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作品精选-第5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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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比这些警卫、白大褂智商高,这是一种优越。你比那些关在一个个房间里的疗养者自由,这是一种优越。
后一种优越,常常又引起一丝歉疚。但你立刻又安慰了自己:我获取这种优越不是为了自己。我将在机会到来时,为全体疗养者的自由做出惊人之举。
你和“傻”字越来越融合。那躲在深处的理智越来越隐蔽。你在做一个当傻子的梦。然而,你没有完全睡死。你有隐隐约约的理智。你知道你在做梦。你随时可以醒来。
只是这个梦越做越深。你怕自己完全进入梦中。理智的观照不时在深深的梦境中发出清醒的微亮。
你知道自己此刻是世界上最最成功的演员了。你的傻相已是天衣无缝了,已是万无一失了,已是登峰造极了。你可以像吃饭、撒尿一样随意地表演着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
所有的卷宗都已撕碎,都变成污水桶中的内容倒掉了。你因为越来越傻而受到了越来越大的信任。你成了特殊的安定疗养者。你很快就会获得在石头城四处行走的特殊身份了。
这一天,你被叫到一个房间里。里面坐着几个白大褂,他们正很随便地说笑。见到你,他们照例毫不介意。
他们说:最近,准备让你到外面帮着买东西,到石头城中各处走动。
你自然是直愣愣的眼神。你不会懂得这些话。
他们相互笑了笑,说:他听不懂这些,明天领他去就是了。
他们又对你说:石头城正流行传染病,为了防止你被传染,要给你打一针防疫针。
你自然又是傻傻的,不懂。
他们又相互笑了笑,说:他不懂这些话,给他打就是了。
于是,一个白大褂拿来一支针管,挽起你的袖子。你还是茫茫然然地看着他们,听任他们把针头扎入你的手臂。
针打完了。
他们拍拍你的肩膀。示意你坐下。
你便坐下了。
他们观察着你,你感到他们的目光有些异样。同时,你感到了注射入体内的液体开始扩散。你越来越恍惚。
那恍惚与你那当傻瓜的梦境逐渐结合,你那躲在灵魂深处的理智开始受到有力的包围,吞噬。
你脸上还装着傻。头脑却在挣扎着、提醒着自己不要睡死。
在一片迷腾腾的云雾中,你扭扭曲曲地看到了几张得意的面孔。
你听到他们说:你装傻装得很成功。你的理智缩得很小,藏得很深。这次,我们帮你一把,你就可以真正成为傻瓜了。
你想站起来,你想喊:不——!然而,你踉跄了一下,就又跌倒在椅子上了。
那个拿着空针管的白大褂,凝视着手中的武器,很得意地说:你自己不装傻,不使你的大脑百分之九十九地变傻,我们的试剂也起不了作用。是你为我们奠定了创造奇迹的基础。
你已经没有力量反抗了。你那临近熄灭的理智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很聪明;但我们比你更聪明。你装傻,我们比你还会装傻。从今以后,你就真傻了。
隐隐听见他们的狞笑。隐隐看到他们脱去白大褂,露出荷枪实弹的真实面貌。然而,你已一片恍惚了。你在傻梦中睡死了。理智完全丧失了。
你成了货真价实的傻瓜。
下 篇
你经常在石头城中走动了。
你傻兮兮的身躯扛着傻兮兮的脑瓜在横横竖竖的街道上走着。你可能挑着菜筐,也可能挑着污水桶,可能推着货车,也可能扛着一根大木头跟着白大褂走。你是一架驯服的机器。你有接受命令的一整套信号。是他们输入到你傻透了的脑瓜里的。拍你屁股,是往前走。拍你右胳膊是往左拐。拍你左胳膊是往右拐。拉你后襟是停下。拍你脑门,是让你蹲下。拍你右肩或左肩,是让你把东西扛到右肩或左肩。再拍你脑门,是让你站起来。让你快走,是连拍两下屁股。让你跑起来,是连续地拍屁股。他们懒得用手拍,就拿棍子敲。所有的信号都是一样的。让你的脸往左扭,就用棍子敲你的右脸;反之,就敲左脸。慢慢,拿棍子敲也不很方便,棍子也有不够长的时候,也有生硬不得手的时候。于是,就改用鞭子了,鞭梢长长的,凌空一抽,再方便不过了。屁股上挨鞭子,你就加快速度。连连挨抽,就要狂奔快跑。鞭子抽到右胳膊上,你自然是左转弯;抽到左胳膊上,自然是右转弯跑。如果哪个白大褂没有熟练掌握抽鞭子的技术,你就会执行错误的指令。于是,他们就会不断地纠正自己的指令。于是,你也需不断改换行动方向和动作方向。你就会像一匹出了故障的机械马,发疯似的一会儿跑,一会儿停,一会儿朝右,一会儿朝左,一会儿无缘无故地蹲下,一会儿无缘无故地站起来。你在石头城的街道上横冲直撞,最后可能直直地撞到哪堵墙上,喘着,额头顶着墙壁原地踏着步。
十年梦魇·《石头城》(7)
你身后就会响起一阵捧腹大笑。那笑声可能会很长久,笑到那些拿鞭子的人肚子疼,腰直不起来为止。而你还在机械地执行着指令,顶着墙壁原地跑着。一鞭子抽过来,打在脊背上,于是,你立刻照这最新指令猛地后转身,又跑起来。这时,你可能会迎头把什么人撞倒,立刻会引起又一阵捧腹大笑。再过来一鞭,发出新的指令,你便可能猛然原地站住,这时,笑声才由高到低,由低又到高,起起伏伏,好久才勉强收住。
这时,执鞭的白大褂就会走过来,把鞭绳绕到你的脖子上,牵着你走。这是最简化的指令方式,你驯驯服服地跟着走就对了。再扛上什么东西,还是这样跟着走。
最后,又回到某个院子里,往往会引起一群白大褂的哄笑。你在街上的故事,足以使他们开心了。这时,他们常常脱去白大褂,露出荷枪实弹的真面目。
你便傻兮兮地立在那儿,茫茫然然地看着他们。
他们接着就会在手臂上套上红袖章,互相欣赏一番、评价一番,又哈哈一笑,做一些很奇怪的动作,便让你回房间去睡。你除了吃、睡,到城里担东西,似乎没有什么别的课目。
一天,石头城内发生了重要的事情。一幢楼房远远地围满了人,都很激动地议论着什么。据说,这幢楼里发现了一颗特大的定时炸弹。
这就很危险了。这是石头城中惟一的一幢楼房,高高地矗立在一片平房之中。鹤立鸡群的成语可能就是由此而来的。若是这幢楼被炸毁,石头城就面目全非了。然而,炸弹的装置似乎很复杂,没有人敢上去排除。
几个白大褂在人群中出现了。他们手摩挲着下巴想了想,立刻有了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法。
他们用鞭子把你牵到了这里,他们说,要让你去排除炸弹。
众人都很惊愕。石头城的居民都知道你没有智力,你只能接收固定的指令。让你往前就往前,让你往后就往后,让你往左就往左,让你往右就往右。怎么可能干这么复杂的事情呢?
白大褂笑了笑,对众人解释道:那不要紧。我们可以给他输入新的程序。
于是,他们在你的脑袋上、身上很奇怪地拍来拍去,又在你的耳边输入各种声响信号,手把手教了你许多动作。围观的众人都莫名其妙。
白大褂紧张有序地操作了一段时间,相互看了看,说:可以了吧,差不多了吧?
他们点了点头。那意思是一切就绪了。
这时,喧喧嚷嚷的人群都退潮般静下来,千百道目光都聚过来,注视着你。你当然还是傻呆呆地立在那儿。
白大褂们开始发令了,那是些很奇怪的喊声,似乎是数字,似乎又不是。
你便像接受了指令的机械人,一步步朝大楼走去。后面又有各种指令传来,你便走上台阶,进入楼门。白大褂们的声音通过扩音喇叭传来,你便在楼里照着指令走起来。上了二楼,又上了三楼,上了四楼,又上了五楼,再上六楼。然后往左拐,在每一个房门前都停一停,终于在一个奇怪的铁门前停住了。指令从远远的楼外传进来,你机械地执行,推开了门,走了进去。然后开始在屋里转圈。终于,你在一个圆乎乎的铁东西前站住。指令让你寻到它。指令又让你把它轻轻抱起来,放在胸前。这时,指令让你退出房间,一步步下楼,一步步走出楼门。
人群远远看见你抱着铁东西站在楼前的台阶上了。他们很激动,往后退着,又惊慌又兴奋。
白大褂们让众人继续后退,再两下散开。然后发出指令。你便抱着铁东西一步步走下台阶,再一步步朝这边走来。
人群继续朝两面散开。你抱着那可怕的铁东西走了过来,又按照指令,接着朝前走,很准确地往左拐,再往左拐,再往左拐,一连串地往左拐,就上了康庄大道,直直地走出了石头城城门。又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到了一个水潭边。你按照输入的指令,把圆圆的铁东西往水中一扔,就转身向后走。走到城门口时,迎面有闹嚷嚷的人群在等待。你站住了,茫茫然地不知再干什么。因为指令停止了,所有的人都伸长脖子朝远远的水潭方向眺望着。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定时炸弹爆炸了,有人说听到震耳的声响了,有人说看到白花花的水柱升到空中了,有人说脚底下感到震动了,有人说闻见远远飘来的火药味了,也有人左右张望着,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白大褂立了一大功。也有人提出疑问:那样,会不会使一个完全令人信赖的傻瓜失去了纯粹的傻性呢?
白大褂说:不要紧。输入的指令是一次性的。行动完了,也就完了。不会在这个傻瓜的大脑中留存下来的。
你幸运极了。你光荣极了。你是一个在石头城中走来走去的高级机器人。你的脚步理遍了横横竖竖的所有街道。你的目光掠过了各种各样的所有情景。你什么都“看见”了,你又什么都没看见。一个傻瓜的眼睛看到了一切,又遗忘了一切。按照白大褂们更深刻的理论:这个高级的机器人,照理对什么都有机械的记忆。但是,没有给他输入任何提取记忆的程序与指令,所以,他什么都“回忆”不起来,什么都“回答”不出来,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理解”。真是安全极了。
十年梦魇·《石头城》(8)
那么,他会不会因为什么偶然因素而得到这种程序和指令呢?石头城中的有识之士提出疑问了。
白大褂们回答了:除非我们失去理智,否则他不可能恢复理智。
人们信服地点头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于是,有更多重要而危险的事情交给你去办。你按照指令,该吃则吃,该睡则睡,然后在石头城中荡来荡去。你被人牵着走,抽打着走,发着口令走。很多时候,你在接受了一套完整的程序和指令后,可以傻呆呆地自行完成一个非常复杂的任务。其中包括走一段拐来拐去的复杂路线,寻到一个很难寻到的地方,再有一系列复杂的手脚操作,最后,又按指定路线回到归宿,直直地立在白大褂面前。
白大褂们会非常满意地打量着你,用手拍拍你结实的身体,然后相互看看,商量道:是否可以给他加点燃料?
于是,你便按他们的指令走到厨房,端起饭碗,按指令吃上五碗饭。如果指令是八碗饭,那么你就吃上八碗。白大褂们会看着你鼓起的肚子,相互问:会不会把他的肚子撑破?就有人回答:不会。他这里是有弹性的。回答的人这时就会嘭嘭地拍着你的肚子。
一天,你在执行一个任务时,被一辆横冲直撞的马车撞倒,躺在了街上。白大褂们慌忙跑来对你进行抢救。你很快站起来了。对你下达各种指令,发现你一切能力正常。他们放心了。说:质量很好。性能很强。承受力很大。可以在更复杂的条件下使用。
于是,你便继续在石头城中横横竖竖地理着街道。
然而,被撞倒受到的震动,使你的大脑发生了某些变化。
这些,是白大褂们没有想到的。
你在街上行走时,开始用茫然又有些诧异的目光扫视一切。你的早已被消灭的理智,开始在大脑深处极微弱地发光。那微光模模糊糊、淡淡弱弱地融在傻乎乎的脑海中,如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有了一丝丝微明。
一个混混沌沌的宇宙。一个混混沌沌的巨大的梦。你在梦中行走。你飘忽忽地荡来荡去。
一个白大褂发现了你的微小异常,说:你们看,他的眼神有些变化。其余几个白大褂便探过头来,盯着你傻乎乎的瞳孔看了又看,说:没什么,不要神经过敏。
那个白大褂也便释疑了:我主要是怕他报废,不能用了。
他们便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