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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节

施蛰存作品选-第1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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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我对于那钟的故事却始终未尝忘怀,尽管是一个无稽的传说,尽管是那老师太自己编造出来哄人的,我既已听到了它,它就在我心中真实地存在着。何况这种事情,古籍中原有很多的记载:铸剑的良工,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他的剑便能斩铁如泥;冶镜的名师,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他的镜便能洞鉴魑魅。我虽然并不佞佛,但我相信当外道来侵的时候,一个道德高深的比丘尼不能不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护卫她的大法,这正是与儒家的杀身成仁一样的精神,而这事实也是在情理中的。  
  我曾经随时留意于南昌的志乘,可是始终没有找到一点关于那个尼庵,那口钟,或是名叫“黄心”的比丘尼的记载,这是莫大的憾事。但是前年却在《琼白玉蟾集》中发现了黄心大师的名字。白玉蟾有一首诗和一阕词都是赠黄心大师的,词的题目是《赠豫章尼黄心大师》,底下又注曰:“尝为官妓”。这样看来,倘若我所曾知道过的那铸钟的比丘尼黄心就是这白玉蟾诗词中的黄心大师,那么我们可以知道她是南宋时人,以妓女而皈依佛法者。  
  名字也相同,地方也符合,我想不会是两个人吧。然则,我所曾到过的小庵或者就是这南宋名妓晚年归心之所吧!  
  既然查出了她的名字之后,我就很想更知道一点她的身世:她何以要出家?她的焚修情形如何,尤其是她舍身铸钟的故事,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起先,这种史料却杳无影迹,没有方法能够搜觅得到。最近,恰如她的事迹命定着要为世人所周知似的,我无意中在一个清代著名的藏书家后裔家中发现了一些古籍,其中有无名氏著《比丘尼传》十二卷的明初抄本残帙,有明人小说《洪都雅致》二册,其中都幸而存着关于黄心大师的较详细的记载。  
  此外还有一些别的小书中,也常有片言只语提起她的。为了方便起见,我从各种史料中钩稽出她的事实,排比先后,再揣摹其情状,略略加一点自己的渲染,在这里叙述了她的故事,想必读者也乐于垂听的吧。  
  黄心大师俗姓马,闺名原叫瑙儿,这是因为她父母宠爱她,把她当做玛瑙一般的缘故;可是后来她长大了,性气不好,时时着恼,人家又叫她恼儿,因之后来堕入勾栏,也就用恼娘作为花名。这是后话,不必细表。我们现在且从她幼小时候讲起。瑙儿于南宋孝宗淳熙十二年(一一八五)生在南昌一个贫士家里。父亲马士才是个皓首穷经不博一第的读书人、娶妻单氏,虽则是小户人家出身,却是十分贤淑,随着她丈夫安贫守道,并无半句怨言。他们两夫妇在城内金仓巷里赁了两间小屋,一间作为卧室,一间作为书房。马士才就招了二十来个蒙童,在家坐馆,束所入,再加上他夫人的女红所得,勉强过得了。只是他们夫妻俩结以来,一向没有子息,直到马士才五十岁上,他夫人忽然生了一个女儿,这就是瑙儿了。因为是唯一的骨肉,而且又夫妇俩晚年所得,所以他们把瑙儿钟爱得真如掌上明珠一般。  
  据说瑙儿的诞生,是有一点异兆的。她母亲自从怀孕之后,性情脾气忽然大变,本来是和善慈祥的人,这时却变得卞急暴躁,一句话不称意,便会恼怒起来,小则不茶不饭,大则甚至砸碗倾盆,任凭她丈夫马士才怎生劝导譬谕,短时间总和缓不下来。及至她的怒气发作过了之后,却又往往自己惭愧,后悔不迭。她丈夫问她,她说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有时根本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了甚么发怒,但总之她当时确实好像有非发作一下不舒服似的感觉。这样到了十月满足的时候,一天晚上,正值同巷财主赵某家里宴客作乐,一阵阵的丝竹管弦和伎女歌唱的声音随风传来。在平常时候,那单氏对于这种音响不大去关心的,但这一夜,她却感到特别有兴致。她听着这迷人的音乐,不知不觉间有点神往,她仿佛自己也已置身在这歌舞场中了。  
  这时候,她觉得腹内的婴孩也似乎在响应着节拍动弹,当晚她就分娩了。瑙儿生出之后,单氏又恢复了她的贞静慈善的性气,并且也绝不对于音乐发生兴趣了,这情形,即使她自己也觉得颇为怪异的。瑙儿弥月的那天,单氏的母亲请了一个老尼来给瑙儿开解关煞,那老尼一看见这婴孩,便合掌说道:“阿弥陀佛,这位小姐是有来历的人,不消解得关煞,只是可惜了一念之差,不免到花花世界里去走一遭。”单氏听了,也不理会,因为膝下无儿,便把这女孩子疼爱得如同儿子一般。  
  再说马士才四十年鸡窗萤案,虽则学贯天人,争奈命运不济,生在国难期间,朝廷非但不要文人,并且还深恨文人干预朝政。难得有几个忠心赤胆的人物,也都是杀戮的杀戮,流窜的流窜。虽然照旧开科取士,真有学问的人往往总是落第的多。难得有几个侥幸登科的,也只为了贪恋玉堂富贵,不惜到权臣奸相门下去投帖子供使唤。马士才看着这种光景,心中早已冷绝了仕进之想,非但如此,甚至当他妻子单氏怀孕的时候,也曾想过,假如这番生个男儿的话,将来长成之后,也不着他应考求官了,倒不如改儒习商,虽则身分低微些,也总能够丰衣足食,强如自己这样的穷老青毡。况且这身分又算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左右只赢得人家叫一声“官人”罢了。马士才这一番思量,到他妻子产下瑙儿来,全部都用不着了。马老头儿非但不因为所生不是男孩而懊恼,倒反拊掌大笑道:“好也好也,索性生个女儿,落得免了操心,将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全看她自己的命运。”因此上,马士才倒完全不介意于嗣续问题,而一例地钟爱着瑙儿了。  
  瑙儿在七八岁时,便渐渐地显出她的性癖来了。她虽然像她母亲一样地沉静寡言,但并不像她母亲一样的和善。有时她不声不响地坐在她母亲身旁,她母亲以为她正在看自己做女红,却不道她是在使气。每逢她正在着恼的时候,不论是她的母亲和父亲,谁都说她一句不得。愈说她,她的恼恨愈长久。  
  至于她之所以着恼的理由,除了她自己或许知道以外,也没有人能够了解。  
  但只是有一件,她虽然不时着恼,可是从来不哭,不骂,甚至竭力自己掩饰着不使旁人觉察,所以邻里人家起先全都不知道,即使她母亲说了,人家一时也不肯相信。  
  马士才晚上闲着没事,便在灯下教瑙儿识字读书。瑙几天资异常聪颖,真可说是过目不忘,不消五七年,已把四书五经熟读如流,有时马士才高兴起来,出个题目,命她出手作文,也常常有新颖的意思。因此马士才夫妇益发珍爱她。那马老头儿甚至改变了鄙薄仕进的念头,常常指着瑙儿慨然说道:“这孩子若是个男儿呀,一定不愁得没有前程的了。”他完全忘记了当时一些有前程的读书人倒反而全是草包。  
  瑙儿的女红是她母亲传授的,学问是她父亲传授的,但是她的音乐才能却不能不说是天生的了。马士才是最厌恶音乐的,非但一般的鼓吹弹唱,是靡靡之音,不可亲近;甚至琴瑟之乐,舒啸之欢,为古圣人所不禁者,他也以为在这宗社危殆的时候,上至士大夫,下至庶人,都不能有这种闲适的心情去赏玩的。那马士才的妻子单氏,虽则幼小时候曾经为了解闷之故,在女红之暇,常好掐弹,可是自从嫁了过来以后,却始终摒绝了这门消遣。这与其说她是被丈夫所禁止,毋宁说是被感化了。  
  至于瑙儿则迥不相同了。瑙儿从小就爱好音乐,家里虽则没有乐器,瑙儿即使敲打水缸的边缘或茶杯碗盏也会发出和谐清越的音调来。有时她会用竹管竹叶做一个哨子,低都低都地吹出塞上胡笳的声音。街头巷口如果有什么人在唱流行小曲儿。她只要听得一遍,便都记熟了。父亲不在的时候,便会照样地唱出来,俨同素习的一般。后来,在十岁左右的时候,瑙儿常常跟着邻家的女孩子出去游玩,于是在庙会里,在市集上,或是在她的小朋友家里,学会了笙箫管笛的吹奏。但这是她瞒着父母做的,事实上,她的父母还没有知道呢。  
  瑙儿在十三岁上死了父亲。她父亲在临终的时候,曾经执着妻子单氏的手,嘱咐道:“拣个老诚可靠的后生,早早把瑙儿嫁了,你自家也有个依赖。  
  有读书人固然最好,若是没有,就是经纪人家子弟也好,只是要看郎君行品端正,家里过得去就是,切莫计较钱财,反而耽误了。“单氏听着丈夫遗言,一面仍旧给彩线铺子里做些活计度日——可怜她这时已是老眼昏花,每天做不了几针,亏得瑙儿帮她,才得勉强挨得一口苦饭。一面却随时托人给瑙儿物色郎君。  
  像瑙儿这样的容貌才能,照理是一定有许多人家愿意来求配的。但只是为了二件,一件是如今街坊邻舍都晓得了瑙儿性子不好,动不的要不声不响地赌气,若是有人讨了她时,兀不是请了位“息夫人”去看脸嘴,又一件就是她母亲,娘家既没了人,夫家也没有靠傍,要女婿供养的。为了这两件事,瑙儿一时竟找不着个好丈夫。  
  后来瑙儿终于嫁给一个商人做后妻。关于她的丈夫,记载不一,小说上有的说是“遇人不淑,流而为伎。”不知倒底嫁给了谁,那人又怎样地“不淑”。有的书上说:“母死贫甚,鬻身为妾,主人得罪,恼娘并被籍没,发为官奴。”惟有《比丘尼传》上则曰:“嫁茶商李某为妻,李因事得罪,遂为南昌知府某所得,越一年,某亦陷于法,师遂辗转为妓。”这一段比较的可靠,但是这些事实的真相,原来却都是由于瑙儿一身。瑙儿在十六岁上,因为她母亲听信了一个花言巧语的媒婆的话,被嫁给了一个姓季的茶商,传上说是姓李者,想是抄写之误。那姓季的茶商年已三十五六,娶妻薛氏,已在五年前故世,久想续弦,只是因为他粗眉大眼,性情暴躁,又兼贪鄙成性,没有什么人家的女儿肯嫁给他。后来恰巧被他买通了一个积恶的虔婆,到瑙儿母亲单氏那里一说再说,居然被他娶成了瑙儿。当日成亲之后,瑙儿的母亲一看是这样的一个女婿,不免暗暗叫屈,自悔作事鲁莽,耽误了女儿终身。  
  可是瑙儿自己,却是出人意外,好像一点不以为意的样子,既不埋怨她娘一言半句,也不背地里暗自哭泣,只是照往常一样地不声不响。  
  季茶商娶了瑙儿之后,满心以为获得了一朵能行白牡丹,可以享尽温柔艳福,谁知瑙儿总是那样冷冰冰似理不理,似睬不睬的,笑面奉承她,她也没有喜色;辱骂而甚至于痛打她一顿,她也绝不啼哭一次。这却使他束手无策了。至于瑙儿在那季茶商家里,因为上无翁姑,中无伯叔妯娌,下无子侄,况且自己母亲又由那姓季的迎养过来,倒过着与未出嫁的时候一样的生活。  
  丈夫每天到铺里去照顾买卖,她们母女两个也落得眼前清净,虽则如今不愁衣食,可是仍旧做些针黹,消遣光阴。她母亲几次三番想和她说一些心事,大约总不外乎向她表示自己在这场婚事上的歉疚,可是每逢看到瑙娘那种似觉得又似不觉得,似在原谅她又似在怨恨她的神秘的眼色,她就嗫嚅地把话噙住了。  
  在瑙儿出嫁之后二年,她母亲就死了。母亲死后不到五个月,她的丈夫因为犯了罪被逮捕到南昌府里去了。关于她丈夫犯罪的事情,记载也各各不同。大抵是伪造了当时通用的关子宝钞,所以情节似乎很重大,几乎有被判死刑的可能。  
  那季茶商之幸而不死,乃是全亏了瑙儿。原来关于那茶商印造伪币的事情,曾经有过拘提家属审问的必要,因而瑙儿也上了几次公堂。在审讯的时候,那南昌知府却心惊于瑙儿的艳丽了。退堂以后,那知府就密召他手下一个亲信的书吏,授以机宜,于是那茶商始得以藉没家财发配岭南这样的判决了结他的罪案。不久,瑙儿便被一个不认识的老妪用一乘锦舆载入南昌知府的后堂了。  
  但是据说当时瑙儿的态度却使多数人不能了解。无论如何,她总是那茶商的妻子,但她自从他丈夫的案发被逮一直到狱成定谳,绝不曾显露过一点悲戚的容色或言辞。就是在府吏押着她丈夫回来抄没家产的时候,她也只是不声不响地整理了两个箱子带了一个婢女径自出门去了。她丈夫起解的时候,她也曾备着些路菜到城外官亭上相送,可是她也并不如一般看热闹的人所意料的号陶大哭。那季茶商看见妻子这般相待,不觉摇摇头长叹一声,众人也都为之凄然,但是瑙儿却反而微笑着执着她丈夫的手轻轻地——真是很轻的,旁人很少有得听到的——说道:“不要愁,都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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