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年轮-第12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假透骨的演出税、毕业论文、沙龙趣谈、纪念酒会以及政客嘴里的典故。
真实是重重叠叠文化积层里的一种穿透,一种碰撞,一种心血燃烧的瞬间,
这在布莱希特和曹雪芹以及其他作家那里都是如此,在任何文学现象里都是如此。
人远远离开了襁褓时代的童真,被文化深深浸染和不断塑造,自觉或不自觉
地进入了各种文化的角色,但未尝不可以保护一种真实的本色。只是这种本色不
可远求,只存在于对于虚假的敏感和排拒,存在于不断去伪求真的征服。相对本
色就是这样在相对角色里浮现,相对自然就是这样对相对文化输血。我们身上无
法摆脱的意识形态载负,也就有了人味和人气,获得生命的价值。对于作家来说,
这既是作家走出层层无限的后台,展示自己的过程;也是读者越过层层无限的前
台,理解作家的过程。每一次智巧的会意,每一次同情的共振,每一次心灵的怦
然悸动,便是真实迎面走来。
读任何书,读任何人,大概都是这样的。
最初发表于1995年《现代作家评论》,后收入文集《韩少功散文》,已译成
法文。
/* 29 */第二部分世 界(1 )
我猜想一个民族的衰亡,首先是从文化开始的,从语言开始的。侵略者从来
明白,攻城莫若攻心,而一个人的心里只有语言,精神惟语言可以建筑和守护。
都德的小说《最后一课》,已经描述过向侵略者缴出语言的痛苦。走出十九
世纪的黑非洲,身上最深的伤痕,也许不是来自帝国的入侵和掠夺——外来的实
业家固然心狠,但有时候留下一点科学技术的扩散,留下一些大楼或公路,对殖
民地的经济多少有一点客观的刺激。比较起来,帝国最大的罪恶,影响最为深远
的罪恶,莫过于语言殖民化所带来的文化残疾。
一
很多年前,我在湖南的汨罗江边插队,常听当地一些农民聊天。在我那个村
子的附近,山头还有抗日战争时留下的战壕,偶尔还能在草丛或荒土里找到一颗
锈垢缠裹的颗粒,磨一磨就亮出铜泽——是子弹。子弹证实了史料上的记载,那
里曾经发生政府军截断长岳公路的阻击战。
农民把兵称为粮子。农民说日本粮子好可怕,说那时候一个受伤的日本粮子
进了村,可以吓得全村的男女老少跑个精光。
对付这个兵,这是个掉队的伤兵,上百号男女没有人想到还有另外一种方式。
我对这种说法大为吃惊。我从农民的笑谈中洞见了另一种真实,一种耻辱感
挥之不去的真实。我很不情愿地明白,这个民族自清末以来一次次成为失败者,
除了缺少工业,还缺少另外一些东西。
二
多少年后,一九八九年的法国巴黎曾经有一个酒会。主人是来自台湾的一位
文化高官,主宾则是大陆一些有名气的文化人,还有少数几个法国朋友应邀作陪。
主人明明可以说一口漂亮的国语,也明明知道他的主宾们听不懂英语,但更愿意
用英语致词演讲。译员当然是有的,但只把英语翻成法语,把面面相觑的一大堆
中国人晾在一边。
一个中国留学生觉得不对劲,准备提请主人注意到这一点。居然有一位作家
拉住了他的衣袖。
“不要非礼,这可能是人家的习惯。”
一种奇怪的形势就这样持续下去。主人对主宾们致词,压根不在乎对方能否
听懂。这种绝非疏忽的轻慢,竟然有受辱者毕恭毕敬地容忍,而且不准别人代为
反抗。
中文是世界上四分之一的人口所使用的语言,包容了几千年浩瀚典籍的语言,
曾经被屈原、司马迁、李白、苏东坡、曹雪芹、鲁迅推向美的高峰和胜境的语言,
现在却被中国人忙不迭视为下等人的标记,避之不及。
沉默的一群仍然听不懂,但没有人退场,也没有一个人站起来,用这种双方
都听得懂的语言说一句:
“先生,请你说中文。”
三
听说以上情景的那一刻,我猜想一个民族的衰亡,首先是从文化开始的,从
语言开始的。侵略者从来明白,攻城莫若攻心,而一个人的心里只有语言,精神
惟语言可以建筑和守护。
都德的小说《最后一课》,已经描述过向侵略者缴出语言的痛苦。满清王族
最终没能征服中国,也是被中文的汪洋大海淹没,退出紫禁城则只是迟早的问题。
走出十九世纪的黑非洲,身上最深的伤痕,也许不是来自帝国的入侵和掠夺——
外来的实业家固然心狠,但有时候留下一点科学技术的扩散,留下一些大楼或公
路,对殖民地的经济多少有一点客观的刺激。比较起来,帝国最大的罪恶,影响
最为深远的罪恶,莫过于语言殖民化所带来的文化残疾。文化消解了,就像灵魂
熄灭了,一个民族即便有再强健的体魄,也只能任人宰割,形如散沙,没法凝聚
出坚定的行动和旺盛的生命。陷入经济上的长久困局,也在所难免。
美国长篇小说《根》里面有一段情节:主人公一次次逃亡,宁愿被抓回来皮
开肉绽地遭受毒打,不惜冒着被吊死的危险,绝不接受白人奴隶主给他的英文名
字,而坚持用非洲母语称呼自己:昆塔。可惜,只剩下这样一个血淋淋的名字,
一代代秘密流传下去,也只具有象征意义。作为昆塔的第七代后裔,小说作者只
能用英文深情地回望和寻找非洲。白人强加给他所有同胞的基督福音,无法解决
那一片大陆上累积的问题:债务、战乱、艾滋病,还有环境破败和技术落后。
中国的很多字也有血迹,只是已经褪色,已经被人淡忘而已。海峡两岸的这
些高官和文豪,在这一天的酒会上主动和自愿地背弃了中文。事情很明白,这些
聪明人感觉到中文没有足够的含金量,至于还含有多少尊严,多少热诚,多少创
造的智慧,也并非不成为问题。他们为了显示与自己领带和皮鞋相称的教养,没
有必要对这种下等的语言亲近。
/* 30 */第二部分世 界(2 )
四
文明是一条长长的河,不断地有细流的渗去和汇入。生的就生了,死的就死
了,命运严酷无情。没有充分理由断定,某种文化将长盛不衰万世永存。南危地
马拉的丛林里,玛雅文化只有废墟残存供后人凭吊和猜测。当年不会比汉语覆盖
面小的古希腊和古埃及文明,在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兴起之后,也呼啦啦崩溃。
辽阔的中国,期待着一个奇迹般的再生。从“五四”运动或更早的时候开始,
一场文化重造的百年苦斗,从西来的民主和科学中获取热能,历经外部的封杀和
内部的自戕,把数以亿计的人导出了腐朽王朝的暗影。但是压力和危机尚存。我
们还没有今天的孔子和庄子,今天的《离骚》和《坛经》。我们有世界上人数最
多的大学群落,但还没有自然科学里的爱因斯坦、海森堡,没有哲学里的康德、
马克思、海德格尔,没有历史学里的汤因比,没有经济学里的亚当。斯密、凯恩
斯,没有文学里的托尔斯泰、卡夫卡,没有艺术里的毕加索、贝多芬……一句话,
我们联系实际发展他人的学说甚至有足以自豪的实践,但从总体上看,我们毕竟
还少有影响和推动世界潮流的当代文化巨人。描述一个文化上的东方强国,还只
能含糊其辞。
我们不得不一次次地承认自己的学生地位。严格地说,我们的很多学科,至
今还在靠西方的输血而生存。我们不少学贯中西的大学者,也许因其种种无法摆
脱的历史限制,更像一些介绍家、鉴赏家、综述家、资料整理家,而不是创造家。
他们即便干得很不错的时候,也只是称职的导游员或节目主持人,对各种节目融
会于心,但是没有自己的节目,或者自己的节目不够完整和精彩。他们是必不可
少的,被尊为区域性的名人,但他们还无法被纳入全球性的文化视野——即使把
有些人对东方的歧视因素排除出去。现代中文的价值含量,还没有使中文达到人
家必须尊重,必须使用,必须广设课程加以学习的程度——虽然近来的情况稍好
了一些。
对一个人,对一个民族的语言出产,希望有更多独特性的创造,这永远不是
什么苛求。
五
相反,一百多年后,目下正在大举炒入西方市场、正在被某些西方人争相喝
彩的,却是另一类中国文字。有几部志在票房的电影,有几本通俗的自传性小说
和一堆花边文章,作者可以在艺术上怎么平庸就怎么干,惟独在有一点上却是绝
对精明和清醒:那就是要挤眼泪,要全力展示中国的乖戾、残酷、可笑,暗无天
日,不近人情,不可救药,其文化背景该遭天谴,以便满足某些西方人的怜悯欲
和种族优越感。他们像一些职业乞丐,进入都市之后,被财富和作派吓得两眼发
直,大气都不敢出。他们常常选择最省力气的角色:衣服一定破烂,头上一定要
有脓疮,最好还能在街头亮出血糊糊的伤口和畸形的断臂残足,以便招来好奇的
围观,让路人施舍小钱。
为了使乞讨有一个神圣的名义,他们学会了谋算政治。也是在法国,一个装
容着深刻表情的演讲厅里,优质音响设备正在传出哪怕最微弱的咝咝气声。一位
记者提问:“在现在的中国,还有没有人因为写小说而坐牢?”
我身旁的一位女作家犹豫了片刻,斟酌着说:“我见到过一个囚犯,他说,
他写过小说。”
回答当然很精明。把“因为写小说而坐牢”偷换成“囚犯写过小说”,含混
之际,即满足了记者对答案的预期,又不违背事实。既以貌似大胆的言论在外面
出彩,又没有超出底线,不至于因为言论失实受到国内的政治追究。让记者高兴
是重要的,舆论意味着自己的知名度、出版机会、访问邀请和美元。暂时不得罪
中国官方也是重要的——假如自己还打算回国或者出任什么委员,还打算踏上通
向权力高层的红地毯。
镁光灯闪亮,这位作家后来果然被记者们热烈包围。
这样的成功,培养着西方人的知识胃口,这种胃口反过来要求更多的惯性刺
激。于是一时之间,一批批国人前去就范,一面对洋人就嘴巴不听使唤,一个劲
往话筒里喂入谎言。他们在西方混多了,更懂得在专业性的诉苦之余,还应适当
调佐一点雅兴,比方穿戴上西方人爱看的佛珠或苗族图案,比方刚才声称自己在
“文革”中被抄家,一切家产荡然无存,转眼又从怀中掏出一只偷偷从工艺商店
买来的小脚绣花鞋,奇货可居,声称那是祖母的遗物,并为此当众流下眼泪。他
们明白不少西方人在吃饱牛排喝足啤酒之后,要像看橄榄球或摩托赛一样来看绣
花鞋——而且缺乏足够的中国经验来辨别真伪。
一九九四年春,我在国外的书店、影院以及友人们的交谈中,对这种汉奸文
化的越来越多以至铺天盖地感到震惊,对一般国民在几个汉奸炒热走红之后普遍
的羡慕或麻木感到震惊。我不知道正派的西方人会如何看待这些。我一点也不想
掩盖伤疤,不否认中国确有很多悲剧给这些乞讨者提供了理由和机会,那些悲剧
制造者更应该受到指责。我也不认为民族的面子有什么要紧,不觉得一见家丑外
扬就需要恼怒。但我还是觉得下跪的姿态刺目。
不是一般的卑亢失度,或者湖涂。汉奸共通的特征,或者说一切美奸、法奸、
澳奸、日奸、德奸、俄奸之类人奸的共同特征,就是势利。他们的每一句话,都
可以使你清楚地感到目的所在:是一份优薪,一本洋护照,还是一顿午餐。他们
从来不会站在学术良心或社会责任的立场,说一句没有利益回报的废话,连耍流
氓也招招实惠,绝没有胆量举起手来,纠正权势者某一个常识性的错误。
他们也从来没有幸福,从来不觉得身后也有幸福。他们不知道幸福其实是热
情,是生命力的笑容,是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和任何时候都存在的上帝之光,辉
照在正派人互相熟悉的眼神里——即便在“文革”时代命贱如草的穷乡僻壤,即
使在法国大革命和美国独立战争血流成河的日子,幸福也依然存在。只有可怜虫
才永远自怜,嘴里只能出产呻吟。他们即便享遍满世界的福,也还会怨气冲冲,
只要一转眼见到更有钱的人,还会有下跪的习惯。
我也曾经被邀去演讲。看着台下一双双蓝色的眼睛,我揣测他们想听到什么。
我本来打算谈父亲的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