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武器-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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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点也不见老。”
“衰老的是身体。有时我害怕,怕我的一个手指会像粉笔那样断掉。至于精神,倒没有老,也没变得更聪明。”
“你倒是聪明的。”
“不,这是个大谬论;说什么老人富有智慧。人老并不增加智慧。只是越来越小心罢了。”
“这也许就是智慧。”
“这是一种很不讨人喜欢的智慧。你最珍重的是什么?”“我爱的人。”
“我也是。这并不是智慧。你珍重生命吗?”
“珍重的。”
“我也是。因为我所有的只有这个。因此给自己做寿开宴会,”他大笑起来。“你也许比我聪明。你不做寿。”
我们两人都喝一口酒。
“你对战争究竟怎样看法?”我问。
“我认为,是愚蠢的。”
“哪一边会赢呢?”
“意大利。”
“为什么?”
“他们是个比较年轻的国家。”
“年轻的国家必然打胜仗?”
“在相当时期内是这样的。”
“过了那时期又怎么样呢?”
“他们变成老一点的国家了。”
“你还说你没有智慧。”
“好孩子,这不是智慧。这是犬儒主义。”
“我听起来倒是充满智慧。”
“那也并不特别如此。我还可以把反面的例子举出来。不过,这也算不坏就是啦。你的香槟喝完没有?”
“差不多了。”
“要不要再喝一点?过一会儿我就得换衣服去了。”“我们也许不要再喝了吧。”
“你真的不想再喝了?”
“真的。”他站了起来。
“我希望你运气非常好,非常快乐,身体非常非常健康。”“谢谢。我则希望你长生不老。”
“谢谢。我已经是如此了。还有,你以后倘若变得虔诚的话,我死后请替我祷告。这事我已经拜托了好几位朋友。我本以为自己会虔诚起来,可是到底不行。”他似乎苦笑了一下,不过到底笑还是没笑,却很难说。他太老了,满脸皱纹,一笑起来,牵动那么多的皱纹,全然分不出层次。“我可能变得很虔诚,”我说。“无论如何,我为你祷告就是了。”“我一向以为自己会变得虔诚的。我家里的人,死时都很虔诚。但是我到现在还不热心。”
“是时间太早吧。”
“也许太迟了。我大概已经超过了热心信教的年龄。”
“我只在夜里才有宗教情绪。”
“那时你也是处在恋爱中啊。别忘记恋爱也是一种宗教情绪。”“你真的这样相信吗?”
“自然啦。”他朝桌子踏前一步。“你肯来打弹子,真太好了。”“我
也很愉快。”
“我们一同上楼去吧。”
当天夜里大风大雨,我被暴雨抽打玻璃窗的声响吵醒。雨从敞开的窗口打进来。有人在敲门。我悄悄地走到门边,不敢惊动凯瑟琳,把门打开。酒保站在外边。他披着大衣,手里拿着湿帽子。
“我可以跟你讲句话吗,中尉?”
“什么事?”
“很严重的事。”
我向四下张望了一下。房间里很暗。我看得见窗口地板上的积水。“进来,”我说。我搀住他的胳膊走进浴间,锁上了门,把灯开了。我坐在浴缸的边沿上。
“什么事,埃米利奥?你出了事吗?”
“不。是你出事了,中尉。”
“真的?”
“他们明儿早上要来逮捕你。”
“真的?”
“我来通知你。我进了城,在一家咖啡店里听见他们在讲。”“原来是这样。”
他站在那儿,大衣湿淋淋的,手里拿着他那顶湿帽子,一声不响。“他们为什么要来逮捕我?”
“关于战争中的什么事。”
“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知道你从前到这儿来是个军官,现在到这儿来没穿军服。这次撤退以后,他们什么人都逮捕。”
我考虑了一会儿。
“他们什么时候来逮捕我?”
“早上。几点钟我不知道。”
“你说我怎么办呢?”
他把帽子放在洗脸盆里。因为帽子很湿,一直在朝地板上滴水。“要是你当真没事,当然也不怕逮捕啦。但是被捕总是一件坏事——特别是现在。”
“我不愿意被逮捕。”
“那么到瑞士去。”
“怎么去法呢?”
“乘我的船。”
“外边有暴风雨,”我说。
“暴风雨过去了。风浪是有的,不过你们不会有问题的。”“我们什么时候走呢?”
“就走。他们也许一大清早就来抓人。”
“我们的行李呢?”
“那就收拾吧。你叫尊夫人穿好衣服。行李由我负责。”“你在哪儿等呢?”
“就在这里等。外边走廊上我怕人家看见。”
我开了门,关好,走进卧房去。凯瑟琳已经醒了。
“什么事,亲爱的?”
“没事,凯特,”我说。“你喜欢不喜欢立即穿好衣服,坐船到瑞士去?”
“你喜欢吗?”
“不喜欢,”我说。“我喜欢回到床上去。”
“出了什么事?”
“酒保说他们明天早晨要来抓我。”
“他发疯了吗?”
“没有发疯。”
“那么请快穿好衣服,亲爱的,我们就走。”她在床边坐了起来。她还是睡意蒙眬的。“酒保在浴间里吧?”
“是的。”
“那我就不梳洗了。请你看另外一边,亲爱的,我一会儿就穿好衣服。”
她脱下睡衣时,我看见她那白皙的背部,我把头扭开去,因为她不要我看。她怀了孩子,肚子有点大,所以不要我看见。我边穿衣服,边听见窗户上的雨声。我并没有多少东西要装进我那小提包。
“我箱子里有好多空地方,凯特,如果你需要的话。”
“我差不多收拾好了,”她说。“亲爱的,我很笨,可就是不懂酒保为什么要呆在浴间里?”
“嘘——他在等着把我们的行李提下去。”
“他这人真好。”
“他是个老朋友,”我说。“我有一次差一点寄点板烟丝给他。”我从敞开的窗子望望外边的黑夜。我看不见湖,只有黑暗和雨,风倒比较安静下来了。
“我准备好了,亲爱的,”凯瑟琳说。
“好。”我走到浴间的门边。“行李在这儿,埃米利奥,”我说。酒保接过两只小提包。
“谢谢你帮我们忙,”凯瑟琳说。
“这不算什么,夫人,”酒保说。“我很愿意帮忙,只要我自己不惹出事来。喂,”他转对我说。“我提着这些东西走用人的楼梯,送到船上去。你们从前边出去,装做出去散步的模样。”
“要散步这倒是个可爱的夜晚,”凯瑟琳说。
“的确是个糟透的夜晚。”
“幸亏我还有一把伞,”凯瑟琳说。
我们走到门廊另一端,从铺着厚地毯的宽楼梯上走下去。楼梯底大门边,有个门房正坐在他的桌子后面。他见到我们,露出惊奇的模样。
“你们不是想出去吧,先生?”他说。
“出去溜溜,”我说。“我们到湖边去欣赏暴风雨。”
“你没有伞吗,先生?”
“没有,”我说。“这大衣可以挡雨。”
他怀疑地打量我的大衣。“我给你拿把伞来吧,先生,”他说。他去了回来,带来一把大伞。“稍为大一点,先生,”他说。我给他一张十里拉的钞票。“哦,你太好了,先生。多谢多谢,”他说。他拉开大门,我们走到雨里去。他对凯瑟琳笑笑,她也对他笑笑。“别在暴风雨中多耽搁,”他说。“你们会给淋湿的,先生和太太。”他只是门房的副手,他讲的英语是从意大利语逐字翻译出来的。
“我们就回来,”我说。我们撑着那把大伞走下小径,穿过又暗又湿的花园,跨过一条路,走进湖边搭有棚架的小径。风现在由岸上朝湖面刮。这是十一月中的又冷又湿的风,我知道高山上一定在下雪。我们沿着码头走,经过一些用铁链系住的小船,到了酒保的船该在的地方。石码头下边,湖水显得一片漆黑。酒保从一排树边闪了出来。
“行李在船里,”他说。
“我把船的钱给你吧,”我说。
“你身边有多少钱?”
“不太多。”
“那么你以后寄来好啦。没关系。”
“多少钱?”
“随你便。”
“告诉我多少钱。”
“你平安到达那边的话,寄五百法郎给我吧。你平安到了那边,就不会觉到太贵了。”“好吧。”
“这是三明治。”他递一个小包给我。“酒吧间里所有的我都拿来了。都在这儿。这是一瓶白兰地和一瓶葡萄酒。”我把这些东西放在我的小提包里。“这些东西我现在付账吧。”
“好,给我五十里拉吧。”
我给了他。“白兰地是好的,”他说。“尽管可以放心给尊夫人喝。她还是上船去吧。”船一高一低地撞着石壁,他用手拉住船,我扶凯瑟琳上了船。她坐在船尾,把身上的披肩裹紧。
“去的地方你知道吗?”
“到湖的北边去。”
“你知道多远吗?”
“要过卢易诺①。”“要过卢易诺、坎纳罗、坎诺比奥、特兰萨诺。你得到了勃里萨哥才算进入瑞士国境。你得穿过塔玛拉山。”
“现在什么时候?”凯瑟琳问。
“还只十一点,”我说。
“倘若你不停地划,早上七点钟应当可以到达那边了。”
“有这么远吗?”
“三十五公里。”
“我们怎么走呢?下这样的雨,我们非有罗盘针不可。”
“用不着。你先把船划到美人岛。随后到圣母岛的另一边,就可以顺着风走了。风会带你到巴兰萨②。你会看见岸上的灯光。然后挨着岸朝北走。”
“也许风会转向的。”
“不会,”他说。“这风将这样连刮三天。是从马特龙峰①直接刮下来的。船上有只罐子可以舀水。”
①亨利·巴比塞(1873—1935)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在战壕中写成本书,揭露战争的罪恶。该书于1916 年出版。
② 这是英国作家威尔斯发表于1916 年的优秀反战小说。
① 卢易诺是马焦莱湖畔的工业城镇。
“我现在付一点船钱给你吧。”“不,我还是冒个险吧。倘若你平安到了那边,你就照你的能力付给我好了。”
“好的。”
“依我看,你们不至于淹死的。”
“这倒是个安慰。”
“顺着风从湖上朝北走。”
“好的。”我跨进船去。
“旅馆的房钱你留下没有?”
“留下了。放在房中的一只信封里。”
“好吧。祝你运气好,中尉。”
“祝你运气好。我们俩多多感谢你。”
“如果淹死就不会谢我了。”
“他说什么?”凯瑟琳问。
“他说运气好。”
“好运气,”凯瑟琳说。“非常感谢你。”
“你们准备好了没有?”
“好了。”
他弯下身把船推离岸边。我把双桨往水里一划,随即抬起一只手来招招。酒保摇摇手表示不赞许。我看见旅馆的灯光,赶快把船直划出去,直到灯光看不见了。湖上波涛汹涌,不过我们正是顺风。
我在黑暗中划船,使风一直刮着我的脸,以免划错方向。雨已停止了,只是偶尔一阵阵地洒下来。天很黑,风又冷。我看得见坐在船尾的凯瑟琳,但是看不见桨身入水的地方。桨很长,把柄上没有皮套,时常滑出手去。我往后一扳,一提,往前一靠,碰到了水面,于是一划,往后一扳,尽量轻松地划着。我并不摆平桨面②,因为我们顺风。我知道我手上会起泡,不过我希望尽可能慢点起泡。船身很轻,划来不吃力。我在黑暗的湖面上划船。我看不见什么,只希望早一点到达巴兰萨的对面。
我们始终没看到巴兰萨。风在湖面上刮着,我们在黑暗中错过了遮蔽巴兰萨的小岬,所以根本没看见巴兰萨的灯火。等我们最后在湖上更朝北而近岸的地方看到灯光时,已是印特拉了。但是未到印特拉以前,我们在黑暗中摸索了许久,既不见灯光又不见岸,只好在黑暗中顺风破浪,不断划桨。有时我的桨碰不到水面,因为有个浪头把船抬高了。湖上浪很大;浪打在上面,激得很高,又退回来。我连忙用力扳右桨,拿左桨倒划,退到湖面上;小岬看不见了,我们继续朝北划。
“我们过了湖了,”我对凯瑟琳说。
“我们不是要先看见巴兰萨吗?”
“我们错过了。”
“你好吧,亲爱的?”
“我好。”
“我来划一会儿吧。”
“不,我能行。”
“可怜的弗格逊,”凯瑟琳说。“今天早晨她上旅馆来,可找不到我们了。”
“这我倒不大操心,”我说。“怕的是在天亮前进入瑞士国境内的湖面时被税警撞见。”
“还远吗?”
“离这儿有三十来公里。”
我整夜划船。到后来我的手疼极了,几乎在桨柄上合不拢来。我们好几次差一点在岸边把船撞破。我让船相当挨近岸走,因为害怕在湖中迷失方向,耽误时间。有时我们那么挨近岸,竟看得见一溜树木、湖滨的公路和后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