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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节

施蛰存作品选-第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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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说:“也许这一次中庸主义毫无用处了。”  
  我说:“当然,中庸主义不会永远麻痹革命意识。商汤、周武也不能不闹革命。”  
  客笑道:“所以称说是和稀泥主义,大有道理。”  
  我说:“我还不如陶渊明说得好。陶渊明说孔子是‘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  
  这‘弥缝’二字,更为形象化。他把国情比为一堵有裂缝的墙,孔子的工作任务只是用水泥石灰把裂缝填满,让它的外表仍然是一堵完好的墙。”  
  来客大笑:“妙极,妙极,陶渊明也早已看透了孔夫子。”  
  我说:“这也证明我的观点是有根据的。”  
  来客沉思了好久,郑重地问道:“既然孔子思想不过如此,为什么近来东西洋各国都在热心吸收孔子思想?难道他们觉得这个中庸主义还有用处吗?”  
  我说:“当然他们会发现它有用处。我说‘他们’,是指各个帝国、酋长国、君主国和资本主义民主国的统治阶级。他们一向对人民用高压政策,造成国内矛盾的尖锐化,城墙上的裂缝愈来愈大。读到孔子的《中庸》、《论语》,好比找到了水泥石灰。他们开始注意人民的生活福利,多开放些民主、自由和言论自由权利,这就是他们从孔子思想中体会出来的仁政。”  
  “依你的说法,孔子思想是适用于一切政治制度的万应灵膏了?”  
  我说:“我不信世界上有能治百病的万应灵膏。不过,能暂时止痛的膏药还是有的。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我说孔子的中庸主义是不彻底的。这一点,你也已经理解了。如果找不到华佗、扁鹊,就贴这一张膏药也不无小补。”  
  “你说孔子是卖膏药的?”  
  “对!正因为如此,所以我说他并不伟大。从某种意义上看,他只是一个政客!”  
  一九九○年九月十五日          
人道主义   
  比利时向来禁止人工流产,法律规定人工流产是违法行为。现在,看看这条法令行不下去,立法部门改定了一个流产法,放宽一下。这个新法令要呈请国王签署,颁布生效。可是,比利时国王说:他是天主教徒,妇女做人工流产是教义所不允许的。因此,他拒绝签署这个法令。  
  怎么办呢?——有了。  
  一九九○年四月四日,比利时国王放弃王权一天。  
  一九九○年四月四日,比利时内阁依照宪法规定的:当国王不能行使权力的时候,内阁会议可以代行国王权力。于是召开了内阁会议,代国王签了字。  
  国王没有签字,流产法生效了。  
  于是我想起孔夫子。孔夫子不忍杀生,屠杀牛、羊、鸡、鸭、猪的生命,以供自己口腹之欲,多么残忍!但是,他老先生偏偏喜欢吃肉,而且还要切得方方正正的四喜肉才吃。  
  怎么办呢?——有了。  
  “君子远庖厨。”  
  杀鸡、杀鸭、宰猪,让大师傅在厨房里干,这是大师傅的非人道主义行为。我没看见,也不知情。  
  我吃的是装在盆儿碗盏里的无生物。我吃肉,我没有杀生。  
  一东一西,一古一今,一个是圣人,一个是国王,两个人道主义的伪君子!          
魔棍   
  古人写文章、抄书,都没有标点,也不断句。从帛书、竹简到敦煌卷子,历代以来,都是各人各读,各自体会,各自解释,倒也没有什么问题。宋元以后,有了断句,“五四”以后,有了标点,于是古书中出现了许多问题。同样一句话,同样几个字,加上一个圈,一个逗点,会产生不同的涵义,引出无穷的论争。  
  标点符号是乱天下文章的一根魔棍,岂不信哉?  
  你不信,有例为证: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这是孔夫子的话,见于《论语·泰伯》。上下文都不相干,没头没脑的,不知哪一位高足弟子,记下了老师这么一句。从汉到宋,从小学生到老师宿儒,都在两个“之”字上读断。意义很明白,谁也不怀疑。老百姓,只能叫他们依照政策法令做人做事,不用叫他们懂得其中的道理。“由”是指行为的准绳,“知”是指这个准绳的理论根据。  
  朱熹注曰:“民可使之由于是理之当然,而不能使之知其所以然也。”看起来,好像还是这样讲法,其实已有点移动了。朱熹把“不可”(donot)讲作“不能”(cannot),于是前句中那个“可”字就是“能”字了。程颐的注解也是一样,不过他说得更老实些:“圣人设教,非不欲人家喻而户晓也。然不能使之知,但能使之由之尔。”一个“不能”,一个“但能”,说得多少苦心,多少无可奈何!他们二人总算替孔圣人洗刷了愚民之罪,归咎于人民自己愚蠢。  
  一转眼,六百多年过去了。时代在前进,出了一位新圣人,梁启赵。他读《论语》,觉得这两句话实在有点侮辱人民,于是挥动魔棍,来一个点铁成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这样,他把人民分做两档。一档是“可”的,一档是“不可”的。可的人民,让他们在行动上奉公守法;不可的人民,就应当办个学习班,使他们懂得法制。于是,一种人民是由而不知,一种人民是知而不由,似乎有点颠倒吧?  
  一转眼,又过了七十年,《论语》这两句,始终没有现代化。虽然有了“新儒学”,还不见有新圣人。蜀中既无大将,小子也只得当仁不让,来一个班门弄魔棍:“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我也把人民分做两档:“可使”之民和“不可使”之民。  
  “可使”就是“可以使用”。可以使用的人民,不管他知或不知,都不妨由他自己行动,不予干涉。或者说,给他们多一些自由。这就叫“由之”。不可以使用的人民,一般都是无德无才,而好“作乱犯上”的。这种人民,必须一个个调查清楚,记录在案,严加管束。这就叫“知之”。  
  这两句《论语》,不是“现代化”了吗?          
富贵·贫贱   
  这两个语词,说明了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富则贵。有了钱,才能做官;贫则贱。没有钱,无法高升,只能做贱民,服贱役。  
  一九一七年以后的苏联,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东欧诸国,一九四九年以后的中国,社会现实都翻了身,这两个语词显得荒谬了。  
  富有的人是资产阶级。资产队级在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中,能做国家领导人,成为新兴的贵族吗?  
  穷人是无产阶级。无产阶级正是反封建、反资本家的革命先锋,他们的社会地位还会贱吗?  
  我建议,这两个语词应当批判掉,给它们重新组合:富贱旧社会的富人成为贱民了。  
  富贫旧社会的富人成为贫民了。  
  贫富无产阶级翻了身,成为富翁了。  
  贫贵穷人当家作主,成为新社会的显贵了。  
  新版词典应该收入这四个条目。          
旅游景点设计   
  这两年来,全国各地都在建设旅游景点。只要本地有过什么浪漫故事,神怪故事或武侠故事,就会大兴土木,大做文章,把这些故事具体化、形象化、现代化、企业化,一心想靠这个景点招来四海五湖的游客,发一笔横财,上则可以充实国计民生,下亦可以行廉政,饱私囊两不犯,似乎也可以算是振兴中华,开拓财源的一种好办法。  
  “三碗不过冈”的打虎酒已在阳谷县酿造出来,在电视荧屏上见了广告。我猜想景阳冈一定已收拾清楚,在山坳里安置一只死老虎,旁边树上挂一块木牌,写道:“武松打虎处。”冈下山路口一定已开了一座酒店,像绍兴的咸亨酒店一样,不过下酒的东西不能用茴香豆,而应该用人肉包子。如果把武松的故事,采用连环画的方法,编成一系列连环旅游点,那么郓城县里可以开一家王婆茶馆,隔壁是武大郎的家,门口挂个竹帘,找一个姑娘代表潘金莲,不时挑下帘子,掉在哪一个旅游客身上,就算他是西门庆。这也肯定会使游客高兴,如果游客要进屋子里看看,那么屋内可以布置两个景点:一张床,是“武大郎中毒身亡处”。厅堂里满地都是血渍,这是“武松杀嫂处”。游客到此,一定会触目惊心。对于女游客,说不定还可以起一些教育作用。至于这是正面教育还是反面教育,那就要看这位女游客的爱情观点了。  
  读者不要以为我在这里想入非非,胡说乱道。一点也不是。我这些设计是有依据的。  
  这个大胆的旅游点设计,早已有了劳动模范,先进工作者。山西永济县蒲州镇有一座普救寺,这是《西厢记》故事的诞生地。这座普救寺本来已经是废井颓垣,香火零落,现在却改建一新,非但佛殿成为“妙庄严域”,连那间爱情中心的“西厢”也装修得叫普天下才子佳人心中发痒。更妙的是,在花园里墙角上还挂了一块木牌,写上五个大字:“张生逾垣处”(“逾垣”就是“跳墙”)。这不是设计得十分到家,把整个故事的细节都导游到了无微不至了吗?  
  同时,浙江诸暨县的苎罗村里,也已经建造了美轮美色的“西施殿”,还有一个“西施浣纱处”。不过我还不知道,有没有一个“东施效颦处”?西施的故事,在苎萝村里,无法再有景点,因此,我建议,必须采用连环景点的设计。例如,在苏州灵岩山上,可以建造吴王宫殿,山下箭泾码头上可以算是“吴王迎西施处”。苏州盘门城墙上,可以挂一颗伍子胥的头,以寓惩戒荒淫好色的昏君之意,这也是旅游不忘教育的措施。  
  如果再扩大范围,嘉兴应该有一个古代宾馆,是“范蠡和西施私通,在此生孩子处”。  
  无锡梅园也可以增加一个历史古迹,“西施随范蠡泛五湖处”。这样一来,一个故事,可以为四个城市引来不少旅游客,经济效益肯定比单一景点的收入高得多。  
  我敢向各省市旅游局设计景点的负责同志提出这样一种合理化建议,如蒙采用,我可以担任义务顾问。  
  一九九一.三.十          
“自由谈”旧话   
  《劳动报》副刊“文华”即将出到一百期,编者来邀我写一篇文章,参加祝典。我寻不到题目,就谈谈关于报纸副刊的老古话罢。  
  日报有文艺性的副刊,不知起于何时?欧美报纸没有这种副刊,因此,我想中国报纸有副刊,大约也是受日本报纸的影响。上海最早的报纸是《申报》,它的副刊名为“自由谈”。《申报》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但“自由谈”之设置却始于民国初年。一开始就由周瘦鹃主编,撰稿者都是他周围的一群上海文人。如范烟桥、顾明道、程小青、沈禹钟等。版面左下方是长篇连载,张恨水的《金粉世家》好像就先在这里每天发表的。  
  一九三二年,黎烈文从法国回来,想在上海找工作。不知什么人,把他介绍给《申报》老板史量才。史老板正想把报纸改革趋新,就把“自由谈”的编辑任务交给黎烈文。  
  周瘦鹃是申报馆的老编辑,“自由谈”是他的宝座,一旦被史老板踢下宝座,心有不甘。  
  而且这一事意味着新文学家占领了旧文学家的阵地,正如沈雁冰接替恽铁樵编《小说月报》一样,当时都使上海的旧派文人忿忿不平,群起而轰之。史老板不愿得罪旧派文人,就请周瘦鹃在《申报》上另外编一个副刊,取名“春秋”。从此《申报》每天有两个副刊,一新一旧,息事宁人。黎烈文接手编“自由谈”的前几天在福州路会宾楼菜馆请了一次客,我也在被邀请之列。黎也请了鲁迅,但那天鲁迅没有来。因为鲁迅从来不参加较大规模的九流三教的宴会。  
  但鲁迅是支持黎烈文最出力的撰稿人。新的“自由谈”发刊后,鲁迅投稿最勤。鲁迅的文章,尽管都用笔名,可是熟悉新文学文风的人,嗅也嗅得出来。后来又出了一个唐彛灿帽拭凇白杂商浮鄙戏⒈碓游摹K奈恼路绺瘢芟衤逞福伤笛У郊伊恕! 
  许多读者以为唐彛恼乱彩锹逞傅氖直剩谑锹逞冈凇白杂商浮狈⒈淼奈恼赂嗔恕U庖磺榭觯竦呈械巢克⒁狻N姨道枇椅脑皇械巢壳肴ヌ富埃艿搅死衩驳木妗4耸抡嫦嗳绾危薮又な怠R痪潘囊荒辏以诨峒枇椅氖蔽势鸫耸拢豢诜袢希凰德逞敢蚪】倒叵担罄瓷傩次恼铝恕! 
  为了保持“自由谈”的旧传统,黎烈文接手之初,就仍在左下角版面登载一个张资平的长篇小说。黎烈文在法国住了多年,对祖国文坛情况完全不了解。他还以为张资平是创造社的作家,他的小说很受青年读者的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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