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一样 by亦舒-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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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一样 作者:亦舒
这时,在一个明澄的下午,独自坐在装饰简约美观的公寓内,鼻子闻着大蓬晚香玉芬芳,以玛根本不记得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仿佛一成年就担上这份职业,一直做到现在,扶摇直上,薪酬一年一倍那样上涨,成为行业中翘楚,一枝奇葩。
可是真的要追溯,以玛还是可以苦楚地回忆到那个下午,她在一间叫彼埃罗法国餐馆等张亮的情况。
那年她十九岁。
她穿着淡蓝色春季薄呢大衣,白色球鞋,在餐馆等了整整一个小时。
即使年轻幼稚,她也知道,张亮大抵是不会出现了。
他爽约。
他们在一起两年,他兄长终于答允送他到加国留学,他同以玛告别。
张伯母微微笑,双眼看着别处,轻轻说:“王小姐,命中有时终需有,命中无时莫强求,你说是不是。”
讲这样的话,当然是对王以玛没有好感。
张亮起程前一日,以玛恳求他出来见面,约在彼埃罗,他们时时喝咖啡的地方,她没有企图,她只想送他一本英汉字典作为纪念。
她很知道,他一去大抵不会回头,他希望得到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他告诉她:只有读好书才可以战胜出身。
但是,以玛足足等了一个小时,他没有出现,电话,无人接听。
以玛看着桌上那本字典,她亲手为它做了一个小小布书套,幼稚而可爱。
也好,她想,可以自用。
以玛轻轻站起,预备离去。
她没有想像中伤心。
就在这时,有人走近,轻轻说:“男友失约?”
以玛意外抬头,站在她对面的是一个三十多岁高大男子,衣着整齐,笑容亲切。
她没有回答,想侧身走开。
男子含蓄微微挡住,“我可以坐下吗?”
以玛瞪着他。
“我约的人也没来,我还带了礼物,”他耸耸肩,放下一个小礼包,“现在只好送给你。”他转头对侍应:“两杯热茶。”
以玛睁大双眼,这人仿佛做惯做熟这种事,神色自然大方。
他把礼包交给以玛,“拆开看看。”
以玛不自觉坐下,她的情绪异常,正好配合这人奇怪行为。
她拆开礼物,原来是一条围巾,但这不是普通围巾:料子古旧,薄如蝉翼,彩色和谐,打细褶,“呀,”以玛惊叹,“意大利福川妮。”
男子笑,“送对了人。”
“我不认识你。”
“让我介绍自己,我叫洪沐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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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方把名片放桌上。
以玛说:“那么,这本字典回赠你。”
他爽快说:“谢谢。”
张亮仍然没有出现。
他是不会来了。
以玛垂头。
“晚饭时间差不多,我请你吃饭,我知道一家日本菜馆,海鲜异常甜美。”
以玛看着那男子,去,还是不去?
她并无约会,也无事可做。
“你不知我名字。”
“你可以告诉我。”
“先吃饭。”
那家日本饭店异常别致豪华,他要了一间房间,帮以玛脱去外套,他自己解开领带。
“我喝米酒,你喝汽水。”
他叫了最普通的猪排饭或杂锦寿司。
可能肚子饿,更或许是心中气,以玛从未吃过那样好吃的猪排饭。
她说:“我想多叫一客带走。”
“没问题。”
他十分豪爽大方,是男人就像一个男人,他可以自主,同那些少年不同。
以玛忍不住问:“那位女士为什么失约?”
洪君无奈,“她不喜欢我了。”
以玛忽然笑,那真是最真实简单的答案。
“你的朋友呢?”
以玛逞强,“我并不是在等人,我独自喝茶。”
“呵,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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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态度忽然松弛,他帮她斟一小杯米酒,以玛抿一抿,味道出奇佳妙,一股清甜,丝毫不涩刺。
她没有多话,没想到有机会白吃一顿好菜。
以玛很知道那是因为她年轻,而且长得不错。
学校里时时有体育健将追着她身后,“以玛,以玛,为什么你不睬我。”
只听得洪君依依不舍说:“我得放你走了。”
以玛点点头,他替她穿回外衣。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间,以玛猛一抬头,看到一张小桌子前坐着一对年轻男女,那男的,正是张亮。
王以玛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刹那间眼前一黑,脚步不稳,急忙间拉住男伴手臂,才不致蹲跌。
洪沐恩连忙把她挽在怀中。
他没想到少女身躯如此柔软香糯,刹那间想起那是因为她没有穿上腰封。
他以为她不胜酒力。
以玛脸色煞白,她像背脊被人插了一刀,伤痛莫名,匆忙间只见张亮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殷殷与女伴交谈,并没有留意别人。
多好,以玛心想,他带新女友,她也不寂寞。
以玛把半身紧紧挤在洪君身边。
洪君有点诧异,“你不舒服?”
这时,一辆车子见到他出来,缓缓驶近。
他与她上车。
“我送你回家。”
以玛掩着胸口,“我,我不要回去。”
洪君看着她,“噫,你嘴角流血,发生什么事?”
原来,以玛咬着下唇强忍泪水,尖锐犬齿却咬破嘴唇流血。
洪君连忙取出手帕替她印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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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张亮不是失约,他约了别人,以玛胸中像是被掏空一般,她掩着胸膛,忽然轻轻说:
Then happy I that love and am beloved,
Where I may not remove nor be removed。
洪君一怔,听出那是莎翁某首十四行诗最后两行双韵,无限凄酸情意,令他恻然。
他的手指轻抚她丰唇,她没有拒绝闪避,他忍不住在汽车后座轻轻吻少女嘴唇。
以玛长长吁出一口气,团缩在陌生人怀中。
她跟到他酒店套房。
他轻轻说:“我愿意约会你,可是,我不过到本市出差,明日一早我得返回纽约。”
以玛根本没有听进耳里,她握着香槟瓶子不放。
“不要喝醉。”
这时的以玛,双颊红粉绯绯,眼睛充满泪意,嘴角还有一滴干涸血渍,叫他惊艳。
电光石火间他忽然明白,为什么朋友的女伴都越来越年轻,因为即使出来交际的少女,随便跟男人到酒店房间的少女,也还有真情流露的时候。
他把她抱到腰间,朝卧室走去。
以玛把头搁在他强壮胸膛之前,默默流泪,她逼切需要安慰,她的自尊与自信已荡然无存,唯独在陌生男子爱怜的目光里,她看到些微生机。
只听到他幽默地说:“通常第一次约会我不会如此热情,但可爱的你叫我难以自制。”
以玛没有话。
“你的名字,小姐。”
以玛仍然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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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心,你是糖心。”
糖心醒转时天色已大亮。
呵房间里只剩她一个人。
那男子已经离去,她记得他说过,他一早要到飞机场。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
糟蹋自身?不不,是他救赎她,他叫她知道,还有人喜欢她需要她。
以玛沐浴,穿好衣服,忽然看到桌子上放着昨夜那一盒猪排饭,以及一只酒店信封,上边写着“糖心”两字。
她打开一看,里边放着一叠百元美金钞票,数一数,三千元。
王以玛再次震惊,她跌坐地上。
他付她钱!
啊,天,还有一张小小字条:感激你,如果你想再约我,请拨以下号码……
以玛发呆。
这时,客房部服务员敲门进来收拾,以玛匆匆抓起外套及猪排饭离去。
她把钞票收进手袋。
以玛在酒店门口叫部街车。
她对司机说:“灵粮护理院。”
那个洪姓男子,他付钱给她。
他竟给她服务费!
他以为她是职业女性。
以玛啼笑皆非,怔怔地看着窗外。
她记得他宽厚肉肉的双肩,他十分壮健,拥抱他的感觉如搂着一只温暖大大玩具熊,因完全陌生,不用顾忌,她主动用脸颊摩挲他的须根,至今麻痒……
司机说:“到了。”
以玛付车资下车。
一进护理院接待处,便有人叫住她:“王小姐,请这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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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玛与职员走到一角站住。
“王小姐,来探妹妹?”
“是。”
“王小姐,你已欠下三个月护理费用。”
“明白,我今日就来付清。”
职员高兴地露出笑容,“请到这边。”
她收下费用,“呵,美元。”签出发票。
以玛如释重负。
她急急穿过走廊到三十二号房间找妹妹。
职员提高声音,“王内利,姐姐来看你。”
一个少女自房里探出:“以玛,以玛。”她咯咯地笑,双臂大力抱住以玛,叫她透不过气来。
以玛也忍不住笑,不住抚摸妹妹的脸。
那叫内利的少女几乎与以玛长得一模一样,分明与她是孪生姐妹,只是,内利胖许多,十分欢容,一直咧开嘴笑。
看仔细一点,不难发觉,正常人哪可能如此高兴憨厚,这王内利,分明是个弱智儿。
“以玛,以玛。”
她只管叫姐姐名字,不说别的话。
除出笑,她还爱吃。
以玛取出猪排饭,借用微波炉加热,先尝一口,唔,仍然美味。
她交给妹妹。
内利高兴得团团转,“以玛呵以玛。”
以玛看着妹妹,无比心酸,她垂下双眼。
不一会,她着妹妹漱口,与她到园子散步,回到房间,她蜷缩在床上睡着。
王内利的智力,永远似三岁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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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护进来与以玛说话。
“内利的健康状况良好。”
以玛点头。
“有时会牵挂你,听见脚步声,会得叫以玛,你最好天天探访。”
以玛落泪。
“照顾这样的亲人真不容易,”看护叹气,“况且你年纪也轻,可是你得往好处想:她永远不长大,是,故此她不知痛苦哀愁,也不会自寻烦恼,她比谁都快活,我们不是常常说:只希望所爱的人健康快乐吗,王内利都做到了。”
以玛握住看护的手,“谢谢你。”
“难为你这个小姐姐。”
星期一,她如常上班。
王以玛在工厂区一间银行分行上班,该处空气混浊,下班回到家,鼻孔里全是黑色煤灰,可见肺叶一定更加恐怖。
她的主管,是一个中年男子,时时站在以玛身边,陶醉地自她领口看下去,女同事均骂他猥琐,可是以玛心事太多太重,只要那人光看不动,她计较不了那么多。
那天中午,以玛用公司电脑,键入“伴游服务”四字,刹那间荧幕出现密密麻麻整页那样的网站名称。
啊,从前,职业女性站街角,现在,她们都在互联网里。
以玛细读名称。
从A到Z,名称千奇百怪,大都相当露骨,以玛忽然看到一个名字:Le Prardis ,天堂。
她微笑,找到网页。
别的网页上都有艳女照片,只有这个没有。
黑底白字,附着地址及通讯号码。
傍晚,回到小公寓,她匆匆淋浴,顺手把室友的内衣放进洗衣机内,又把她们的鞋子归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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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录音机里,有张亮的声音。
“……对不起,失约了,祖母召我见面……”
以玛立刻按删除钮。
早知道比迟发现好得多,她可以从头开始。
她把那位洪先生所赠的福川妮丝巾与他的名片一起放在一只盒子里。
少女都喜欢收藏一些零碎之物,沧桑的王以玛也还是个少女。
她以后都没有再见过张亮。
以玛也没主动去找洪先生。
第二天早上,室友安妮递给她一张纸,“王小姐,你欠租,还有水电杂费等好几个月未缴,一共七千六百余元。”
“今日发薪水。”
室友年纪并不比她大多,却似比她精明,“你知我也不过是二房东,弄得不好,我也被人踢走。”
“今晚见。”
以玛匆匆出门。
那日大雨,回到银行,衣履尽湿。
整天工作极忙,人龙不绝,衣衫被体温焙干,贴在身上,就那样一直做到下午五点。
以玛本想下班回家淋浴去看妹妹。
回到所谓家门,却愣在门口。
只见在百货公司工作的安妮坐在一只行李箧上,愁眉苦脸,一筹莫展。
“怎么了?”
安妮指一指门上启事。
原来大房东把一张字条贴在门口:“欠租八个月,并非法分租,忍无可忍,更换门锁,识相者自动离去,否则召警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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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玛大惊,好比晴天霹雳,“我只欠你一个月租。”
安妮耸耸肩,“我把现款买新衣。”
“现在怎么办?”
安妮把一只衣箱踢到以玛面前,“这是你的。”
以玛急出一身冷汗,“我无家可归。”
“我回娘家,你跟我回去住一夜。”
“明天呢。”
“我不知道,我也是牺牲者。”
以玛说不出话,只得顿足叹气。
“先去喝一杯浇愁。”
“喝你的头!”
以玛欲哭无泪,这安妮,搬出住是因为方便与男友温存,她欠租被逐可回娘家,以玛却走投无路。
“来,到我家去。”
两个年轻女子拖着行李上车。
以玛说:“我还有杂物在房里。”
安妮劝,“算了,一只闹钟,两只杯子。”
“不,床底有一只盒子”
“给你放在行李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