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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文学]风泪眼-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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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泓一向他望着。   
  囚徒们向他望着。   
  家属们向他望着。   
  士兵也向他行注目礼。   
  在这大雨乍停的公路上,突然响起一片嘈杂的音响:   
  “恨透铁——”   
  “活钟馗——”   
  “拿破仑——”   
  “黑老包——”   
  他穿着那双湿淋淋的大头鞋,慢慢地向车队走过来,就像常胜将军检阅辎重车队。一个劳改干部跑上去给他送去一条干毛巾,他用手扒拉开,就从第一辆囚车,一直走到索泓一乘坐的这辆卡车,清点人数的结果是:无人跳车,无人逃跑,只是在老右那辆卡车上,发现一个被大雨浸死的右派。   
  “姓名?”他挑着嗓子问道。   
  “丁琳——”   
  索泓一蓦地低垂下头——这是吞噬他画的那张挂炉烤鸭的人。当时,丁君画饼充饥,此刻,他永远不会感到饥饿了。索泓一深感自己不该戏弄这个伙伴,他低声地抽泣了……六     
  “船桅——”褚大个儿兴冲冲地叫喊:“索泓一你看看,在苇尖上晃动的是船桅吗?”   
  索泓一头也不抬地回答:“是。”   
  “你抬头看么!地上又没有银子!”   
  索泓一难以割断他对了君的忏悔之情,忧怨地说:“地下没有银子,可是地下埋着金子。”索泓一记得,丁君是地质学院勘探专业的大三学生。划右的原因十分滑稽。系支部书记规定斗争右派分子时,举拳头呼口号必须用左手,而丁君举了右手。丁君说:“我吃饭用右手拿筷子,写字用右手拿钢笔,去野外实习时用右手拿榔头,我不习惯举左手。”支部书记指出丁君思想意识有问题,丁君反唇相讥道:“请问,你发言时怎么不把右半边的嘴唇用胶布粘起来,用左半边的嘴发言,既然一张嘴分不出左和右,左胳膊和右胳膊对人的躯体来说,也是一个整体。我用右手用惯了,这也犯忌?”够了,丁君被戴上极右帽子,送来劳教。索泓一之所以对他如此熟悉,不仅因为他戴帽的原因荒谬绝伦,还因为他是广东人,和索泓一的妈妈是同乡。在索泓一的记忆中,他有着非常机敏的大脑,右派队中有少数几个能背对背下“盲棋”的人物,他就是其中的一个。在饥荒年月,他的细密的数学脑瓜,和他体躯内二百零六节南骨,埋在了北国的芦花荡。   
  “你总往荷塘里看个啥?”士兵纳闷地问。   
  “找那座埋有金子的坟!”   
  “这野地方还有古墓?”   
  “有。”   
  “你咋就知道?”   
  “我参加了挖穴坑,后来又给坟头添土!”   
  “那咋会是古墓呢?”   
  “对后人而言。”索泓一说,“当我们的后几代子孙,研究这具干尸时,会发现他的肠胃里没有食物纤维。”   
  士兵终于明白了,板起脸来教训索泓一道:“你……你……你又犯你右派的老毛病了!”   
  “没有。他是在转场时被大雨浸死在半路上的。那儿既不是劳改矿山,也不是劳改农场,那儿是一条盘山公路,责任在于老天爷不该刮那场扫帚风,下那场鞭子雨。”索泓一解释说。   
  “为啥没埋在半路上?”士兵好生不解。   
  “是神的归庙,是鬼的归坟,怎么能埋在半路上呢!”索泓一淡淡地回答。   
  “噢!”   
  泥泞路上,出现了暂时的安静。索泓一边走边往左侧的苇塘里眺望着。他清楚地记得了君就长眠在附近的一个土岗旁。由于这儿都是盐碱地,苇塘里极少树木,丁君墓地的土岗上,倒是长着一棵曲曲弯弯的矬子柳。从树身的枝杈去看,这棵树已经有了不短的树龄,但因土质不好,树长得畸形怪状,它站在因饥饿而精神扭曲的丁琳坟前,和死者倒真像一对孪生兄弟。   
  这儿除了有矬子柳遮荫之外,风水还算不错。在静夜里能看见银钟河絮语的波涛,能听到鸥鸟的啼鸣;春天听苇尖拔节上长的声响,秋天听苇叶沙沙和苇花落地时的轻柔叹息。丁君所以能埋葬在这儿,绝不是郑昆山想叫丁琳在地下寻找诗情——他对专政对象永远是块难以熔化的合金钢,浑身上下没有一颗浪漫主义细胞。实因当时正是盛夏,丁君的躯体在过银钟河轮渡时,已发出呛鼻的恶臭,因而劳改队的脚尖刚刚踏上劳改农场的管界,郑昆山就下达了安葬丁琳的命令。任务交给谁呢?理所当然地落在这群刚刚解除劳教和刑满释放成员的身上。   
  大队人马旅旅行行地奔向了驻地,这儿只留下索泓一等十几个人进行挖坑埋土工作,郑昆山亲自留下来督阵。有脸色黑黑的“门神”往这儿一站,那群“氓爷”干活格外卖劲。索泓一负责清点丁琳的衣物,凡是带有笔迹的东西——哪怕是一张小纸片也要上缴郑昆山过目。就在这时,李翠翠突然出现在这个墓地旁边了,她把手里那小提兜往柳树上一挂,惊讶地叫了一声:“哎呀!也不弄口棺木?”   
  “你不跟大队走,到这儿干啥来?”郑昆山首先起了反感。   
  “瞅你问的,俺到农场知道进哪间房子?”李翠翠擦擦头上的汗说,“俺是你的家里人,得跟你走哇!”   
  郑昆山白瞪了她一眼:“到场子去等我,这儿……”   
  李翠翠截断了他的话:“俺走累了,歇歇脚还不许?”   
  “到那边歇歇去!”郑昆山指了指苇塘间的小路。   
  “俺偏要在这儿歇脚。这儿有这棵歪脖树,还有块荫凉!”说着双腿一盘,坐在了土坡上。   
  “我在工作。”郑昆山气急败坏地提醒她。   
  “俺在歇脚。”她连眉毛也不抬,两眼盯着越挖越深的穴坑,并且继续发表议论说,“老郑,这也太难为人了!就这样把死人往湿土里一扔,俺兰考埋个死牲口还要铺上点木屑和干草呢!”   
  “翠翠——”郑昆山脸上的青筋跳了起来,“你……你给我走,你给我马上就走。”   
  “走!”她拍拍裤子上的尘土,钻进了苇塘,不一会儿,苇子窸窸窣窣地一阵响,李翠翠怀里抱着一捆隔年的枯干苇子走了回来。还没容郑昆山说话,便把那捆干苇子扔进穴坑,对挖坑的“头人”说:“把它摊开,再把被窝铺上,多少可以隔几天潮,让他全须全尾地躺几天,再喂地蛆!这饿死鬼实在太可怜了!”   
  “翠翠——”郑昆山两步跨过来,用手一拉她的袖口说,“你别在这儿胡说八道!你给我走。走——”   
  李翠翠一甩衣袖,挣脱开郑昆山的手,两眼瞪得溜溜回,挑着尖嗓门答道:“俺不走,俺就是不走。俺挨过饿,见着饿死鬼就心里难受。俺爷爷就是肚子没食饿死的,俺看见他想到了俺那好心肠的爷爷!”   
  “头人”手拿着那捆干苇子,站在齐腰深的穴坑里直愣愣地盯着郑昆山,他不知是该听科长的命令,还是该听“娘娘”的指示。其他几个人手拿铁锨,也大眼瞪小眼地愣在那儿,彼此面面相觑。索泓一装作对这个局面视而不见的样子,双手哆哆嗦嗦地掏着丁君的破棉袄口袋,但他眼角的余光,本能地投向了郑昆山——他担心郑昆山会暴跳起来,一巴掌把李翠翠给扇进穴坑。   
  郑昆山果然向穴坑旁奔去,他边走边把两手握成了拳头。   
  “头人”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那几个“氓爷”露出惊恐的神色。   
  索泓一失态地站了起来,紧张地屏住气张望着。   
  只有那个吃过李翠翠耳光的奸尸犯,很琐的目光中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气。他把那捆干苇子,从“头人”手里拿过去,扔出穴坑,挑唆地说:“右派就是反革命,是地道的‘敌矛’,对反革命哪能施仁政?!”他用一双卑琐的眼睛,看着郑昆山,期待着事态的进一步扩展。   
  郑昆山和李翠翠距离在缩短。李翠翠没吐出一个字,只是高挺着胸脯,两只圆圆的杏子眼,一眨不眨地盯视着郑昆山铁青的脸。真也怪了,那双他常年累月穿着的大头鞋,就像鞋底抹着万能胶一样,移动得越来越缓慢;那紧握着的双拳,也随着脚步节奏的慢板,而痉挛地松开。当他步到李翠翠面前,突然把视线转向那捆干干的芦苇,脚上凝集了全部的愤怒,狠狠把芦苇捆踢回到穴坑里,朝那奸尸犯怒目而视道:“还发哪门子愣,把苇子快点摊开。对于‘敌矛’,我们也讲人道主义!”   
  云开了。   
  火熄了。   
  一场虚惊过后,人们似乎都发现了还有降服捉鬼钟馗的人——这就是李翠翠。李翠翠为了给丈夫圆上脸面,滴水不漏地说:“郑科长也是一片好心,想快点埋葬死人,省得在这儿招一群群苍蝇和牛蛇!索泓一,行李检查完了吗?”   
  “完了!”   
  “铺上它下葬吧!”郑昆山接上话茬说。   
  “郑科长,在被窝卷里发现了一个用线封口的塑料纸包,摸着像钱。”   
  “当众打开。”郑昆山下令,“把钱点清楚。”   
  索泓一用牙齿咬断线头,小小塑料纸包里掏出来的不是钱,而是几张叠放着的纸。索泓一摊开一看,立刻把它呈到郑昆山面前:“郑科长,这是一份入党申请书!”   
  李翠翠手疾眼快,一把抓到手里,她不征询郑昆山的意见,就磕磕绊绊地念叨起来。   
  党支部:   
  今天是五七年的五四青年节,我请求参加党。   
  我是广东省顺德县一个贫农的儿子。解放前,我父   
  早……早死(逝),母亲给有钱人家当……当……啥   
  (佣)人……   
  “别念了。”郑昆山把死者留下的入党申请书夺过来。“下葬!”   
  “你让俺看完么!”李翠翠请示着,“俺也是贫农出身!”   
  郑昆山无奈,把揉得皱巴巴的纸团又交还给李翠翠:“去,你到一边看去!”   
  李翠翠躲到那棵歪脖子柳树下面,独自默念着死者的遗书。索泓一心如火焚,他抬着丁君那条早已僵直的腿,徐徐送下穴坑时,仿佛埋葬的是自己。他欲哭无泪,欲喊无声,想起他曾用纸画的挂炉烤鸭,戏弄过这颗饥饿的灵魂,真想扑在圆鼓鼓的土坟上,喃喃地向丁君忏悔自己的过失。可是在郑昆山面前,在这群“氓爷”面前,这么做的后果只会招起许多疑惑;没有办法,他只好竭尽全力用铁锨往坟上加土。万万料想不到的是,李翠翠看完这张“入党申请书”,竟然两眼掉下了泪瓣儿,这无声的眼泪,一下把索泓一的郁闷勾动起来,刷地一下子,泪水顺着他的眼窝淌下脸腮。   
  郑昆山的脸色陡然变了。他对李翠翠的眼泪视而不见,却对索泓一发了脾气:“眼泪是有阶级性的,你这摘了右派帽子的摘帽右派,对着坟头流泪是啥意思?”   
  索泓一口是心非地说:“郑科长,我没哭,您也知道我这只眼迎风落泪……”   
  李翠翠打断索泓一的话说:“俺看你这科长,管得也太宽了!连哭啊笑的你也管。你看这封申请书里都写些啥?上边写着他娘给人家当过奶妈儿,他生下来本该吃他娘的奶,可是因为穷,奶水不得不去喂人家的孩子,他是从小要饭花子变成大学生的。你看看!你看看!”李翠翠把那张入党申请书,硬是塞在了郑昆山手里,“他上大学那年,他娘跳着脚喊共产党万岁,咋就成了右派反革命呢!”   
  郑昆山看也不看,把那张纸一揉,扔向苇塘,对李翠翠怒目而视地说:“那是虚情假意,你倒当成真的?”   
  “假的为啥要缝在小包包里?俺知道缝在包包里的东西,都是珍贵的稀罕东西。土改时俺爷爷就叫俺奶奶把‘土地证’缝在贴身的小褂褂里,俺奶奶去世早,算她命薄;俺爷爷倒是命硬,去年活活挺倒在他分的那块土地上。入社时,俺爷爷说‘土地证’丢了,死后才发现那张快磨烂了的‘土地证’,还缝在他那补丁落补丁的棉袄袖子里。他是两手抓着泥土冻死的……”李翠翠的话像大河决了口子一样,奔涌而出。她的眼泪瓣儿被眼里跳跃着悲愤的火星烧干了,颓然地坐倒在坟坡上。   
  郑昆山脸上虽然还像挂着一层冷霜,可是口气明显地和缓下来:“翠翠,这儿是劳改单位……”   
  “劳改单位咋的,里边关押的不也是两条腿的人么!”李翠翠昂起头来。   
  “我不止一次地告诉过你,这儿是执行机构。我的任务是严格地按章程办事。至干死者丁琳是黑的、还是红的,与我无关。只要是送到这里边来的,我就要对他执行专政任务!”郑昆山像耐心的教师,开导着调皮学生一样说服着李翠翠,“本来,埋葬丁琳是该弄口棺木的,可是你往四周看看,除了芦苇还是芦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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