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武器-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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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四二零大炮便是迫击炮,”贾武齐说。
“高山上怎么会有四二零,”我说。
人家有斯科达大炮①。我见过那种炮弹炸开的大坑。”“那是三零五。”我们继续吃下去。外边有一种咳嗽声,好像是火车头在开动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震撼大地的爆炸。
“这不是个很深的掩蔽壕,”帕西尼说。
“那是一门巨型迫击炮。”
“是的,中尉。”
我吃完我那份干酪,灌了一口酒。在旁的声响中间我听见了一声咳嗽,接着是一阵乞—乞—乞—乞的响声——随后是一条闪光,好像熔炉门突然扭开似的,接着是轰隆一声,先是白后是红,跟着一股疾风扑进来。我努力呼吸,可是没法子呼吸,只觉得灵魂冲出了躯体,往外飘,往外飘,一直在风中飘。我的灵魂一下子全出了窍,我知道我已经死了,如果以为是刚刚死去,那就错了。随后我就飘浮起来,不是往前飘,反而是溜回来。我一呼吸,就溜回来了。地面已被炸裂,有一块炸裂的木椽就在我头前。我头一颤动,听见有人在哭。我以为有人在哀叫。我想动,但是动不了。我听见对岸和沿河河岸上的机枪声和步枪声。有一声响亮的溅水声,我看见一些照明弹在往上升,接着炸裂了,一片白光在天上飘浮着,火箭也射上去了,还听见炸弹声,这一切都是一刹间的事,随后我听见附近有人在说:“我的妈啊!噢,我的妈啊!”我拼命拔,拼命扭,终于抽出了双腿,转过身去摸摸他。原来是帕西尼,我一碰他,他便死命叫痛。
① 斯科达是捷克著名的兵工厂的名字,当时捷克属于奥匈帝国。
他的两腿朝着我,我在暗中和光中看出他两条腿的膝盖以上全给炸烂了。有一条腿全没了,另一条腿还由腱和裤子的一部分勉强连着,炸剩的残肢在抖着扭着,仿佛已经脱节似的。他咬咬胳臂,哼叫道:“噢,我的妈,我的妈啊,”接着是“天主保佑您,马利亚。保佑您,马利亚。噢耶稣开枪打死我吧基督打死我吧我的妈我的妈噢最纯洁可爱的马利亚打死我吧。停住痛。停住痛。停住痛。噢耶稣可爱的马利亚停住痛。噢噢噢噢”,接着是一阵窒息声,“妈啊我的妈啊。”过后他静了下来,咬着胳臂,腿的残端在颤抖着。
“担架兵!”我两手合拢在嘴边做成一个杯形,大声喊道。“担架兵!”我想贴近帕西尼,给他腿上缚上一条带子来止血,但是我无法动弹。我又试了一次,我的腿稍为挪动了一点。我能用双臂和双肘支着身体往后拖。帕西尼现在安静了。我坐在他旁边,解开我的制服,想把我的衬衫的后摆撕下来。衬衫撕不下来,我只好用嘴巴咬住布的边沿来撕。这时我才想起了他的绑腿布。我穿的是羊毛袜子,帕西尼却裹着绑腿布。司机们都用绑腿布,但是帕西尼现在可只剩一条腿了。我动手解下绑腿布,在解的时候,发觉已不必再绑什么止血带,因为他已经死了。我摸了他一下,可真是死了。还有那三名司机得找一找。我坐直了身子,这一来才觉得我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就像洋娃娃会转动的眼睛后面附着铁块,它在我眼珠后面冲撞了一下。我的双腿又暖又湿,鞋子里边也是又湿又暖。我知道我受了伤,就俯下身子去摸摸膝盖。我的膝盖没了。我的手伸进去,才发觉膝盖原来在小腿上。我在衬衫上擦擦手,当时又有一道照明弹的光很慢很慢地往下落,我看看我的腿,心里着实害怕。噢,上帝啊,我说,救我离开这里吧。不过我晓得还有三个司机。本来一共是四个。帕西尼死了。剩下了三个。有人从胁下抱起我来,又有一人抬起了我的双腿。
“还有三个,”我说。“一个死了。”
“我是马内拉。我们出去找担架,找不着。你可好,中尉?”“高迪尼和贾武齐在哪儿?”
“高迪尼在急救站,在包扎中。贾武齐正抬着你的腿。抱牢我的脖子,中尉。你伤得很厉害吗?”
“在腿上,高迪尼怎么啦?”
“他没事。这是颗大型的迫击炮弹。”
“帕西尼死了。”
“是的。他死了。”
一颗炮弹在附近掉下,他们俩都扑倒在地上,把我扔下了。“对不起,中尉,”马内拉说。“抱牢我的脖子。”
“可别把我再摔下啦。”
“那是因为我们惊慌失措了。”
“你们都没受伤吗?”
“都只受了一点点伤。”
“高迪尼能开车吗?”
“恐怕不行了。”
我们到急救站之前,他们又把我摔下了一次。
“你们这些狗娘养的,”我说。
“对不起,中尉,”马内拉说。“我们以后不敢了。”
在救护站外,我们这许多伤员躺在黑暗中的地面上。人家把伤员抬进抬出。包扎站的幔子打开,把伤员抬进抬出时,我看得见里边的灯光。死去的都搁在一边。军医们把袖子卷到肩膀上,一身是血,活像屠夫一般。担架不够用。伤员中除了少数在哼叫外,大多数默然无声。在包扎站门上作为遮蔽物的树叶子给风刮得沙沙响,黑夜越来越寒冷了。时时有担架员走进来,放下担架,卸下伤员,接着又走了。我一到包扎站,马内拉就找来一名中士军医,他给我两条腿都扎上绷带。他说伤口上的污泥太多,所以血并不流得太厉害。他说等他们一有空就来医治我。他回到里边去了。马内拉说,高迪尼开不了车子。他的肩头中了弹片,头上也受了伤。他本来不觉得怎么样,现在肩头可绷紧起来了。他正坐在附近一道砖墙边。马内拉同贾武齐各自开车运走了一批伤员。幸喜他们俩还能开车。英国救护队带来三部救护车,每部车上配备有两个人。其中有一名司机由高迪尼领着向我走过来,高迪尼本人看去非常苍白,一副病容。那英国人弯下身来。“你伤得厉害吗?”他问。他是个高个子,戴着钢框眼镜。“腿上受了伤。”
“希望不至于很严重。来支烟吧?”
“谢谢。”
“他们告诉我说你有两名司机不中用了。”
“是的。一个死了,还有就是领你来的这一位。”
“真倒运。你们的车子由我们来开怎么样?”
“我正有这个意思。”
“我们一定很当心,事后原车送回别墅。你们的地址是206 号吧?”“是的。”
“那地方挺不错。我以前见过你。他们说你是美国人。”
“对。”
“我是英国人。”
“当真?”
“我是英国人。难道你以为我是意大利人?我们有支部队里有些意大利人。”
“你们肯替我们开车,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说。
“我们一定十分当心,”他挺直了身子。“你的这位司机很焦急,一定要我来看你。”说着他拍拍高迪尼的肩头。高迪尼缩缩身子,笑笑。英国人突然讲起流利纯正的意大利语来。“现在一切都安排好了。我见过了你们的中尉。你们的两部车子由我接管。你们现在不必操心了。”他又转而对我说:“我一定设法弄你出去。我找医疗队的大亨去。我们把你一道运回去。”他朝包扎站走去,一步一步小心地走,怕踩在地上伤员的身上。我看见毛毯给揭开,灯光射出,他走了进去。
“他会照顾你的,中尉,”高迪尼说。
“你好吧,弗兰哥?”“我没事。”他在我身边坐下来。一会儿,包扎站门前的毛毯揭开了,两名担架员走出来,后面跟着那高个子英国人。他领他们到我身边来。“就是这位美国中尉,”他用意大利话说。
“我还是等一等吧,”我说。“还有比我伤得更厉害的人哪。我没什么。”
“算了算了,”他说。“别装该死的英雄啦。”随后用意大利语说:“抬他的双腿可要十分小心。他的腿很疼。他是威尔逊①总统的嫡亲公子。”他们把我抬起,抬我进包扎站。里面所有的桌子上都有人在动手术。那小个子少校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他倒还认得我,挥挥钳子说:
“你好吗?”
“好。”
“我把他带来了,”那高个子英国人用意大利语说。“他是美国大使的独生子。我把他放在这儿,等你们一有空就医治他。治好就随我的第一批伤员运回去。”他弯下身来对我说:“我现在找他们的副官去,先填好你的病历卡,省得耽误时间。”他弯着身走出包扎站的门。少校这时拉开钳子,把它丢进盆子里。我的眼睛跟着他的手移动。现在他在扎绷带。过了一会儿,担架员把桌子上的人抬走了。
“美国中尉由我来,”有一名上尉级的军医说。人家把我抬上桌子。桌面又硬又滑。有许多种浓烈的气味,其中有化学药品味,也有甜滋滋的人血味。他们卸下我的裤子,上尉军医一边工作,一边讲话,叫中士级副官记录下来:左右大腿、左右膝盖和右脚上多处肤伤。右膝和右脚有深伤。头皮炸伤(他用探针探了一下——痛吗?——啊唷,痛!)头盖可能有骨折。执勤时受伤。加上这一句,免得军法处说你是自伤,”他说。“来一口白兰地怎么样?你究竟怎么会碰上这一个的?你预备怎么啦?自杀?请打一针防破伤风的,两条腿都划上个十字记号。谢谢。我先把伤口弄弄干净,洗一洗,再用绷带包起来。你的血凝结得真好。”
填病历卡的副官抬起头来问:“伤的原因呢?”
上尉问我:“什么东西打中你的?”
我闭着眼睛回答:“一颗迫击炮弹。”
上尉一边在我伤口上动很疼痛的手术,割裂肌肉组织,一边问道:“你有把握吗?”我极力安静地躺着,虽则肉一被割,就感觉到胃也跟着颤抖起来,我说:“大概是吧。”
上尉军医找到了一些什么东西,很感兴趣,说:“找到敌军迫击炮弹的碎片啦。你同意的话,我想多找出一些,不过现在没必要。我把伤口都涂上药,然后——这样疼不疼?好,这比起将来的疼痛,可算不上什么。真正的疼痛还没开始哪。给他倒杯白兰地来。一时的震惊叫疼痛暂时麻木下来;但是也没有什么,不要担心,只要伤口不感染,目前情形下很少会感染。你的头怎么样?”
“好基督啊!”我说。
“那么白兰地别喝太多吧。倘若你的头骨骨折,可就要防止发炎。这样你觉得怎么样?”
我全身出汗。
“好基督啊!”我说。
“我看,你的头盖可真的骨折啦。我把你包起来,免得你的头东碰西撞。”
他开始包扎,他双手的动作很快,绷带扎得又紧又稳。“好了,祝你交好运,法兰西万岁!”
“他是美国人,”另外一位上尉说。
“我以为你说过他是法国人。他讲法语,”上尉说。“我早就认得他。我总以为他是个法国人。”他喝了半大杯科涅克白兰地。“把重伤的送上来。多拿些防破伤风的疫苗来。”上尉对我挥挥手。
① 威尔逊是美国当时的总统,这时美国尚未正式参战。
人家把我抬起来,我们出去时,门上的毛毯打在我脸上。到了外边,中士副官跪在我的旁边。“贵姓?”他轻轻地问。“中名①?教名?军衔?籍贯?哪一级?哪一军团?”等等。“我很关心你头上的伤,中尉。希望你好过一点。我现在把你交给英国救护车。”
“我没什么,”我说。“非常感谢。”方才少校所说的疼痛现在开始了,我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感兴趣,觉得无关紧要了。过了一会儿,英国救护车开到了,人家把我放在担架上,抬起担架,推进救护车。我旁边放有另外一张担架,那人整个脸都扎了绷带,只看得见鼻子,像蜡制的一般。他呼吸沉重极了。我上边那些吊圈上也搁了一些担架。那个高个子英国司机绕过来,朝里望。“我一定稳稳当当地开车,”他说。“希望你舒服。”我感觉到引擎启动了,感觉到他爬上了车子的前座,感觉到他拉开了刹车,扳上离合器杆,于是我们启程了。我躺着不动,任凭伤口的疼痛持续下去。
救护车在路上开得很慢,有时停下,有时倒车拐弯,最后才开始迅速爬山。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滴下来。起初滴得又慢又匀称,随即潺潺流个不停。我向司机嚷叫起来。他停住车,从车座后那个窗洞望进来。
“什么事?”
“我上边那张担架上的人在流血。”
“我们离山顶不远了。我一个人没法抬出那张担架。”他又开车了。血流个不停。在黑暗中,我看不清血是从头顶上方的帆布上的什么地方流下来的。我竭力把身体往旁边挪,免得血流在我身上。有些血已经流进我衬衫里面,我觉得又暖又粘。我身子冷,腿又疼得那么厉害,难过得想呕吐。过了一会儿,上边担架上的流血缓和下来,又开始一滴一滴地掉了,我听到并感觉到上边的帆布在动,原来那人比较舒服地安定下来了。
“他怎么啦?”英国人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