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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烦恼人生 作者:池莉-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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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婆就是老婆。人不可能十全十美。记忆归记忆。痛苦该咬着牙吞下去。印家厚真想回一封信,谈谈自己的观点,宽宽那个正遭受着离婚危机的知青伙伴的心,可他不知道写了信该往哪儿寄? 

  江南下,向你致敬!冲着你不忘故人;冲着你把朋友从三等奖的恶劣情绪中解脱出来。 

  印家厚一弹腿跳了起来,做了一个深呼吸动作,朝车间走去。 

  相比之下,他感到自己生活正常,家庭稳定,精力充沛,情绪良好,能够面对现实。他的自信心又陡然增强了好多倍。 

  *** 

  下午不错。主要是下午的开端不错。 

  来了一拨参观的人。谁也不知道这些人是哪个地方哪个部门来的,谁也不想知道,谁都若无其事地干活。这些见得太多了。 

  倒是参观的人不时从冷处瞟操作的工人们,恐怕是纳闷这些人怎么不好奇。 

  车间主任骑一辆铮蓝的轻便小跑车从车间深处溜过来,默默扫视了一圈。将本来就撂在踏板上的脚用力一踩掉头去了。他事先通知印家厚要亲自操作,让雅丽给参观团当讲解员。印家厚正是这么做的。车间主任准认为三等奖委屈了印家厚,否则他不会来检查。以为印家厚会因为五元钱赌气不上操作台,错了! 

  印家厚的目光抓住了车间主任的目光,无声却又明确地告诉他:你错了。 

  有一个人明白了他的心,尤其是车间里关键人物,印家厚就满足了。受了委屈不要紧,要紧的是在于有没有人知道你受了委屈。 

  参观团转悠了一个多小时,印家厚硬是直着腿挺挺地站了过来。一个多小时没人打扰他,挺美的。班组的同事今天全都欠他的情,全都看他的眼色行事以期补偿。 

  雅丽上来接替印家厚。两人都没说话,配合得非常默契。只有印家厚识别得出雅丽心上的黯淡,但他决定不闻不问。 

  “好!堵住你了,小印。”工会组长哈大妈往门口一靠,封死了整扇门。她手里挥动着几张揉皱的材料纸,说:“臭小子,就缺你一个人了。来,出一份钱:两块。签个名。” 

  印家厚交了两块钱,在材料纸上划拉上自己的名字。 

  哈大妈急煎煎走了。转身的工夫,又急煎煎回来了。依旧靠在门框上。“人老了。” 她说,“可不是该改革了。小印,忘了告诉你这钱的用途,我们车间的老大难苏新结婚了!大伙向他表示一份心意。” 

  “知道了。”印家厚说。其实他根本没听过这个名字。他问旁的人:“苏新是谁?” 

  “听说刚刚调来。” 

  “刚来就老大难?” 

  “哈哈……”旁的人干笑。 

  哈大妈的大嗓门又来了。“小印,好像我还有事要告诉你。” 

  “您说吧。”印家厚渴得要命同时又要上厕所了。 

  “我忘记了。”哈大妈迷迷怔怔望着印家厚。 

  “那就算了。” 

  “不行,好像还是件挺重要的事。”哈大妈用劲绞了半天手指,泄了气,摊开两手说:“想不起来了。这怪不得我,人老了。臭小子们,这就怪不得我了,到时候大伙给我作个证。” 

  哈大妈带着一丝狡黠的微笑走了。接着二班长进门拉住了印家厚。二班长告诉印家厚他们报考电视大学的事是厂里作梗。公司根本没下文件不准他们报考。完完全全是厂里不愿意让他们这批人(日本专家培训出的人)流走。 

  “我们去找找厂里吧,你和小白好,先问问他。”二班长使劲怂恿印家厚。 

  印家厚说:“我不去。” 

  “那我们给公司纪委写信告厂里一状。” 

  “我不会写。” 

  “我写,你签名。” 

  “不签。” 

  “难迈你想当一辈子工人?” 

  “对!” 

  现在有许多婊子养的太爱写信了——这是二班长上午说的,应不应该提醒他一句?算了。 

  二班长极不甘心地离开了。印家厚的脚还没迈出门槛,电话铃响了。有人说:“等等,你的电话。” 

  印家厚抓起话筒就说:“喂,快讲!”他实在该上厕所了。 

  是厂长。从厂办公室打来的。印家厚倒抽一口凉气,刚才也太不恭敬了。这是改革声中新上任的知识分子厂长,知识分子是特别敏感的,应该给他一个好印象。 

  印家厚立即借了一辆自行车,朝办公室飞驰而去。 

  印家厚在进厂长办公室时,正碰上小白从里面出来,小白神色严峻,给他一句耳语: “坚强些!” 

  他被这地下工作式的神秘弄得晕乎乎的,心里七上八下。 

  厂长要印家厚谈谈对日本人的看法。 

  对……日本人……看法?他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日本专家撤回去七年了,七年里他的脑袋里没留下日本人的印象。“坚强些!”又是指什么?他竭力搜索七年前对小一郎的看法。小一郎是他的师傅。 

  “日本人……有苦干精神,能吃苦耐劳……——一不怕苦,二不怕——”他差点失口说出毛主席语录。他小心谨慎,字斟句酌,“他们能严格按科学规律工作,干活一丝不苟,有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他意识到日本与黄河没关系,但他还是坚持说完了自己的话,“……的钻研精神。” 

  厂长说:“这么说你对日本人印象不错?” 

  “不是全体日本人,也不是全面……是干活方面。” 

  “日本侵华战争该知道吧?” 

  “当然。日本鬼子——”印家厚打住了。厂长到底要干什么?即便是厂长,他也不愿意被他耍弄。他干嘛要急匆匆离开车间跑到这儿踩薄冰?七年前厂里有个工人对日本专家搞恐怖活动受到了制裁;前些时候某个部级干部去了日本靖国神社给撤了职,这是国际问题,民族问题,他岂能涉嫌! 

  他一把推开椅子,说:“厂长,有事就请开门见山,没事我得回去干活了。” 

  厂长说:“小印,别着急嘛。事情十分明确。你认为现在我们引进日本先进设备,和他们友好交往是接受第二次侵略吗?” 

  “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那为什么迟迟不组织参加联欢的人员?下星期三日本青年友好访华团准时到我们厂。接待任务由工会布置下去已经两周了,你不仅不动,反而还在年轻人中说什么‘不做联欢模特儿’,‘进行第二次抗日战争’,‘旗袍比西服美一千倍’,这是为什么?” 

  印家厚终于从鼓里钻出来了。有人栽了他的赃,栽得这么成功,竟使精明的厂长深信不疑。 

  “胡扯!他妈的一派谎言!”他今天的忍让到此为止!顾不上留什么好印象了,他要他的清白和正直。这些狗娘养的!——他骂开了。他根本就没得到工会的任何通知。两周前他姥姥去世了,他去办了两天丧事。回厂没上几天班,他妈因伤心过度,高血压发了,他又用了两个休息日送她老人家去住院。看小白那鬼鬼祟祟的模样,不定就是他捣的鬼,他和几所大学的学生勾勾搭搭,早就在宣扬“抵制日货”的观点。要么是哈大妈,对了!她方才还假做忘了什么事是因为她老了。她丈夫是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的,她从来对日本人是横眉冷对的。要么他们串通一气坑了他。但他并不是一味敌视日本人,他至今还和小一郎通信来往,逢年过节寄张明信片什么的。 

  厂长倒笑了。他相信了印家厚并宽宏大量地向他道了歉。 

  “既然是这么回事那就赶快动手把工作抓起来!厂长不容印家厚分辩,当即叫来了厂工会主席,面对面把印家厚交给了工会。 

  “不要搞什么各车间分头行动了。让小印暂调到厂工会来,全面下手抓。到时候出了差错就找你们俩。” 

  工会主席是转业军人,领命之后把印家厚拽到工会办公室,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布置开了。印家厚连连咕噜了几声:“不行不行,”工会主席绝不理睬,布置中还夹叙了一通意义深远之类的活,大有军令如山倒的气势。 

  这就是说,印家厚从今天起,在一个星期内要组织起一个四十位男女青年的联欢团体,男青年身高要一米七十至一米八十公分;女青年身高要一米六十五公分左右;一律不胖不瘦,五官端正,漂亮一点的更好;要为他们每人订做一套毛料西装;教会他们日常应用的日语,能问候和简单对话;还要让他们熟悉一般的日本礼节;跳舞则必须人人都会。 

  印家厚头皮都麻了,说:“主席,你听清楚:我干不了!” 

  “干得了。你是日本专家。”工会主席三把两把给他腾出了一张办公桌,将一叠贴有像片的职工表格放在他面前,说:“小印,要理解组织的信任。现在,我们只有背水一战了。对任何人一律用行政命令。来,我们开始吧!” 

  下班时印家厚遇上了小白。小白说:“我听说了。真他妈替你抱屈。好像考他妈驻日本的外交官。奴颜婢膝。” 

  印家厚狠狠白了他一眼,嘿嘿一个冷笑。小白马上跳起来,“老兄,你怎么以为是我……我!观点不同是另一回事。我若是那种背后插刀的小人,还搞他妈什么文学创作!” 

  这是真委屈。到目前为止,在小白的认识上,作品和人品是完全一致的。印家厚虽不搞创作却已超越了这种认识上的局限。他谅解地给了小白一巴掌,说:“对不起了!” 

  几个身材苗条挺拔的姑娘挎着各式背包走过来,朝小白亲切地招呼,可是对印家厚却脸一变冲着他叫道:“汉奸!” 

  “我们绝不做联欢模特儿!” 

  “我们要抗日!” 

  印家厚绷紧脸,一声不哼。姑娘们过去之后,印家厚回头数了数,差不多十五六个,几乎全是合乎标准的。他这才真正意识到这事太难了。 

  这一下午真累。在岗位上站了一个多小时;和厂长动了肝火;让工会拉了差。召集各车间工会组长紧急会议;找集训办公室;去商店选购衣料;和服装厂联系;向财务要活动资金;楼上楼下找厂长——当你需要他签字的时候,他不知上哪儿去了。 

  报考电大的要求根本没机会提出来;忍气吞声领了三等奖的五元钱。 

  刚调来的老大难结婚“表示”了两块钱;拯救非洲饥民捐款一元;“救救熊猫”募捐小组募到他的面前,他略一思忖,便往贴着熊猫流泪图案的小纸箱里塞了两元。募捐的共青团员们欢声雀跃,赞扬印家厚是全厂第一!第一心疼国宝!就是厂长也只捐了五毛钱。 

  五块钱像一股回旋的流水,经过印家厚的手又流走了。全派了大用场,抵消了三等奖的耻辱。雅丽的确知他的心,说:“印师傅,你做得真俏皮!”印家厚不能不遗憾地想,如此理解他的人如果是他老婆就好了。不能否认,哪怕是最细微的一点相通也是有意义的。然而,他不敢想象他老婆的看法,他不由朝雅丽看了一眼,然后随即便又后悔了,因为雅丽读懂了他的眼神。 

  印家厚接儿子的时候,生怕儿子怪他来晚了;生怕又单独碰上肖晓芬。结果,儿子没有质问,肖晓芬也正混在一群阿姨里。什么事也没有。他为自己中午在肖晓芬面前的失态深感不安,便低着眼睛带走了儿子。 

  马路上车如流水,人如潮,雷雷窜上去猛跑。印家厚在后边厉声叫着,提心吊胆,笨拙地追上儿子。他的儿子,和他长得如同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这就是他生命的延续。他不能让他乱跑,小心撞上车了;他又不能让他走太久的路,可别把小腿累坏了。印家厚丝毫没有下了班的感觉,他依然紧张着,只不过是换了专业罢了。 

  父子俩又汇入了下班的人流中。父亲背着包,儿子挎着冲锋枪。早晨满满一包出征,晚归时一副空囊。父亲灰尘满面,胡茬又深了许多。儿子的海军衫上滴了醒目的菜汁,绷带丝丝缕缕披挂,从头到脚肮脏之极。 

  公共汽车永远是拥挤的。当印家厚抱着儿子挤上车之后,肚子里一通咕咕乱叫,他感到了深深的饿。 

  车上有个小女孩和她妈妈坐着,她把雷雷指给她妈妈看:“妈,他是我们班新来的小朋友,叫印雷。”小女孩可着嗓子喊:“印雷!印雷!” 

  雷雷喜出望外,骄傲地对父亲说:“那是欣欣!” 

  两个孩子在挤满大人们的公共汽车里相遇,分外高兴,呱呱地叫唤着,充分表达他们的喜悦。印家厚和小女孩的妈妈点了点头,笑了。 

  小女孩的妈站了起来,让雷雷和自己的女儿坐在一个座位上,自己挤在印家厚旁边。 

  “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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