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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节

施蛰存作品选-第1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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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令吗?倒不是。我是要问一问刚才的事件,可处置得适当吗?”武士看着将军的脸,沉静地说:“是的,这是要感谢将军的纪律的。”  
  将军的脸转向着那个黑衣服的姑娘:“你呢?”  
  “我吗?我想是太严酷了,因为他毕竟没有损伤了我。”  
  姑娘仰脸看着将军这样说。将军沉静着,依旧显着可爱的微笑。眼色好像出了神似地看着姑娘。终于有意无意地说:“真的吗?”  
  这时候,为了将军所特有的眼睛的魅力——那是在月光中不绝地对于这个姑娘进攻似地闪烁着的,同时又听着将军这样的颇带一些狎亵的调侃,不禁脸红着俯下头去了。但将军也就立刻觉到了自己的应答的不妥了。在将军的意思,是想回答着姑娘的上半句话的;而姑娘要是误会了这是因她的下半句话而发问的呢,那就糟了。将军觉到了这个,便搭着接下她的话:“姑娘真的以为太严酷了吗?但是……但是军法里是不包含着人情的。”  
  旁边的武士才放下了心。  
  “将军可屈尊到舍下去用晚餐吗?”  
  将军心里犹豫着,但嘴里却已替他决定了:“唔,不打扰了你们吗?”  
  在深夜的月光下走回营舍去的将军,当走过那挂着一个首级的树下的时候,不觉得通身打了个寒噤,在将军自己的手中,被杀了的人也不算得少,将军从来没有一天能从记忆中想起他们的面貌来的。而这一回,将军觉得有些异样了。自从在橙黄的灯光下,与那好客的武士及其妹妹一同坐下来用着清静的晚餐的一时间起,将军就恍馏眼前继续地在浮动着那个被刑的骑兵的狞笑的脸。在与武士和那个姑娘的友谊的谈话暂时寂静的时候,将军总有一些瑟缩,这是将军即使竭力地要摆脱都摆脱不开的。现在,当夜的山风吹动着月光照得很清楚的挂着首级的树枝的时候,一向胆大的将军也只得掩着面,忍着寒凛匆匆地走过了。  
  对着门卫谎说是在踏勘地势而走进了营舍的花将军,深长地嘘了一口气,坐下在椅子上。将军觉得无论如何是睡不着了,一半是因为酒饮得大多,一半是因为将军还有许多纷乱的思绪要搜索说是纷乱的思绪,其实也并没有什么难解决的问题。倘若要将军自己仔细地分析出他的思绪何以忽然感觉到纷乱的缘故来,将军是当然可能办得到的。将军自己何尝不明白地知道这是无疑地为了那个可爱的少女呢,只是将军生长到现在已经三十四岁了,自己也曾大大小小地经过了好几百次的战争,巴蜀的人准都晓得将军是个严正的英雄,而将军自己也每天都自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刚正的男于,像恋爱这种事情,一向被将军认为是一个人在平静的生活中自弃地去追寻着的烦恼。将军常常说酒与战争就是他的定命,其他的事情,是一点也无心顾问的。对于自己部下的好色行为,将军是要不宽容地加以严重的叱责或刑法的。即如像刚才的骑兵的被杀,也是将军承袭着素来的气质而执行的处分。为了上述的将军对于恋爱——不管是灵魂的或是肉体的一~的观念。所以,将军的部下对于民间的掳掠的罪案,是被将军认为比奸淫罪(不管是己遂犯或是未遂犯)  
  轻得多的。  
  而现在,自以为永远不要懂得恋爱的花惊定将军,却分明感觉到那个偶然邂逅的少女的可爱,而且已经进一步深深地爱着她了。这是将军所感觉到的第一重烦恼。将军坐在充满了秋夜的凉气的刀房间里,灯光已因油干了而熄灭,月光从木棚的小窗眼里流进来,粗拙的松木制的器具随着轻风的激荡发散着松脂的香味,追想着同餐的少女的天真的容颜;她的深而大的眼,纯黑的头发,整齐的牙齿,凝白的肌肤,和使将军每一眼都不禁心跳的动作。  
  蜀中的少女,在当时是很有艳名的,而将军在成都生长了三十四年,心目中并不曾觉得看见过一个真的美人。即使说是看见过一个美人的,将军也永没有感觉到心里有所恋慕。而对于在这样冷僻的西陲所遇见的少女,却从头就把全身浸入似地被魅惑着了。这是何故呢?将军的刚毅的意志,对于爱欲的固执的观念,这时候都消逝到哪里去了?  
  况且,将军又自己奇怪起来,这不是命运故意替他布置下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吗?将军的恋爱不迟不早地偏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将军不是对于祖国忽然感觉到了热烈的恋慕吗?而现在,正当要想投奔到祖国去的时候却爱恋了一个大唐的少女,这是不是可能的事呢?将军在月下踌躇着这个麻烦的问题。这两种意欲是不是可以并行不悖地都实现了的呢?带了大唐的少女回到吐蕃祖国去吗?不,不啊,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然则,索性不去想着她罢,毅然决然地割裂了这初恋的心。等天光一亮就出发向吐蕃去罢……这样筹划,将军也确曾闭着眼,横了心几次三番地试想要决定过的。无如将军一闭了眼,就仿佛看见了吐蕃的少女们,虽则美丽,但总给将军所心恋着的那个武士的妹妹的崇高的美丽的神光所照映得好像没有容色了。将军到如今才第一次感到恋爱的苦痛和美味。经过了这样的辗转思维,将军才懂得恋爱原来是这样凶猛的东西。将军长叹一声,在无可解决之中,他不敢与未来的运命角逐了。看事情怎样的展开,便怎样的去做罢。将军终于采取了这样的解决法。  
  一方面苦思着那个黑衣裳的少女,同时将军又不禁要想起那个砍了首级的兵士。将军实在是有些内疚了。这个骑兵是不是真有杀头的罪状呢?是的,他有意图奸淫的罪,在军法上讲起来,是应该处死刑的。但是,自己呢,将军想到这里,就自己战抖了。自己现在不也是同样地对于那个美貌的少女有着某种不敢明说的意欲吗?在那骑兵,不过是因为抑制不住这种意欲,所以有了强暴的越规举动了,而这样就得受死刑;在将军呢,只不过为了身分的关系,没有把这种意欲用强暴的行为表现出来罢了,而这样难道就算是无罪的吗?况且,如果将军做了那个卑微的骑兵,一定不会得像那个不幸的骑兵一样地做出这种要受死刑的行为来吗?将军设身处地想了一想,项颈上觉得一阵痛楚,直通到心里,眼前又浮起了那骑兵的狞笑着的首级。将军受不起这样严酷的嘲讽,闭了眼,连月光也不敢看了。  
  然而将军即使闭了眼也躲避不掉那个可怕的幻影。他看见那个骑兵跟着那美丽的少女,从她家的矮枣木栅门里进去,少女是惊惶得失措了似地在院子里东躲西跑,把院子里的锦葵花、剪秋萝都撞得零落了满地。但因为骑兵拿着刀恐吓着,所以少女终于被抱在骑兵的坚强的手臂里了。骑兵怎样地吻着那个少女,她怎样徒然地抗拒着,怎样被骑兵抱到一株大栗树底下去,怎样被骑兵宽下了衣裳,怎样被破坏了贞操……这些,将军都惊心动魄地看见了。将军看了那少女的哭泣着的惨白的脸,不禁咬牙切齿地痛恨着那个骑兵,咀里几乎要向卫队发出命令:“把这厮绑去砍了。”而正在这时光,将军又恍惚觉得所看见的那个施行强暴的人并不是他的部下,是的,决不是那个狞笑着的骑兵了。那么,这样残暴地对于一个无抵抗的美丽少女正在肆意侮辱着的人究竟是谁呢?将军通身感觉到一阵热气,完全自己忘却了自己。原来将军骤然觉到侮辱那少女的人竟绝对不是别个人了,是的,决不是别人了……  
  而是将军自己。自己的手正在抚摩着那少女的肌肤,自己的嘴唇正压在少女的脸上,而自己所突然感到的热气也就是从这个少女的裸着的肉体上传过来的……  
  将军如像被魇了似的竭力的呼出了一口气,虽然是坐在充满了秋夜的凉气的房间里,也身上感觉到炙心的蒸热。将军手扶着沉重的头部,站起身来,不知哪一个茅舍里,警醒的鸡已经在首先啼了。  
  将军在早餐的时光,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吩咐卫兵立刻去把示众着的树枝上挂着的首级取下来掩埋了。  
  早餐终了,一个队长来问:“请将军的示,今天出军去打番兵么?”  
  看了这样粗蠢而简单的汉族武士,将军不禁忿恨起来,愣着眼痛骂了:“好蠢的东西!你晓得番兵有多少,你打得过吗?我们是奉命来抵抗番兵的,他们要是打过来,我们就得竭力抵抗一阵。他们不过来,我们就守着在这里,这就尽了守卫边疆的份儿。你难道还想替皇帝打出天下去吗?你带了多少兵马来?还是你一个儿敌得过千军万马?”  
  队长不敢回话,只一叠连声地应诺着:“是,是,是。”  
  “去把本队的骑兵点了名,原来的戌兵也点了名,镇上的武士也点了名。  
  不准走开。在镇西三里路外面放几个步哨,小山上去派了一个了望,看见番兵来就吹号角,立刻在本街上集队出发。懂了没有?去!“  
  队长奉着命出去了。将军也就武装着踱了出来。队长是到各营舍、各兵棚里去传达将军的严酷的命令,而将军是到什么地方去呢?这在将军走出营舍的大门的时候,确实自己也还没有知道。  
  但当他走到了那矮矮的枣木栅门边的时候,他也不能不承认这并不是偶然的事情了。将军在栅门外徘徊着,窥望着被照在朝阳底下的小园,锦葵花,剪秋萝,凤仙,牵牛,各种的花都开得很烂漫,菩提树和栗树,都在晓风中扇动着秋天的凉意,这些景色使将军回想起昨夜的幻境,将军苦痛地叹息了。  
  将军第七次从小溪边折回到棚门外的时候,看见那个美丽的少女已经在园里提着水壶灌花了。她披散着头发,衣裳没有全扣上,斜敞着衣襟,露出了一角肩膀,显然是刚才起身的样子。将军便立在栅门外看着了。  
  将军穿着的犀革上的金饰,给朝阳照耀着,恰巧反射了一道刺目的光线,在那美丽的少女的眼前晃动着。吃惊着的她便抬头看见将军了:“早呀,将军!”  
  说着,她提了水壶走过来给将军开了栅门。  
  “你早,……”  
  将军对她笑着,好像有话要说下去似的,但隔了许久还没有说出来。  
  她暂时有点窘了:“哥还没有起身哩!……将军要叫他么?”  
  现在是轮到将军有点窘了,将军摇着手:“不,并不,虽则他是应该起来去点名了,但我并不是来叫他的。我,我么?我是随便走着,恰巧走过了这里的,我并不是特地到这里来的。……”  
  也不知是因为将军把这些话说得太急遽呢,还是因为将军的燃烧着热情的眼睛又在起着魅惑人的作用?这少女注视着将军微笑了。  
  “将军全身披挂着,我只当是来叫哥哥去打仗的,倒真有点吃惊哩。现在,既然没有什么事情,何不进舍下去坐坐呢?”  
  听着这样的话,将军疑心着这一定不是一个剑南的女子的声音,哪有这样娇软的呢?将军像失了神似的只管凝看着她:“真的吗?到府上去坐坐不妨事吗?……哦,记起来了。……我应该告诉你吗?……让我想一想。……”  
  “什么事呢?”  
  “哦,我该得告诉你的,就是那个头,记得吗?已经掩埋掉了。这是我今天吩咐他们做的。……”  
  “就为了这件事吗?……这也不一定要告诉我的,掩埋了不就完事了吗?……”  
  “是的。……但是,我要问你,如果再有人来缠扰,你便怎么样呢?”  
  “是说将军的部下吗?”  
  “譬如也是我的部下呢?”  
  “将军一定也会杀了他的。”  
  “不是我的部下呢?”  
  “我哥哥会得把他杀了的。”  
  将军心中一懔,但仍旧微笑着问:“但如果是……不是别人呢?”  
  将军终于说着这样的话,两条英雄的臂膊执着她的肩膀。凝看着她,等候着回答。而这时,那少女却意外地窘急了。她静默地看着将军。她好像能够感觉到将军的跳跃着的心。她好像懂得将军是怎样地抑制不住了他的热情而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切的将军的心事,她好像都已经从将军的特异的眼色中读出来了。她镇静地说:“按照将军自己的军法,可以有例外么?”  
  将军心中又感了一惊,何以这样的天真的少女,嘴里会说出这样凶猛的话来呢?这究竟是不是这个少女心中所要说的话呢?还是别个人——对于将军处于嘲讽的地位的人,譬如像那个被砍了首级的骑兵——借了这少女的嘴说出来的?“按照将军自己的军法,可以有例外么?”将军反复着这句问话。  
  将军好像感觉到这是一重可怕的预兆。但迷惘于爱恋的将军是什么都管不到了。他对这少女注视了好久,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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