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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节

柯云路作品精选-第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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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后左右闪动着。你和他们打成一片。你和他们没有分别。你的界限丧失了。他们的边缘也失去了。天下的一切也便都合一了。 
  上 篇 
  这是一个令人窒息的黎明。所有的几何图形都稀薄得不复存在。所有的色彩都淡薄得没有差别。石头城就那样若有若无地摆在天地间。像一块从冰窖里取出来的巨大冰块,带着朦朦胧胧的污秽神志不清地融化着。半透明,半不透明。最后,它既像固体,又像液体,还像气体,糊糊涂涂地悬浮着。 
  你进到城里,灰白的街道像一卷废胶片一点点铺展开,两边那灰污污的房子,像在空气中画的一样,令人捉摸不定。 
  突然,你站住,面前立着一个阴森恐怖的人。他很高大,披着灰色的风雨衣,双手插在口袋里,看不清他的面孔。你听不懂他发出的声音,但你知道,你此刻必须听从他的命令,到一个你该到的地方去。 
  你就乖乖地跟着他走。你又发现,左右还有两个穿白大褂的人跟着你。他们是沉默的,也是面目不清的。 
  于是,灰色的街道横横竖竖地过完了,你便进到了一幢灰色的房子里。这座石头城里的房子都一个面目,你也便无法分清这一幢有何独特。只隐隐约约记得,门上有奇怪的号码,那是令你麻木不仁的一串数字。 
  你被温和的声音诱导着,进到一个房间。这里有单调的四壁,有单调的床铺、桌椅。你继续被温和的声音诱导着,乖乖地坐下,任凭他们卷起你的袖子,有针管伸过来,尖锐的一刺,扎进去了,没有什么疼痛。安静的液体渗透全身。 
  你便呆呆地坐在那儿了。那些看不清的面孔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拉上门走了。听见门锁咔嚓一响,你被绝对保险地存在这儿了。 
  你在迷迷蒙蒙的雾气中寻找着自我。烟腾腾的弥弥漫漫。你觉得整个世界是个巨人抽烟时喷出的烟雾,一个个圆圈在扩大,在缭绕。 
  你像在混浊的液体中悬浮,身不由己。你伸出手想抓住什么稻草,然而,一切都虚无没有实感。你就飘啊飘啊,猛然一沉,坠入无底深渊,长长的失重,心脏已不在胸膛,灵魂已不在躯壳。 
  好久好久,眼前清晰了一些,你看清了房间单调的四壁,看见了床上洁白又肮脏的床单,看到了窗上的铁栏。你渐渐明白了你在什么地方。 
  似乎是个医院,似乎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安定疗养所”。你嘴角便露出一丝冷笑。 
  你怎么了?为什么被送到这里?你不明白世界是整齐划一的,你不相信人是用一个模子做出来的,你不理解耳朵是受统一安排的,你不清楚脚不是长在身上的,嘴巴更不是属于自己的。 
  你摇了摇头。觉得这一回顾太肤浅了。什么问题也没回答。 
  门开了,先听见咔咔嚓嚓的锁声,接着是吱吱嘎嘎的门声,然后看见半尺宽的缝,看见占满门缝的白大褂,最后,挤进来一张一本正经的面孔。 
  你挺好?听见对方在很友善地问。 
  你看了看他,没有否认和反对的表示。那就意味着同意? 
  你忽然感到,只要这样两眼直直地坐着,对一切都没有什么反应,就使对方放心了。 
  眼前已立着好几个白大褂。他们看着你,像观察一个新品种的动物。他们轮流对你提了许多问题,你都没有反应。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意思是:情况看来不错。 
  于是,你听到一个声音:今天可以让他的脑袋搬家了。 
  你感到所有的眼睛在注视你,所以,你仍然木呆呆地看着他们。你对这一切都不理解。你此刻只知道饿了吃,困了睡。 
  观察的人终于放心了。他们说,让他在这儿吧,门不要上锁了。 
  门虚掩着,他们走了,你依然静静地坐着。你在追寻着自我。外面的声音、光亮透过虚掩的门缝飘进来。你只是坐着,一动不动。到晚饭的时间了,听见外面有人来,听见他们说:门还是原样,没动过,看来,他挺安定了。 
  接着,门开了。两个人进来,都是白大褂,一男一女,端着一碗一碟送来了你的饭。 
  你麻木地瞪着眼看他们。你似乎什么都不懂。   
  十年梦魇·《石头城》(2)   
  他们把饭碗放到你面前,又把一个馒头塞到你手里,再抓住你的手,把馒头送到你嘴边,让你闻到馒头的气味。你便有了动物的本能反应,开始像猪一样咬起来,嚼起来,吞咽起来。 
  都吃光了,你又像猪一样抬起没吃饱的乞食的眼睛,他们盯着你,看见你直愣愣的瞳孔中没有任何伪装的神情,便放心地走了。临走,还说了一句:想吃,明天吧。今天就喂这些。 
  你又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这次,门半敞开了。可以看见外面的情景。阳光是斜着注下来的,像肉皮冻,晶亮而黄浊。风是温酥酥的,用灰扇子扇出来的。院子里是灰黄的土地,没有一丝杂草,没有一丝妄想。院子是方方的,规矩的象征,院子四周都是一个模样的房子,窗户都有铁栏杆,把人存进去,是万无一失的。 
  你看着,眼眶也变成四方的了,眼色也变成灰黄的了,瞳孔也没有一丝妄想了。你被同化。你木呆呆地坐在床上,这时才发现床是铁的。上面还锁着许多铁链。你似乎明白了,当房门还锁不住你时,这些链条就会把你锁在床上。 
  你庆幸自己的方法对头。你老实,你不乱说乱动,所以,房门便优惠地半开着。 
  你在脑海里翻江倒海地寻觅着自我,那里雾气滚滚,山势陡峭。你在表面上傻兮兮地坐着,越坐越傻,傻到如木雕一般。 
  你感到灵魂与躯壳是两回事。 
  这样,黄昏便降临了。方方的院子里装着黄昏特有的失落。这样,外面的黄昏便失落了。方方的院子里装上了黑夜特有的寂静。 
  你在诧异:这个院子里只有你一个人?就这样寂静无声?正在这时,你听到几声凄厉的尖叫,像杀猪一般,撕碎了夜空,巨大的铁片刮过了巨大的玻璃,五脏六腑都颠倒了过来。 
  接着,骇人的尖叫声被什么有力的手段制服下去。黑暗中便有死死的安静。这种安静,大概是负时空的存在了。 
  你看到空气渐渐沉淀下来,月光冷冷地、固体一般地照着院子。一切都在月光中凝冻了。连声音也成固体了。你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你很想挪一挪位置,那样舒服一些。你更想走到门口张望一下,面对着清凉的月夜。然而,你知道要经受住考验。 
  你忽然感到有黑影在某个地方出现。你看不见他们,他们却在观察你。你毛骨悚然。你木然不动。接着,院子里的月光稍微晃动了一下,黑影无声地移过来。几个逆光的人影剪纸一般出现在门口。黑黑的,只有那一双双眼睛发着善良又阴森的光亮。 
  他们进来了,用手电照射着你。你还是木呆呆地抬起眼,直直地看着光源。 
  手电晃来晃去,照遍了房间,他们看到了一丝不苟的原封不动。 
  他们终于很放心很放心地点了点头。一个权威一些的用下巴示了一下意,就有一个服从一些的走过来,把你轻轻推倒在床上,给你拉上被子,又拍了拍你,说:闭上眼睡。 
  你便闭上了眼。你便知道他们满意地走了。 
  这样,一个不知长短的黑夜过去着。院里不时响起一两声划破夜空的尖叫,听多了也便习惯了。像是打更的声音。只会促使你睡得更香。院子里安静之极的时候,你在那广大的夜空中,就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尖叫声。想必周围还有不少这一类存人的院子。 
  你便知道,石头城是很了不起的。它是那样的仁慈,那样的安定。它坐落在苍苍凉凉的天地中。四周旷无人烟。有漠漠的戈壁,有杂乱无章的野树,有年代不清的残垣断壁,有考证不出历史的虚无遗迹。风沙是漫漫无情地刮着。太阳是一天一轮地挂着。太阳从来是白的,没有见它红过脸。 
  你知道,你还是要经受考验,你还是要安安静静地躺着。 
  黑夜寂静极了。你感到又有黑影在院子里飘过。他们的目光从半开的门中射过来。看到你原封不动地躺着。你听到他们很满意地走了。 
  你的神经放松下来。你知道,考验告一段落了。你看着黑黑的房顶陷入痴想。你又在追溯一切。于是,你便想到各种奇形怪状的事情,还有错乱无绪的影像。有红色的海洋;有红色的袖章;有汹汹涌涌的人流;有满天飞舞的纸张;有激动的讲演;有冲锋陷阵的队伍。你忽然有了一个明确的回忆,那是一场文化的革命。你也便突然有了一个明确的自我确定,你曾经要文化不要革命。因此,你便失去了理智。因此,你便精神分裂。因此,你便语无伦次。因此,你便需要安定。 
  月光清清楚楚地照进窗户,照着你盖在身上的被子。月光很冷,你觉得被子很薄,纱巾一样滤过月光的寒意。 
  你发现,一切都那样枯燥,那样乏味。你不想回忆。你不想更精确地确定自我。有一个大概轮廓就可以了。多想,实在是无聊的。 
  于是,你便无比的清醒。你在想着月光世界中的一切。 
  石头城是什么样子?这里有什么奥秘? 
  月光中出现一幅图画。石头城朦胧而安静。街道是整整齐齐的,没有一笔乱抹的色彩。没有一辆车,空中却悬浮着车轮的影像。没有一盏灯,幻想中却灯火如海。青灰的石头城,在青灰的月光中,是宁静安谧的标志。   
  十年梦魇·《石头城》(3)   
  你凝望着它,睡着了。 
  天亮了。你被叫醒,两个穿白大褂的人站在你的床头。你看见门大开着,白晃晃的阳光照进来。 
  你便遵照指令起来了。又遵照指令吃饭。然后,遵照指令到院子里晒太阳。 
  只有你一个人被允许到院子里来。 
  从此,你的房门再也不关了。你获得了在这方方院子里行动的自由。 
  你便利用这自由。你傻兮兮地站在院子里,让阳光量你的身高。你机械地走来走去,让四面的墙壁奏脚步的回声。你站住,木呆呆地望着两边,就看见一扇扇铁窗,它们也直愣愣地盯视着你。你于是在地上蹲下,这是一个破常规的动作。你一动不动,等着。过了一会儿,两个白大褂走过来,他们看了看你,没有任何奇怪的表示,便在你身边过去了。 
  你知道,你有随意蹲下的权利了。 
  紧接着,你又有了新的动作。一天,你坐到了其他存人房间的门口台阶上,傻兮兮地东张西望。过了一会儿,几个白大褂走过,他们扫了你一眼,没有介意。你便清楚,你有了在各个房间门口坐台阶的权利了。 
  你傻兮兮的动作一天天增加着。白大褂们都没有介意。你便再大胆一些。白大褂们若稍有介意,你便在一个动作上日复一日地重复,把透彻的呆傻表现出来。于是,一切又习以为常了。 
  不知过了多久多久,你的自由度很宽广了。你可以在院子里随便走动,你可以玩弄任何一个门上的门柄和铁锁,你可以走到院门口,那里的大铁门紧闭,大铁门上有小铁门,小铁门也紧闭,有阴森的眼睛在一侧小亭内守卫。你可以傻兮兮地站在那里。偶尔,听见咣啷啷的响声,小铁门开了,走进来白大褂,你可以木呆呆地站着像一桩木头。他们见了你也不以为怪。这时,你便可以透过那一瞬开关的小铁门,看到外面的影像。那儿有持枪的警卫。标准的目光监视着一切。 
  久而久之,连那些警卫也熟悉了你傻兮兮的面孔。在小铁门开关的那一会儿,他们甚至会挤眉弄眼地逗逗你。你便也冲他们傻兮兮地嘿嘿嘿一笑。 
  你活动的权利在一点点扩大。因为你傻,你安定,你日复一日地麻木不仁。谁骂你、训你、吓唬你,你一律没有任何反应。 
  傻笑,木呆呆的目光,就是你的全部语言。 
  这样,有一天,你便被派上了用场。来,过来。一个白大褂吩咐道。你直愣愣地看着他,表明你不懂他的意思。他拉了你一把,你便乖乖地跟上他。走到大铁门前,小铁门开了,外面有一辆小车推过来。这是送饭的车,上面放着一碗碗盛好的饭。白大褂让你接过车,拉进来。你傻,没有反应。但是他可以手把手教给你。你便像受驯的猩猩推上车,在院子里一个房门一个房门地过着,停着。白大褂把一碗碗饭送入上锁的房间。 
  你在房门开关的那一会儿,便看到了里面的面孔。那都是在接受安定疗养的人。他们有各种各样的眼睛,有的疯狂,有的呆滞,有的茫然,有的麻木。他们横着脸射过目光看看你,你便也直愣愣地看着他们。 
  饭送完了。你把小车推出门。那边,警卫的监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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