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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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或者会想到,不错,手帕可以被用来遮掩口鼻,防阻秽气;或是掸拂座上的灰尘;或是包裹零碎的物件,例如在赴宴时,可以用来包一些水果回去给小孩子;此外,在你与亲友离别的时候,也可以挥飏着它作为离情别绪的表示,或是在结伴登山的时候,可以挥动着它,向远距离的人表示种种意义,像童子军用的旗一样。这些固然是抹试涕洟以外的功用,但我的意思还不在乎此,因为这些用处都还是人人所意识得到的。
我想,当你忽然邂逅了一个客人,不论是路上立谈,或是在车中坐谈,若是偶然有什么话应答不上来的时候,你一定会得不自觉地抽出手帕来擦一下脸颊。或是在演说的时候,若是有一段意思忽然接不上来,你也会不期然地抽出手帕来在额角上抹一下。或是在大庭广众之间,偶然你觉得自己好像在被一部分人所注视着,那时你也会不由自主地抽出手帕来掩一掩项颈或擦一擦耳朵根。诸如此类,你当时决不会自己意识着要这样做的,你说你是在擦汗吗?分明是没有汗。你说你是在揩尘垢吗?分明是干净得很。手帕的这种应用法,完全是在帮助你补足你的自然的姿势,你何以一向竟邈视了它呢?
但是,手帕的功用还不止此。当你去看跑马,看足球赛,看恐怖电影,或其他一切竞技的时候,每逢在最紧张的场面,常常感觉到两只手空虚得没有办法。若是眼前有栅栏或椅臂的话,我们一定会得紧握着这木棍,若是没有这种抓握物的时候,口袋里的一串钥匙,或一柄洋刀,固然可以代用,但如果有一方手帕的话,无疑地你会得紧握着它,一直到它被你掌心的汗所湿透了。为了这个方便,我觉得我们平时不妨在左右两个裤袋里各放一方手帕,可以免得两只手的享用不均的争执。
还有,当你在公园里或海滨游玩的时候,若是高兴去躺在那翠绿的草坪上或松软的沙滩上,这时候,遮隔那直射在你脸上的强烈的阳光的最好的东西,就是你的一方手帕。
一柄遮阳伞或一顶呢帽,哪里能及得上它的舒服?
现在,再让我们看看手帕对于妇女们的意义。我想,一方手帕之在妇女身上,与其说是一件实用品,毋宁说是一件像臂钏指环一样的装饰品。你没看见多数妇女都把手帕拴在右腋下的纽扣间,或是把它折叠成为方胜的样子约束在臂钏中吗?除了作为一种装饰物以外,这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意味?
手帕被妇女们应用的时候,一定很少是抹试涕洟用的。她们一颦一笑,要用到手帕,她们说一句话,要用到手帕,她们看一个熟人,要用到手帕,她们看一个素不相识者,尤其要用到手帕。总之,我们可以说她们善于在每一个动作中利用手帕,而她们的手帕也永远能够不辱使命,帮助她们增添许多妩媚。至于在关于恋爱的种种感情及动作上,妇女们尤其非乞灵于手帕不可。你没留神李凤姐手里的那方丝帕吗?她把它扭着,她把它甩着,她把它咬着,她不说一句话,你懂得了她一切的热情。若是没有这一方手帕的话,我真要怀疑这本戏该当怎么做法。
据说法王亨利第三世在克莱维郡主与龚岱亲王订婚的那一天,偶然拿克莱维郡主刚才从胸前取出来的手帕揩了汗,就对她害了终身的相思玻接着亨利第四世有一次在跳舞会里,从一个女郎珈索列儿手里接过了一方手帕来抹了一下额角,也就热恋起她来了。
从这无独有偶的史实中,我们更可以了解到妇女们的手帕,对于男子们有何等样的魅力,她岂特是一种用以抹拭涕洟的东西而已哉?
此外,手帕当然还有别的功用,正如小说中所记载的,它在一个猎户手中,可以用来猎获猛虎;在一个壮年囚犯手中,可以用来做成淫具;但这都是匪夷所思的用法,我们不必去研究它。只就我们日常生活中考察起来,在决不用到手帕的时候,它竟能显出最大的功用来,手帕之所以可贵就在乎此。
从今以后,你倘若出门去,请不要忘了带一方手帕在袋子里。万一忘了的话,在街上买一方新的固然最好,不然,即使离家已远,回去拿也还是最聪明的办法。
鬼话
两月前在上海晤邵洵美先生,因为他正在对于西洋文学中的鬼故事发生很大的兴趣,我也曾表示想写一篇关于鬼怪文学的小文及一篇介绍英国鬼怪小说家勒法虞(LeFanu)的文字,但这只是一种夸张的述愿,虽然洵美先生竭力怂恿我把它们写出来,但回头一想,在种种情形之下,尤其是因为现在据说是一个崇尚现实主义的时代,我的文章似乎还是以不写为妙。
这回《论语》要出一个鬼故事专号了,洵美连写了两封快信来要我供给一点文章,来凑个热闹,因为,据他说这个专号之成为事实,乃我“当时捧潮之故。所以,非给写文章不可。这样说来,我竟无意中做了这个专号的发起人,即使不写文章,也已逃不了提倡鬼怪文学的嫌疑,于是索性放笔来谈谈鬼了。
罗两峰以画鬼趣图出名,然而有人却以为这本领并不希罕。理由是画鬼容易画人难。
画人的眉眼精神,像不像有活人可对证;画鬼的眉眼精神,像不像便无可对证,惟其无可对证,便可任意画之。因此上,罗两峰笔下之鬼,说不来还是罗两峰心底之人,鬼趣图实在还是人趣图。非鱼者子安知鱼之乐,鬼趣图之是否逼真,实在连罗两峰自己也不明白,而况乎非罗两峰心底人之鬼,更而况乎非罗两峰画中鬼之人!
喔唷!这样一来,大有要把鬼故事专号这个计划全部推翻的气概,未免做了杀风景事。诚然,即使有人以“姑妄言之妄听之”这句妙话来“打圆潮,这个“风景”也是准“杀”定了。倘若是你来“妄言”,那么我既然知道你是妄言,如何还能“妄听”得进去?倘若要我来“妄言”,即使你有“妄听”的本领,我也实在“妄”不出“言”来。
真的,就是“姑”也无从“姑”起。眼前老老实实的都是人,加紧工夫说人,也还没说得像一个;那里还有工夫和能力去说一些素昧平生的鬼?
若是学学罗两峰,做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说是讲鬼了,而讲出来的还是人,在我是不甘愿的。然而世界上却真有人喜欢这个,言者与听者皆无不然。《阅微草堂笔记》里的鬼更不必说,那非但决不是鬼,(其实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决然是鬼!)简直更不是人了;就是被称为讲鬼讲得最好的《聊斋志异》,那些鬼,似乎也个个都不是鬼——若不是已经转世投胎的鬼,便是还未死却的人。
而言者和听者双方都承认这是讲得很好的鬼故事,好就好在那些鬼都不是鬼。这情形有一个专门名词,叫做“讽刺”,据说也是属于现实主义范围里的。
我虽然不能说要怎样讲鬼故事才使人觉得这实在讲的是鬼而不是人,但我以为既然要讲鬼故事(最好自然是根本不讲),那至少限度就应该讲得一点也不像是人。但是我知道,倘若真有这样一个伟大的讲鬼故事者,人们非但会忽略了他,甚至会攒殴他的,理由是:谁叫他讲得一点也不像鬼!
这个伟大的讲鬼故事者,不仅在人间会遭逢到不被了解的命运,便是在鬼域中也是如此。让我们先承认真有一个群鬼咻咻的鬼域的存在。若把这伟大的讲鬼故事者的杰作送到鬼域中去,在第一流作家们所主办的杂志上发表,也不见得会有一个鬼读者来捧场的,因为这些鬼们也需要“讽刺”,定要把题目改过,说是讲的是人的故事才行。
呜呼,关于鬼的事情,不亦难言已哉!罗两峰若以他的鬼趣图改题作人趣图,就不会得盛名藉藉如此了。人岂可以有“趣”?有“趣”斯有闲矣。有闲之人,尚且有干罪戾,而况画“有闲之人”之人哉!为罗两峰计,若要把“鬼”字改做“人”字,必须连带的把“趣”字改做“苦”字。因为人是只许有痛苦的,虽然脸上实在显着笑容,并不妨事。再说蒲松龄笔下之鬼,若当时直截痛快地一概说明是人,他的小说就是“鸳鸯蝴蝶派”,因为有饮食男女而无革命也。人有三等,上等人有革命意识而无饮食男女之欲,中等人有革命意识亦有饮食男女之欲,下等人则仅有饮食男女之欲而无革命意识。写上等人的文章叫做社会的现实主义,写中等人的文章叫做革命的浪漫主义,写下等人的文章叫做鸳鸯蝴蝶派。所以蒲松龄如果要把他笔下的鬼一律说明了仍旧是人,必须把这些人派做是上中两等的,才可以庶几免乎不现实不革命之讥,虽然说这些人的革命意识到底还是为了饮食男女,并不妨事。
我的话似乎愈说愈远了。然而实在并不远,还是在这里说鬼话。我承认我的唯一的失败,无论我用什么理由去反罗两峰和蒲松龄,但在大多数人的心理,前者总是善画鬼的人,后者总是善讲鬼故事的人。而这所谓大多数人的心理,可以分做两派,一派是以对于人的认识去了解罗两峰蒲松龄所“创造”出来的鬼,以为真像鬼,这就是现实主义的杰作。一派是明知其画鬼和讲鬼,实在是画人和讲人,因为一口咬定了说是“鬼”,觉得够味儿,这就是“讽刺”,这就好!
而我呢,看看画的是人,听听讲的是人,而画者讲者却坚执说是鬼,我不明白。我明知道如果真有鬼,那一定有异于人的眉目精神。而眼前却没有一个真能讲鬼故事的人,来给我讲一些眉目精神迥异于人的鬼的故事。我愿意把这个意见供献给《论语》鬼故事专号的作者与读者,要谈鬼故事就得找一些真正的鬼来谈谈,若要在讲鬼故事的时候还不能忘情于人,那才腐气得可以!
玉玲珑阁丛谈
小引
杭州是我的原籍,但我从来没有在杭州城里住到二星期以上过。这回到杭州来教书,算来至少总可以住上一年半载,对于杭州也许能发现一点以前所不知道的民情风物。黎庵海戈合办《谈风》,遥想海上谈风,必然甚健,近又来信要我助一阵风,于是想把到杭州后一切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胡乱写一点下来,聊以存一时鸿爪。这些文章,本想题名“杭州杂话”,但又一想,如果《谈风》不中途停刊,也许我将来写的就不尽是关于杭州的事情了。故另外给题一个总名曰玉玲珑阁丛谈。玉玲珑阁者,澹园中一小楼,为鄙人授徒之地。这些文章虽实非在此阁中写成,但到底借用了它的名字者,无他,附庸风雅云耳。
黑魆魆的墙门
我在城站下了车,正是红日当空的下午三点钟时分。俞平伯先生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描写他自己乘夜车回到杭州家里时的那情状。嘴里叫着“欠来欠来”的人力车夫拉着颠簸的敞车,载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回家的旅人,从两边黑魆魆的高墙深巷中左冲右突,而终于停在一个黑魆魆的墙门外。这一节文章我看了很动心,我觉得那些黑魆魆的高墙和深巷很够味儿,小时候随着父母到杭州来上坟时也曾经遭遇到这种境况,十余年前在苏州旅行时,夜间九点半钟从观前雇人力车到阊门外时也曾经过这境况,那车夫嘴里并不叫,可是手里不停地摇着一个铃,我觉得更有味。甚至在甲子年齐卢战争时,我到杭州来接我的正在女子师范读书的大妹,因为客车为兵车所阻,到城站时已在上午三时,霜风凄紧,人心惶惶,那时乘着一辆人力车去投奔亲戚家,站在门外敲了一小时门的境况,当时也许还以为苦,后来想想却也怪有味道。可是这一次,我晓得,即使车到城站亦是在晚上——譬如我乘夜快车来杭州,这颠簸的人力车穿过黑魆魆的高墙深巷的滋味是再也休想领略的了。
我不知杭州的地价是不是已经涨到和上海同样的贵,为什么新造的屋子都完全成为上海式的石库门,最考究的也学了上海式的三层楼小洋房。一个里或邨或坊中间,家家的灯火都从窗帘中透露到街上来,再加以普遍的路灯临照着,再加以喧嚣的无线电声音从住宅中或大街上的店铺中传播出来,坐着人力车经过的旅客,绝对没有了黑魆魆的感觉。市政也许是修明了,人的生活也许是摩登了,但到杭州来的旅客已经不能感觉到他是在杭州了。
山里果儿
我把行李安顿在亲戚家里之后,走出大门,就听见了一个卖“山里果儿”的。“山里果儿”是一种像山楂一样的果实,叫卖者的声音读做“山林果儿”。每二三十颗穿成一个圆圈卖给小孩子,又可套在项颈上玩儿,又可吃。这是我小时候所曾喜欢过的东西。
现在听见了那老头儿的叫卖声,仿佛如回复到总角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