?我的解答是:旧体诗还有生命力,还有魅力。读罢《三草》,又觉得它还有发展的前途。古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现在一别三十年,我对聂绀弩同志简直应当折腰致敬了。于是我写了本文,十分有理由地为他“吹捧”。
中国旧体诗词,唐宋以后,几乎可以说已定了型,没有发展。直到梁启超、黄公度,才有意来一个“诗界革命”,但也只限于使用许多新名词、新事物。在平仄对偶的条件之下,这些新名词、新事物也还受到限制,不能随意尽量使用。王半塘作《八声甘州》词,用了一个“乌里雅苏台”,一时词人为之叫绝,可是也始终只此一句,没有能发展下去。《人境庐诗草》盛行过一时,有许多人摹仿,也终于还是酒阑人散。
聂绀弩同志的诗,在运用现代新名词、新事物,或俗字琐事这方面,还是追上了梁启超、黄公度的脚迹,不过他用得比梁、黄更活,更浑成,如“自由平等遮羞布,民主集中打劫棋”,“出问题时有毛选,得欢欣处且秧歌”,“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以及最为人传诵的“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椎心坦白难”,都是不刺目,不碍口的妙句。不过这条路子,也并不是梁启超、黄公度开创的,诗如王梵志、寒山、拾得、杨诚斋,词如辛稼轩、陈维崧都早已作过尝试。陈宗石称其兄维崧的《迦陵词》把“一切诙谐狂啸,细泣幽吟,甚至俚语巷谈,一经熔化,居然典雅,有意到笔随,春风物化之妙”。这段评语正可以移用于《三草》。因此,我以为这还不是聂绀弩诗格的第一个特点。
我说,聂绀弩旧体诗的更大的特点是它的谐趣,一种诙谐的趣味。这是传统中国诗里最少见的,日本俳句里却有不少。一个人对待反映各种时代现实的世态人情,持过于严肃认真的态度,或无动于衷的态度,都不会有谐趣。只有极为关心,而又处之泰然的人,才可能有谐趣。谐趣不是戏谑,戏谑就成为打油诗;谐趣也不同于西洋的幽默,幽默要有一点讽刺。《北荒草》第一首《搓草绳》诗句云:“一双两好缠绵久,万转千回缱绻多。”《挑水》的“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脱坯》诗的“看我一匡天下土,与君九合塞边泥。”《拾穗》诗云:“一丘田有几遗穗,五合米需千折腰。”
《马逸》二联云:“无谔无嘉无话喊,越追越远越心灰;苍茫暮色迷奔影,斑白老夫叹逝骓。”《受表扬》云:“梁灏老登龙虎榜,孔丘难化溺沮身。”全首诗则有《寄高旅》、《萧军枉过》、《悠然六十》等,都是极饶谐趣的诗篇。使人读了禁不住一笑,佩服其设想之妙。
一首诗,光有谐趣,还不易成为高格。聂绀弩同志的谐趣,背后隐藏着另一钟情绪:沉郁。例如“文章信口雌黄易”这一联底下却来了“一夕尊前婪尾酒,千年局外烂柯山。”
读到这一联,你还能笑吗?此外如“坐老江湖波涌跃,起看天地色玄黄。”“最是风云龙虎日,不胜天地古今情。”《雪峰六十》诗云:“天下寓言能几手,酒边微语亦孤忠。”
又《挽雪峰》诗颈联云“风雨频仍家国事,人琴一恸辈行情。”而颔联却是“天晴其奈君行早,人死何殊睡不醒。”《赠答草》序诗云:“尊酒有清还有浊,吾谋全是亦全非。”
《锄草》云:“未见新苗高一尺,来锄杂草已三遭。”《寄高旅》云:“老夫耄矣人谁信,微子去之迹近哀。”《真宅》诗云:“乾坤定后无棋局,酒肉香中一佛徒。”《三草》集中有许多诗不是上联有谐趣,下联见沉郁,就是一句有谐趣,一句见沉郁。这个创作方法,聂绀弩同志自己说明了:“江山闲气因诗见,今古才人带酒怀;便是斯情何易说,偶因尊句一俳谐。”(《即事赠雷父》)正是以谐趣寓不易说之情,所以这谐趣成为一种破涕之笑,创造了诗的高格。
从正统旧诗的标准来衡量,《三草》中也有许多耐读的佳句,如“天下人民无冻馁,吾侪手足任胼胝。”“草木深山谁赏美,栋梁中国岂嫌多。”“老头能有年轻脚,天下当无不种田。”“盛世头颅羞白发,天涯肝胆藐雄才。”“非才碌碌邀奇赏,国士惺惺肯远来。”“青春此世如乌有,迟暮于人亦等零。”
“西风瘦马追前梦,明月梅花忆故寒。”这些联语也都是感情极为沉郁的。
《三草》是近几年来读到的最出色的旧体诗,体虽旧,诗却很新。所以我说旧体诗似乎还有发展的前途。不过要再出现这样一个诗人,却并不容易。我写完了我的读后感,奉题一诗为证:荒漠归来赋恼公,管城三寸尚能雄。
灵均愁瘁何人识,曼倩诙谐取自容;
大地山河棋一局,弥天风雪酒千钟。
撑肠芒角难消得,付与攒眉苦笑中。
一九八二年十月十四日
张继: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