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第1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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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而一面又不愿意放弃了大唐的如在成都一般的繁华的生活,同时又不忍率领着乡人,攻击进成都,代替了汉族人而生活着。将军不时地擎了空酒杯痴想。
“无论如何,对于这样贪鄙的汉族人是厌恨的了。虽然汉族中也有着许多正直不苟的,但我是,如果没有新的出路,将永远被埋混在这些贪鄙者的人群中了。就只为了这一点,实在也已经使我有了充分的理由可以反叛起来的。啊!我是要反叛了啊!”
酒酣了的将军的思想是有所侧重了。
将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回进自己的营舍了。可是不成,将军把烈性的酒喝过度了,才站起来,只觉得眼前一圈的红色滚旋着,两脚一软,终于又坐了下来。
将军眼睛朦胧地望四围看了一下,看见那么许多人,老是定着眼看他一个,好像从他的身上能够获得什么永恒的乐趣似的。将军又酡颜微笑了。
中了酒的将军的二次的笑,完全怯退了他的隐现在眉宇间的勇猛精锐的神色,在每个武士和妇人的眼里,此时的将军,着实是一个又风流又温柔的醉颜可掬的人物了。将军这样地笑着,众人也跟着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地微笑了。
一个开着糕饼店的胡子,他是镇上最好事的人,挤紧了眼皮嘻笑着,带着一点谄媚的神气,向将军说:“将军喝醉了。”
“没醉。”将军微笑着回答。但并没有回过头来,认一认问话的是谁。
“将军几时去打吐蕃兵呢?”
胡子因为将军没有回过头来看见他,便从人丛中挤进一些,面对着将军率然地发着这样的问话。
将军心中忽然一惊,几时去打吐蕃兵呢?难道这些围着的人都在这样诘问着吗?好像被洞烛了心事似的,将军有些烦乱了。回过头来,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这个发着这样鲁莽的问话的人,看了他这样一副谄媚得可厌的蠢相,将军深深地把两道眉毛皱紧来。
讨了没趣的那个开糕饼店的胡子涨红着脸搭着退缩了。他旁边的人,都努着嘴,递着嘲笑的眼色送着他。但同时,所有的围合着的观众都担忧着,因为看见将军一听得有人问他几时去打吐蕃兵就立刻皱起了眉头,大众认为将军虽则武勇,而对于那些善使飞矛的羌蛮一定也免不了有些警惕。照这样形势看来,此番的征伐吐蕃和党项羌,也未必就一定会胜利的。推想到这里,大家都现着危惧和猜测的神色了。将军懂了群众的恐慌的神色,倒有点不忍了。虽则心中暗想着自己如果归顺了祖国之后,那时免不得要带了正直武勇的乡人直冲进大唐的境域来,把那些平素知道是贪佞无赖的汉人杀个干净,但现在看着这些蒙昧的,纯良的,要想依靠着他求得和平的保障的镇民的可怜的神情,倒觉得另外生了一种感想。
“总之,战争,尤其是两个不同的种族对抗着的,是要受诅咒的!”
将军这样想着了。
一个佩着刀的武士走上前来,正当将军喝尽了樽里的酒,把酒樽放下的时候:“将军,适才看着将军的样子,好像将军虽则是奉命来援助我们征讨吐蕃的,但是,将军对于这征讨吐蕃的责任还有着游移的态度,这是教我们失望的。现在大家都因为看了将军的样子起心事来,他们此刻不是在互相纷纷地讨论着吗?他们现在已经好像感觉到将军这一次未见得能够给一个确切的担保,成都来的一向负着威名的将军尚且如此,我们和那些薄弱的边戌兵还哪里敢抵抗着强悍的吐蕃和西羌诸国的兵马呢。从前他们是都由河源取道侵略进陇西去的,所以我们这里一向并没有什么骚乱过。但是,近来的吐蕃兵,很有些侵略剑南的野心,所以不时地有大大小小的队伍冲来试验我们边防的兵力,亏得大家合力起来,屡次地把他们打败了,但是当他们要集合了大军来袭击的时候,我们是没有抵抗的可能的。因为看了这样的危险,所以派了急足使者到成都来请兵。刚才我们看见将军的旗帜从山崖后面展出来的时候,我们是怎样地得了安慰呢?而现在,将军却有着这样的表示,大家都顿然间失掉了希望,你看,将军,他们不是在商量着怎样搬家了吗?……”
愈说愈涌着豪气的武士指着那些正在纷纷地议论着的镇民,睁着严肃的眼凝看着将军。将军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厉色的诘责,虽明知这个鲁莽的、热血的武士是代表了全体的镇民误解了他的心理,但在这样的时刻,究竟应当怎样表白呢。将军依旧和蔼地微笑着。这在将军是一方面装着缓和的态度,一方面心中筹划着,而在那些停止了说话,围着静等将军的回答的人们,却愈觉得疑虑了。
天色垂垂晚了。那个率直的武士不免焦急起来。
“如果将军觉得讨伐吐蕃兵是……很……”
将军刷的站了起来,左手一摆:“住嘴!”
接着将军大笑了。
“你说我讨伐不下吐蕃兵吗?”
将军秉着他固有的英雄的骄气这样问着。但没有等到那个武土的回答,左边的人丛里突然纷乱起来,一个镇上的武士着地拖着一个将军部下的骑兵分开了众人一直向将军走来。将军吃惊着,喝道:“放手!怎么一回事?”
武士后面跟着许多人,一直挤上前来,把将军围在中心。武士走到将军面前,手一松,把那个骑兵摔倒了。武士怒气冲冲地指着那骑兵,对将军说:“问他!”
将军向这个倒在地上的似乎曾经过剧烈的决斗的骑兵一看,他认得出这便是在五天的行程中时常痴想得独自微笑着的一个。将军厉声地问:“说!做了什么事?”
但倒在地上的骑兵终于只掩着脸没有回话。
“你说!”将军抬起头来问那个武士。
武士沉默了片刻。用腰里佩的剑鞘指着那骑兵,对将军说:“问他!跟着人家的姑娘持着刀闯进屋子里去想干什么?”
四围的镇民爆响了一阵怒吼,所有的武士都拔出了刀剑:“杀死他!”
将军觉得眼前一阵昏眩,守了许久的寂静。围着的人们以为将军在想一个处置这个越轨的骑兵的方法,但是,实在,将军是眼前又空地浮起了祖国的大野之幻景,刚才被镇民所激起了的心境,忽又沉没下去,眼看着这样的故态复萌的卑贱的部下,真想全部杀却了之后,单独去归还到英雄的祖国里。
这样一想,将军反叛的意志又抬起头来了。
但当前的问题总是应该解决的。将军便喝问着那个骑兵:“有这样的事么?还有什么辩解呢?”
骑兵匍伏着向将军哀求着,但很狡猾似地:“事情是有这样的事情的,将军,但是并不曾有某种的恶意。我是因为刀锈了,在镇上找来找去,找不到一家铁铺可以刮锈,所以想借一个砥石来自己磨一下。刚才看见一个小姐走进屋子去,所以跟着进去了。谁想那个小姐立刻就惊惶起来,在院子里叫喊着。于是这个武勇的先生就从边屋里窜出来,不问情由地拔着剑直刺过来了。为了防御自己的生命,所以抵抗了几合,但终于败在他手里,便这样地被抓来受诬了……”
“受诬吗?哼!好个油嘴的东西。我就先杀却了你,再自己去受罪!”
武士鼓着怒气,重又拔出佩剑来,这样喝着,真的要劈下去了。阻止了他这样举动的,不用说,当然是将军,他说:“慢,这样是不成的。你得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讲来。他的说话可不错吗?”
“都是谎!”
“那么就得由你说了。”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当我正在边屋里擦着我的剑的时候,突然听到我的妹妹在院子里叫着‘救命!’于是我提着这剑跑出去,就看见这混蛋的东西持着刀在威胁她。将军,你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难道不应该劈了这厮吗?”
将军向两边各望了一眼道:“看来这是要那个小姐,你的妹妹,亲自来把这事情说明的了。她在这里吗?”
武土从后列的人丛中拖曳出一个姑娘来,呈现在将军面前。将军骤然感觉了一次细胞的震动,再看一眼匍伏在地上的骑兵,嘴唇略微抽搐了一会。
将军闭了闭眼,严肃地对那个姑娘说:“是怎样的事情呢?这是你的最大的责任,要忠实地告诉出来的。把前前后后都说出来罢,小姐。”
“事情是这样的:刚才在这里看了将军喝酒,看看天色要晚了,想起新近经过一次重战的哥哥在家中休养着必定已经肚子饿了,于是我急急地回家了。走不到几步,对面走来了将军的这个部下。他就站住了看着我。当我走过了他身边,他竟反身走着跟踪我了。并且嘴里还问着‘姑娘住在哪里,’‘可以让我去玩玩吗?’这等的无赖话。我没有理睬他,但他竟跟进了我们的屋子,拔出了腰间的刀,好像要用强了似的。于是我喊起哥哥来,底下的事,便是如哥哥所说的那样了。”
这姑娘的声音非常的清脆,将军心中想着蜀中自古就称为是有艳女的地方,但自己在蜀中生长,于今三十余年,却一个美人也没有看见过。所有的女人,出来总乘坐在一个兜笼里,头上还得包一块黑色布的,遮蔽得大半个脸都看不出来,而如今站在眼前的,却竟仿佛是妖妇似的这样地英锐,这样地美丽,也难怪部下的骑兵要有着不正的行动了。
但将军却万万不能这样地说出来,他只凝视着地上的骑兵:“不是这样吗?还要怎么样替你自己辩解呢?”
骑兵默然了。
“我们是来给镇上的人民保护的,现在吐蕃兵来过的时候,倒并没有这种的不名誉的行为,而你却竟敢冒着这个危险而首先做下了,要你这种东西什么用处呢?打破了番兵,到那些野蛮的国度里去,倒或者说不妨让弟兄们快乐一下,但是现在,在自己的土地内,你却竟这样地大胆做着这种不名誉的事件吗?好,你爱这样,让我来给你一个永恒的罢。”
将军说了这样的话,四围的观众全部感到了一阵寒噤。将军回过头去,后面站着他的卫兵。严厉地,将军发着号令:“把这厮砍了,首级挂在那树上。”
观众一齐发了声喊,妇女们掩着脸,退避到后面去了。犯了法的骑兵的首级由一个卫兵献呈了一下,便去挂在将军指定的树枝上了。正当这时候,将军心里微微地震动了一次,他看见那个骑兵的首级正在发着嘲讽似的狞笑,这样的笑,将军是从来没有看见过,而且是永远不会忘记了的。将军拂拭着额上的汗,稍微镇定了一下,对着那些因了这事件而齐集拢来的骑兵训告着:“弟兄们都得自己留心着。我们是奉了上头的命令来保护这里的百姓们的,我们哪里可以随便的扰乱他们呢。如像这个不成材的东西似的犯了法给人家抓了来,要是没有处分的话,岂不是变了我们没有军法了吗?这些围看着的镇上的百姓们会得心服吗?我现在也并不是一定要苛待着弟兄们,只是弟兄们也该替这里的百姓们想一想,他们为什么欢迎我们到这里来的呢?现在,对着这个混蛋东西的首级,弟兄们都各自留心着罢。要顾全我们军队的名誉呀!况且,等到打败了吐蕃兵,我们不是可以大大的快活一会吗?如果打到了吐蕃的京城里,不是比这里更好得多吗?”
将军说着这样的含着十分的暗示性的话,部下的骑兵居然一声也不响地退去了。将军很懂得他的部下,如果要用名誉和法律等话来禁约他们的越规的行动,真是不会有一点效力的,即使看见了树上的同伴的首级,也不会有一点感动的。惟有暗示着打败了吐蕃可以任凭他们去奸淫掳掠,于是,想起了眼前就要到手的大幸福,对于这样的小镇自然没有一个愿意染指了。
部下的骑兵散尽之后,观众也逐渐地退去了。夜色已经来统治着镇市。
将军空虚地手扶着刀柄,踏着迟缓的脚步,正想走向自己的营舍会,忽然抬起眼来看见了那个镇上的武士和他的妹妹,在距离十几步以外的街上步着。
将军忽然动了一种急突的意欲,不经思考地喊着:“喂,慢走!”
武士和他的妹妹回转头来了。停止着脚步,带着出于不意似的神情等候着将军。当将军走近去的时候,武士服从地询问道:“有什么命令吗,将军?”
将军倒有点窘促了。有什么命令吗?将军便是再三的思索也不会对于这两个人有什么命令的。但将军是一向有着很机警的待人接物的态度的,在从树林背后升上来的秋夜之月的惨白的光亮中,将军又和蔼地微笑了。“命令吗?倒不是。我是要问一问刚才的事件,可处置得适当吗?”武士看着将军的脸,沉静地说:“是的,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