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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阅读的年轮-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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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结果,不是这个统一系统解体的结果。事实上,对个人差别的尊重和保护,也
不是一个人在沙漠无人区或月球上的自我折腾,不是无事生非的神经质发作,恰
恰相反,它是明白无误地受动于社会并且反过来参与社会的行为,甚至不过是出
演着一个无形社会自我调节时所设定的角色。在这个意义上,整体性是关系的真
实,这种真实不仅仅可以表现为旗帜和队列及其某些集体目标,更重要的,它只
有通过造就个体差异才得以体现;个别性是实体的真实,这种真实不仅仅可以表
现为有些人的遗世独立,或者悲泪独饮,或者玄机独悟(包括触摸一具具各别的
皮囊而对社会这个概念百般迷惑),更重要的,它的全部内涵只有随着人们从中
破译出种种社会密码,才可能一步步相对显现出来。在那个时候,“我”是这一
个而不是那一个的多重建制化过程,才是可以被真正谈论的现实,而不是自恋者
的偶像和神话。

    /* 57 */第三部分熟悉的陌生人(5 )

    葡萄牙人F。佩索阿差不多也是一位个人主义者。他是里斯本的一个小职员,
终身孤绝和木讷,甚至不愿意外出旅游,用他的话来说,“不动的旅游”,即躺
在椅子里面向夕阳的幻想,对于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他在半个世纪以前去世,
生前写过一些诗歌和散文。但他最重要的作品直到八十年代才被欧洲人发现,并
且引起关注和热烈的讨论。

    他对群体行动充满着怀疑,曾在《惶然录》里说:“革命者和改革者都犯了
一个同样的错误。他们缺乏力量来主宰和改变自己对待生活的态度——这是他们
的一切,或者缺乏力量来主宰和改变他们自己的生命存在——这几乎是他们的一
切。他们逃避到改变他人和外部世界的向往中去。”“如果一个人真正敏感而且
有真正的理由,感到要关切世界的邪恶和非义,那么他自然要在这些东西最先显
现并且最接近根源的地方,来寻求对它们的纠正,这个地方就是他自己的存在。”

    用中国的话来说,他似乎重独善而轻利济,在今人看来当然不无偏见。我翻
译的时候差一点想把这一段话漏掉,不想让它进入中文,以防这种看法对中国的
改革紧迫性给予抹煞,对中国一切艰难奋斗着的改革者们有所伤害。我最终没有
那样做,不仅仅是尊重原作,而且是因为文字的删除并不意味着问题的消失。他
的忧虑其实也是狄更斯、雨果、托尔斯泰、萨特、鲁迅等等众多人文观察者的一
贯忧虑,他们总是在维新、造反、政变以及革命之中看到肮脏和暗影,字里行间
难免有深深的茫然和一声叹息。很自然,在某些社会变革宣传家的眼里,他们如
果不是过于天真的理想主义者,就是“阶级”觉悟或者“民族”觉悟不够高的个
人主义者,是一些站在时代之外过于多愁善感的可笑书生。连鲁迅也被很多“左
派”的“奴隶总管”们鞭打,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但是我很怀疑,身边的某些个人主义者可能会高兴的不是地方,会把佩索阿
错认为自己的同道。这些人很多时候也在嘲笑改革和革命,否定一切社会运动,
但他们与佩索阿相差太远。最本质的差别在于:他们的嘲笑是因为那些运动对他
们的个人利欲没法满足或者满足不够,而佩索阿的怀疑则是因为那些运动不能或
者不足以警戒人们的个人利欲;换一句话说,他们的个人主义是一种向外贪求,
而佩索阿的个人主义(如果这个名词合适的话)则是一种自我承担。

    毫无疑问,在佩索阿看来,那些成天眼睛红红觉得天下人都欠了他一笔的人,
自己从无快乐而只能对外索取,正是他笔下那种一心“改变他人和外部世界”的
形象,从根本上来说是对“个人”生命存在的逃避,是对人间邪恶和非义最大
“根源”的遮掩,而这一切刚好是诸多宏大叙事和群体性政治事件的基础和动力。

    道理很简单:自我承担纯属个人事务。而只有对他人争夺和宣战的癖好,才
会产生一个人的力不从心之感,一旦付诸行动,才需要联合乃至勾结,才需要组
织乃至帮派,才需要权威乃至专制,才需要集体主义的热情动员乃至国家主义、
民族主义——乃至法西斯主义——的意识形态。在这样一个过程中,集体不是个
人的对立,而是个人的相加和放大,是个人的必然去向。如果这一过程得不到良
知和理性的控制,其中的个人利欲得不到制度化的合理安排和疏导,那么事情的
结果就只能是:少数人将以“集体”的名义中饱私囊,并且在一定时候必然大力
展开对“个人主义”者的无情剿杀——如果那些人拒绝臣服于这个“集体”的掠
夺。

    这是一种从劣质个人主义到冒牌集体主义的逻辑过程:对群体运动的这一类
嘲笑者,常常向自己的影子作战,他们恰恰是革命和改革潜在的中坚和后备军,
是一切冒牌集体主义最可能的教主和信众——如果这些社会变革优先满足他们私
利要求的话。

    我很遗憾,从佩索阿引出的这个关于私欲的古老话题,关于个人主义也能变
质的话题,在当今真是有点不合时宜。佩索阿早就死了,从狄更斯到鲁迅的那些
思考也早已烟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已经逐渐学会了现实的态度,不再
苛求社会变革既能纠除制度之弊,还能清除人心之恶。变革就是变革,只能做它
能做的事情。变革既不可能也无必要把大家带入君子国,带入人间天堂。在冷战
结束后全球性经济优先的时代,更多的人愿意把变革看作单纯的利益重新分配,
看作“一切向钱看”的现实操作。作为相应的知识生产和制度布设,人文教育和
人文学科也一直在悄悄变化,比方“精神”、“灵魂”、“道义”乃至“社会公
正”一类过时的词正在很多主流作品中日渐稀少——有些美国学者甚至觉得“精
神”这个词如果不是法西斯主义的旧物,至少也只是浪漫法国人或神秘中国人的
文化遗韵,殊为奇怪和可笑。为种种现代变革提供思想资源的科学,不需要这些
旧神学的玩意。主宰现代教育和学术的雅皮们是一些领带打得很好的人,薪水很
高而且周末旅游很开心的人,夹着精装书兴趣广泛但表情持重而且总是很有分寸
的人。他们如果没有受雇于政治或商业机构,便身居于深深的校园,慎谈主义,
尤其慎谈涉及精神的主义,只谈问题,特别只谈逻辑和功能的问题,而且总是把
问题作实证主义、技术主义以及工具理性的处理。“价值中立”的超然态度成了
科学的正统风范,成了主流知识分子的文明标志。在他们的推动之下,不仅精神
划入了心理咨询和医学的业务范围,不仅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在技术化和工具化,
连文学与艺术也开始时兴“价值退场”的空虚和“感情零度”的冷漠——我们这
些作者常常用“无奈”啊“面对现实”啊这些含混的词语,来消解和搅和一切可
能的愤怒和热爱、厌恶与追慕、抗拒与妥协。各种文本游戏散发出机械部件的寒
光。

    也许,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既然科学在人的精神难题方面力不从心,我们
就只能在精神问题被悬置起来的前提下来谈一谈为哲学的哲学、为经济的经济、
为艺术的艺术、为性的性——何况这些no heart(无心灵)的技术工作也能惠及
于人。我们避免了往日理想主义者们可能有的退避(理想破灭时)或者强制(推
行理想时)一类的过失,成为一些称职能干的知识职员,至少也可以成为一些潇
洒自得的知识玩家。

    /* 58 */第三部分熟悉的陌生人(6 )

    当然,精神问题还是在被人谈着,只是被另外一些人来谈而已。政客把精神
当作效忠的纪律,奸商把精神当作公关的窍门。更重要的是,当科学不能为人们
提供理想的时候,邪教就会来提供幻象;当知识分子不能为现实提供诗情的时候,
各种江湖骗子就会来提供癫狂。“人民圣殿派”、“奥姆真理教”一类组织乘虚
而入,接管了学者和作家们曾经管理着的精神领地,在辽阔的民间开始为精神立
法。连中国的气功和商品传销这些日常世俗活动,也在迅速重建道德教条的权威,
弥漫出宗教仪规和宗教组织的气息,让人们觉得“文革”式的造神热浪一不小心
就可以卷土重来。这当然是一个讽刺:一个科学随着航天飞机君临一切的时代,
居然也成为了各种迷信“大师”和“圣父”来启导人生的时代,成了他们生逢其
时大显身手的年月。

    我无意于苛求科学,我们只是想知道,科学在有些人那里是怎样被意识形态
化,然后在人文领域怎样逐渐弱化了乃至取消了直指人心的批判。我们只是想知
道,这种技术意识形态怎样与江湖骗子们的大举重返民间实现着共谋。

    当年的烈士就义正在被众多后人在茶余饭后讪笑,而死者中的他似乎更有可
笑的理由。他是一个有钱人,因为新派儿子的影响,因为尖锐社会危机的触动,
他决意向自己所属的阶级挑战。他把自己的好马、烟土、田地以及所有的家产拿
出来分配给穷人,捐赠给革命的军队,成为了自己熟悉的陌生人。但是他得到的
回报竟是一些造反的农民把他当作地主,当作革命的对象,给了他一颗子弹。在
那个混乱的年代,这样的事故没法完全避免。

    正是这种不明不白的死,使他成了人们的一个禁忌,连亲人都不愿意多谈这
件事,而历史更有理由把他忽略。但他临死的遗言中还嘱咐儿子继续站在穷人一
边,并且在我的想像中远望河流和山峰,远望秋日里枯黄色草坡上的羊群,流下
了一滴清泪。枪声响了,很快就淹没在漫长的寂静之中。他一头栽倒在土坑里的
时候,他所热爱着的人们终究没来帮上他多少忙,而且以后没有人为他树碑、立
传、追封或者给予特别的思念,因此他的这一段故事完全成了他个人的事,是完
全个人性的选择。他是一个果断消灭自己既得利益的富翁,是一个决然背弃了另
一些自我的自我,完全违反着某些社会常理和常规。就像老人能够理解年轻人目
无祖制的激进,国学家能够欣赏西学家鸣鼓而攻的智慧,一个行业的人能够同情
另一个行业的艰辛,一个民族的人能够欢呼另一个民族的幸福,他完全摆脱了人
在利益格局中的惯性和定势,成了一个带血的异数。他的生和死,证明了个人的
自由选择权利。

    自由是对制约的超越,特别是对利益制约的超越,是生物进化过程中高级群
类的神圣标志。我经常想起电视片《动物世界》中令人惊心的一幕:一只幼豹闯
入了野牛群,咬住了其中的一只,数以千计的野牛居然哗啦啦带着他们的利角一
哄而散纷纷逃窜,其中当然有那垂死生命的父母和兄弟。它们不明白把牛角集中
起来足以驱杀那只微不足道的入侵者,也压根儿没打算这么去做。在这种下贱的
逃亡面前,我不能不向遍体血痕却仍然狂奔救子的犬类致敬,不能不向断手残足
却仍然舍身护家猛扑敌阵的蜂群和蚁群致敬,不能不向刚刚倒在枪声中的那个人
致敬——他是人,迄今为止最高级的群居智能生物,当他所告别的财富和他所信
赖的枪口都只准他这样,而他偏偏可以那样:当身边的一切关系和理解都驱使他
这样,而他偏偏可以那样,在这一刻,物质生命体的低级法则瓦解了,社会这个
庞然大物也真是黯然失色了——谁还能阻挡这样的个人?

    我们遥遥地打量这个无名的前辈,打量我在乡下知青点得来的这一段故事,
也许得感谢人类社会在造就了庸常的同时,也造就了奇迹,在危机的时刻照亮长
夜,使我们也有不安和惊悸。我们知道他不是天外来客,这位无名死者仍然是时
势造就的一个社会人,仍然受到更高层次上的社会制约——在更大范围的社会需
要大义的时候,需要英雄的时候,需要一些忘我者来慨然拯救的时候。这样的时
候是人类理想的复活节。他和很多人一样,他们个人化的精神高蹈,不过是整体
利益所需要的一种物质化社会自救行动,与自私一样在人类生活中同属自然现象。
如果我们再一次展开生物学的想像,那么这种精神的复活就像一个人体在生理失
衡的时候,会表现出种种自我修复机能,包括白血球的突然增生,直到它的数目
达到健康所必需的标准。

    对于个人来说只有一次的生命,常常成为社会大局转危为安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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