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第1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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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说了,他以为关于这方面的事情已经完了,要描写一个录事怎样呢?
他继续着想,说他收受贿赂罢?……假设是一桩公益事情的案件,有某绅士者,……哦,究竟应该写怎样一桩公益事情呢?……
妻正在喝好了茶,按摩着肚腹和肋骨。
“你说,我会变作肺病吗,这里很有些痛呢?”
“那可不知道。”
“你知道肺病的人这里痛不痛的呢?”
“哦,我不知道。”
“怎么,你这种常识都没有吗?抽屉里有一本《肺病须知》,你给我拿出来检一下看,有没有这样的病象。”
丈夫回过头来对妻一看,就放下了笔向她所指着的抽屉里取出了那本小书来。但他并不看,他递给了她。
“你自己去找罢,我要做文章,没工夫哪。”
“可不是,我说你不愿意,没有锗吗?”
他不再去理睬她。计划快要完成了,只要决定了是哪一件公益事情。譬如,开浚城河,倡办消防队,增加警察,……哦,哪一件,……哪一件更适宜呢?他这样沉思着。同时,睡在床上的妻,——她接了《肺病须知》去,只翻开了第一页就放下在被角上,也沉思于一种新的回忆里。
“哦,我们从前常常到公园里去玩的,不是吗?也在秋天,公园里的那些红红的枫叶多美丽啊?……我们总喜欢去坐在这种美丽的树叶底下的。有一次,我们曾经在落叶上做缀字的游戏。你还记得吗?……是的,我们常常坐了马车去的,我喜欢坐马车。我们几时再坐了马车去玩公园呢?”
但是他没有听见。于是她不得不烦躁地用较高的声音说了:“喂!我说我们几时再坐了马车去玩公园呢?”
他又回转头来,憎厌地望了她一眼,随即用着一种经过了努力的压抑而变得很柔和的一个充满了爱情的丈夫的声音说道:“哦,当你病好了之后。”
“等我病好了之后吗?谁知道我几时会好呢?也许那个时候已经没有那些好玩的红叶了,也许那已经是冬天了,是的,冬天是很可怕的。如果是肺病的话,到了冬天,也许我会死了的……”
对于她的妄想,他觉得有严厉取缔的必要了。这种消极的思想,医生曾经说起过,对于她的病体是很有妨碍的。她一天到晚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这反而容易加重了她的病,烦恼着的丈夫,这时几乎把因果颠倒转来,而认为她是因这样妄想而生病的了。
他站起来,走近床前去。
“谁教你想到这些的呢?你不能静静地睡一会儿养养精神吗?少想一点,病就更容易早好一点,那个时候,我们坐了马车去玩公园,红叶还不会掉下来呢。”
她很注意地听着,眼睛里露出了特异的精采。但好像没有听到他说完,她又沉于自己的妄想中去了。
“我……我觉得……”
“怎么,你觉得?”
“我觉得……我要你坐在这床边上。”
“哦,我坐在那边陪伴你不好吗?”
“不,我不是害怕。我觉得你应该坐在这里的。”
“但是,哎,你难道忘记了我正在写文章吗?”
“哦,我没有忘记。……但是,我要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儿,你会不会告诉我,从前我们在公园里常常讲些什么话的?”
这简直没有意思!丈夫感觉到了愤忿。是的,确实是有点按捺不住的愤怒了。
“难道这种都值得去回想的吗?”
他忽然归了原位,重新抽理着他的计划。为了要描写一个录事的纳贿行为,所以先应当想停当他是在哪一件关于公益事情的案子上做这种不检行为的。哦,现在,就决定了那是为了倡设消防队的事情罢。某一个绅士,因为在经手这种公益事业的时候,侵占了一笔公款。是的,应该写成一件绅士侵占公款的案子。……但是,她怎样了,好久不响了。一想到病人,他不禁又回转头去。
她凝看着天花板,还在沉思。微笑着,好像在她的眼睛里,神秘地看见一个乐园。但他的关注,她并不是不觉得的。她立刻就略微侧转头来,眼光触了他。
“我看见了采采了。”
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怖。他走到床边,凝看着她,好像她脸上浮现着邪气似的。
“怎么,你说什么?”
“我说吗?……我好像看见了采采。”
“胡说!这是胡说!你一定是想起了她!”
“但是我们几时给她埋葬呢?”
“等你病好了!”
他是恐怖,憎厌,又烦恼,所以语气不免粗暴了。
“哦。”她漫应着,又沉思似的凝看着天花板,独白似的说:“我们要葬得她很美丽呢。坟上一定要一个小天使的,那种外国孩子坟上的小天使石像要多少钱一个呢?”
“不要想到这些!到了那个时候再想,再间!现在你应该睡着了。你不应该打搅我呀。我今夜非把文章写出来不可的!纵使你不替自己的病体着想,难道也不给我想一想么?”
虽然他费了许多力说了这些话,但她完全没有听见。她只管自己继续着述说她的妄想:“哦,等我病好了我会得自己去办的。我要给她做一个美丽的坟,用白石砌起来的。四周还要种许多花。……我应该种些什么花呢?哦,蔷薇,月季,海棠,还有紫罗兰,那是外国花了。晚上,让月光照在她的坟上,那又多少美丽呢?哎,说起,今天是几时了?……九月二十一,是的,月光该还有着哪。你为什么要紧开了电灯呢?喂,你把它熄了罢,并且把窗帘开了,我要看一会儿月光呢!”
他是除了愤怒之外没有别的感情了。决然地回复到他的座位上,大声地叱着:“你给我睡!不许想起那些!我要写文章呢。今夜如果再写不出来,下星期的生活就成了问题,这个你不觉得可怕么?”
“但是,请你熄一刻儿灯也成。我只要看一看月光,——这快要残尽的下弦月,只要一刻儿工夫,我一定会睡着的,我请求你,这是没有多大关系的!”
丈夫静悄悄地站起来,熄了灯火,掀开了窗帘,甚至开了窗,沉下在一只大软椅中。
残秋的下弦月,流进了这幽寂的小室。
不知过了多少时光,丈夫觉得冷了。他起来关了窗,下了窗帘,明了灯。
他走近床边去。她已经睡熟了。两颊显着绯红的颜色,微笑着,好像还在承受月光,又好像还在妄想着在花岗石上穿鞋子,坐了马车玩公园,和采采的美丽的坟。
他叹息着,替她盖好了棉被。
(选自《善女人行品》,1933年,良友图书印刷公司)
妻之生辰
先一日晚上,临睡的时候,忽然想起明日的事。“蕙,明天是你的生辰呢。”我对妻说。妻已经拥着结婚之夜所用过的那条棉被睡下了。灯光下,她明艳地微笑着。“是结婚之后的第一个你的生辰呢,不是吗?”我又这样说。“是的,但又怎么了呢?”“你说不应当贺贺吗?”“呃,贺贺吗?你怎么样贺我呢?”让我想……有了,我得送你一些让你称心的礼品,而你……
你要请我吃美味的面。“”这样吗?那是应当的啊,我想你是预备替我请酒做寿呢……“”那样的贺你的生辰吗?如果可能是也许会得做的,……“”但是你送我些什么东西呢?“
“明天出去看罢。”
夜里,我睡梦里也想着该选择些什么适当的礼物来点缀妻的结婚之后的第一个生辰。
早上起来,晚春的阳光从窗玻璃透进了温存的微笑,我也微笑着,今天是可纪念的一个日子呀,在我的妻,今天是重要的。这是她改变了一种生活以后的第一个生辰,而在这一日,她是最美丽的。过了今日,到明年以后的今日,结婚的生活会带给她许多烦恼,而她的美丽的容颜和青春也会逐渐牺牲在我的情爱里。这样想来,今天不该大大地想法子贺贺她么?但是,我还是应当送给她些什么可意的赠物呢?呃!为什么今天不是星期日呢?真是烦恼的事!为了仅仅过着这样寒素的生活,还必须要把这样一个可纪念的日子大半消磨在办公室的写字桌旁边么?
在打着领结的时候,对着镜子,我这样沉思着又感慨着。
回过头去,妻还是酣眠着。从她的安静又娇媚的睡相里,我隐然看出了她的寂寞。这是都为了我每天每天地清早出去,薄暮归来的缘故,而她这样地晏起的呀!白昼,当我忙碌在办公室里的时候,她和一个女仆在这空屋里过着怎么一种阴郁的生活呀?我怀想着,不觉微微地感到了颤震。但我并没有勇气或能力来反对我的办公室生活。
终于又照例地吻了一次妻的梦的眼睫,离开了家,在晓风中追逐那经过办公处的电车。
在文件的送往迎来的空暇,青色的卷烟的袅袅的烟雾里,不时地浮上了妻的孤寂的生活之幻影。我竭力想驱遣了它,但是不久就证明了这是徒然的。
我回复地想设法改善她的生活。从前曾经回执着以为如果为了我的生活困难而要她也出去辛苦于经济的臂助,我是宁死也不愿意的。但如今即使是为了要她解除白昼的家居的寂寞而出去做一些什么事情,实在也是颇不可能的了。说是没有事情,而每天却也有许多须要她经心的琐碎事。此外,如果采取别个方法,譬如替她介绍些女伴来破破寂寞,虽然也可能做得到,但能够说她不会随时又浮上了孤居之感,反而加重了她的凄切吗?我们的结婚,什么人都知道是自由恋爱了的,回想起来,当初对她的追求,是何等地热烈,人家怎么会相信,她如今每天所过的生活,却等于一个被旧制度所支配了的嫁给一个无爱情的丈夫的女子的生活呢?在空的烟雾里,又浮现了妻的安静的容颜。我每一注视她,她常是微笑着。她是个好性子的人,她不愧为一个好的妻,她从不曾对于我这样艰难的生活露过一次愁颜,或即使是轻微的颦眉蹙额。她并没有大的学问,但她好像是个有大智识的人,她很了解我们之间的爱情。但是,天!恕我吧!我是始终自信,在她的安静的容颜之下,有着一种不是怨,不是轻蔑,不是悲哀,而是一种空虚的惆怅。
为了这样的种种幻想的萦回,我更觉得在今天是有着让她欢喜一番的需要。就是说今天是我赎罪的一个机会,也并不算言重了吧。
处理完了一切的事情之后,走出办公处的大门,已是四点半了。在归人的急激的交流中,我又寻思着该当买什么的问题。买一个插着寿烛的朱古律蛋糕送她罢?太贱了,太不切实用了。那么,买一套精致的“蔻丹”送她罢,买几种“何比甘”化装品送她罢。想想看,她近来企慕着什么东西呢?呃,她不是想着要一些新式的衣料吗?……
无意中伸手向衣袋里一探,不觉愣住了。除了前几天预备着买原槁纸的一张一元纸币和几枚作车资用的银角外,我身上原来并未带着钱。我是靠薪金维持生活的人,每个月的薪金领到了之后都交给了妻,除了随时取些零钱之外,一切的费用都是由她支配的,到了每个月底,看看那些微的余款,常是会两个人呆住了的。
照这样子,如何能买什么东西呢?便是尽量地打算着我的赠物的价格,这一元钱是总难于应付的了。我站住在铺道上呆想。
终于是只得买了二束原稿纸,上了回家的电车。在车中,我自笑着何以会这样地鲁莽呢。于是仔细地估量着大约还可以从妻那里提出十元左右来完成这次的生辰贺礼吧。计算起来,在下个月,薪金之外,还有一注别的钱可以得到,想来生活也不致于有什么影响。
到得家里,已经是黄昏时候。天色好像变了,气压低得呼吸都很沉重了。
妻正在厨房里帮助女仆做面。看见我走进了客室,随即走出来,她笑着说:“送我些什么礼物呢?”
“没有买哩,没有带钱出去。”
妻暂时地呆住了。
“你没有钱了吗?”
“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烦恼地说。回看小小的院子里,已疏疏地降下了细雨。
“想回来问你拿十块钱再去买来,不是还可以提得出吗?下一个月是现在不必优虑的。”
“哪里还有十块钱可以提出来给你买送我的礼物呢,一共就只有七八元了。……”
“不是还有二十多元吗?”我惊诧地问。
“呢,两个月的电费,裁缝工资,今天都拿去了。只剩下七八元,还要维持到下个月呢。就是米也恐怕在月内又要买,所以今天的面是还要借用作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