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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柯云路作品精选-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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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缓缓旋转,叠印,交融,一个透明的、灿烂的、活生生的世界。 
  大自然最好。 
  嗅觉开始工作,肤觉开始工作。清新的空气沁入身心。阳光的气息,树林的气息,草坪的气息,湖水的气息,竹的气息,野花的气息……万物的气息,透明的气息。 
  有色彩的气息。 
  好像有气息的色彩。 
  他是把大自然作为整体感觉的。 
  无意识的人都是整体感觉自然的。 
  他分开感觉一下。 
  这是天空。 
  夏天下午五点多钟的天空。 
  灰蓝色,又镀了一层耀眼的金色。太阳,在天空中是辉煌又有些微倦懒的,不逼人的热,既不是温和,更不是冷静。它洋洋洒洒,宽宏大量,融融包罗万象,对万物普照,对任何一物又不多关照,坦坦荡荡,无边无际,均匀的光明,均匀的热度,均匀的仁爱。 
  他的感觉。 
  还有,该感觉什么了? 
  竹子?——他正在竹阴(很稀疏的阴)下走;槐树?——他又在槐阴下走;草坪?——他一直踏着这生命的地毯;石桌?——他一直以它为圆心转圈;远处的山,远处的林,远处的湖?…… 
  天空做了第一个单独感觉的对象,它们谁做第二个对象似乎都不适合了。 
  它们谁(谁,拟人用语?是。万物和人一样有生命)和天空都不能并列。 
  他的心理上通不过这种并列。 
  人的心理反映着宇宙的序列。 
  竹、树、山、湖,都不能与天空并列。谁能与天空并列? 
  只有它们的总和:大地。 
  对,大地。 
  他微微地笑了。这是顿悟到宇宙一点奥妙的怡悦的、会心的笑,像天空一样透明、辉煌的笑。 
  大地。 
  采菊东篱下, 
  悠然见南山。 
  大地。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天干: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地支: 
  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合而干支。 
  他又微微笑了。 
  一甲子六十年。   
  黎明与黄昏(2)   
  六十而耳顺。 
  孔子呢? 
  逝者如斯夫。 
  好了,打一套太极拳,还是做一会儿气功呢? 
  打一套太极拳吧。 
  八十八式。 
  放松,沉静,自然而立,两脚分开,与肩同宽,两臂自然下垂,两手贴于大腿外侧。虚领顶劲,虚胸实腹,松腰松胯,沉肩坠肘,坐腕舒指,全身肌肉松弛地耷拉在骨骼上,气血顿觉通畅。眼睛平视前方,他面东而立,目光穿越假山怪石,望见远山。心澄目洁,似笑非笑,从容豁达,意思安闲。 
  天地合一了。人与天地合一了。通体透明了。宇宙透明了,他也透明了。 
  好,从容起势。轻松柔和,圆活自然,沉稳安详,刚柔相济,行云流水,绵绵不断。 
  揽雀尾,单鞭,提手,白鹤亮翅,左搂膝拗步,手挥琵琶,左右搂膝拗步,手挥琵琶,进步搬拦锤,如封似闭,十字手,抱虎归山,斜揽雀尾,肘底看锤,左右倒卷肱,斜飞式,提手,白鹤亮翅,左搂膝拗步,海底针,闪通臂,转身搬拦锤,进步搬拦锤,上步揽雀尾,单鞭,云手,单鞭,高探马,右分脚,左分脚,转身左蹬脚,左右搂膝拗步,进步栽锤,翻身白蛇吐信,进步搬拦锤,右蹬脚,左披身伏虎,右披身伏虎,回身右蹬脚,双峰贯耳,左蹬脚,转身右蹬脚,进步搬拦锤,如封似闭,十字手,抱虎归山,斜揽雀尾,横单鞭,左右野马分鬃,进步揽雀尾,单鞭,左右穿梭,进步揽雀尾,单鞭,云手,单鞭,下势,左右金鸡独立,左右倒卷肱,斜飞式,提手,白鹤亮翅,左搂膝拗步,海底针,闪通臂,转身撇身锤,进步搬拦锤,上步揽雀尾,单鞭,云手,单鞭,高探马,左穿掌,转身十字蹬脚,搂膝打锤,上步揽雀尾,单鞭,下势,上步七星,退步跨虎,转身摆莲脚,弯弓射虎,进步搬拦锤,如封似闭,十字手,收势还原…… 
  “长拳者,如长江大海,滔滔不绝也。十三势者,捧捋挤按,采挒肘靠,此八卦也。进步、退步、右顾、左盼、中定,此五行也。捧捋挤按,即坎离震兑,四正方也。采挒肘靠,即乾坤艮巽,四斜角也。进退顾盼定,即金木水火土也。” 
  妙哉,张三丰祖师的太极拳论。 
  八卦、五行此刻都归于太极了。 
  天地初分,天地混沌。 
  他便是宇宙,宇宙便是他。 
  他气血的周身流畅,即宇宙日月星辰的周天循环。 
  静中一切在运动; 
  动中一切都静止了。 
  此一瞬间,顿悟到永恒。 
  顿悟是一种特殊的美感。 
  崇高而透明。 
  他微微笑了,结束了静立,开始在草坪上缓缓地、放松地散步。 
  太极、八卦、五行,再见吧。 
  他要坐下来写作。 
  此刻,他顾不上再去顿悟永恒,他要在工作中实现(也是耗去)每一瞬间的生命。 
  太阳在西天低落下去,到翠绿的竹丛后面去了。草坪上亮度降了下来,环境及气氛更显柔和了。他在石凳上坐下,发现自己是背西向东,光线在脊背后面。石桌上有些黯然。 
  他站起来,双手叉着腰看了看。石凳在石桌的西面。 
  这是原来的位置。 
  好办,可以改变一下。 
  他是这儿的惟一主人。 
  他弯腰搬起石凳。 
  不过是块方石头。 
  他把它放到了东面。 
  这是新的位置。 
  他背东朝西坐下了。 
  隔着窄长条的石桌,他探头看了看对面草地上石凳留下的方形印迹。 
  那儿从来未坐过人? 
  他忽然感到面前隐隐浮动着袅袅的气息。 
  人的气息? 
  心理作用! 
  2 
  又踏进了这块与世隔绝的宝地。 
  第二天的下午。 
  与第一次来的感觉不一样。没有惊喜,但有欣喜,还有一种回到家的亲切感。草坪更显嫩绿,更富有生命,更让人爱;竹丛更显青翠,更摇曳生姿,更让人怜;槐树及古庙残垣,更苍老沉静,像是欢迎主人回来的忠仆。 
  真清新,真舒畅,真恣意,真亲切,真爽快。他忽然生出一股热情:他想拥抱这儿的一切。 
  用他三十多岁还算年轻的男人的火热身躯。 
  书包扔在草坪上,衬衫、背心、裤子扔在草坪上,凉鞋也一只一只踢掉了。他只穿着小裤衩赤脚而立。他的脚掌立刻感到太阳晒过的草坪的暖热、柔软、熨帖。 
  他喊了两声,张着双臂在草坪上小孩一样高兴地跑起来,任凭清爽的空气扑入胸怀。他仰面躺下,让脊背和脖颈贴着柔软的草地。阳光晒着的和晒过的草地是烫热的,烘得皮肤热乎乎、痒乎乎,舒服得想睡去。树阴、竹阴下的草地则是清凉沁人肌肤,让人生出无限爱情。 
  他肆意翻着,滚着,各种姿势。太好了。能够这样不拘行迹,这样无拘无束。浑身解放出无尽的热情。 
  仰视着天空,他想起自己平常在社交中的种种礼仪、举止、修辞、风度、涵养、应酬、客套,不禁觉得好笑、可笑。   
  黎明与黄昏(3)   
  那样太做作了,这样多舒畅。 
  他唱起来。 
  风的旋律,云的旋律,水的旋律,各种各样的即兴旋律。 
  他终于放声喊起来。 
  我爱天空——他双臂展开向着天空。 
  我爱大地——他俯身拥抱大地。 
  我爱草——他把脸埋在青草中吻着。 
  我爱树——他伸手向树。 
  我爱你,远处的山。 
  我爱你,亲爱的湖。 
  ——他伸手遥遥抚摸着远处的山、湖。 
  我爱生活。 
  我爱事业。 
  我爱生命。 
  我爱艺术。 
  我爱青春。 
  我爱美丽可爱的姑娘——他伸手向天空,停顿瞬间,又俯身拥抱大地,脸埋在了草中。 
  他冲动了。 
  他感动了。 
  他疲倦了。 
  他平静了。 
  他慢慢站起来,赤脚踏着热的草,凉的草,走着。拾起自己的衣服、书包,来到石桌前,准备穿好衣服,开始工作。 
  今天不需要打太极拳或做气功了。 
  他突然怔愣着两眼惊呆了。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石凳,又回到了它原来的位置上。 
  没错,昨天自己把它搬到石桌东面,现在它又回到了石桌西面。 
  他呆愣了好一会儿。 
  这么说,这块宝地已经有了主人。 
  自己不过是个后来的入侵者。 
  回到原来位置上的石凳,明明确确说明着先来者的意志,说明着他对这块草坪的“占有权”。 
  人不在,却能看见他留下的宣言。 
  石凳不仅搬回了石桌西面,而且还一丝不差地坐落在原来留下的印迹中。 
  这也分明表现着那位先来者的强硬态度。 
  他是这儿真正的主人。 
  他有权保持旧有的格局。 
  他警告入侵者正视并尊重他的权力。 
  一个人的态度、声明,不是通过语言文字,而是通过对物境格局的摆置表现和宣布出来。自己是第一次遇到。 
  有意思。 
  人回到了没有语言文字的原始思维阶段——大概还是原始思维的最初阶段,连意象的符号都还没有。 
  自己该怎么办呢? 
  公园是公共之园,没错。但谁先发现一个大洋新岛屿并插上旗帜,谁便取得主权,这个由来已久的海洋法则,在其他场合也隐蔽地不同程度起着作用。 
  发现便获得主权,专利权。 
  不管。 
  难道就让自己退出这块宝地? 
  许多法则,你承认它,它便存在,你不承认它,它便不存在。 
  再说,这不是大洋中的岛屿。 
  这是公共之园。 
  谁都有权来。 
  此时谁在,谁便是主人。 
  哼,他看了一下石桌石凳,扔下衣服、书包,弯腰又将石凳搬到石桌东面。 
  他一屁股很重地坐下,很堂皇、很气派地伸开腿,很堂皇、很气派地将右臂放在石桌上。 
  太阳低落到竹丛后面,空间明亮又柔和。远处的山湖树林一片懒洋洋的宁静,大概是晒了一天太阳,暖烘困乏了。 
  这个好地方,谁来算谁的。 
  此时他是主人。 
  咦,那位先来者为什么一定要把石凳搬到石桌西边呢? 
  只是为了警告后来的入侵者吗? 
  是为了警告。但原来为什么要把石凳定在西面呢? 
  很可能,那位先来者是每天早晨来的。坐在西面,是要面向早晨东方的光明。 
  好了,自己现在是坐东朝西; 
  对面,有个人曾在早晨坐西朝东。 
  自己每天下午来,对方可能每天早晨来。他们将每天发生时间交错的面对面对峙。 
  他就是东方。 
  对方就是西方。 
  有意思。 
  可那位“西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个老大的富有魅力的悬念。 
  先说,是男人还是女人呢? 
  不知为什么——直感——他觉得对方似乎是个女人。 
  他不愿意对方是个男人。 
  怎么判断一下呢? 
  他穿上衣服在石桌上写作了一小时后,突然站起来,在石桌周围蹲下身,拨拉着草寻觅起来。 
  没有脚印。 
  他又在整个草坪上赤脚蹚着草,一遍遍察看着,又到竹丛中,槐树下,古庙遗址上到处搜寻着,希望能发现一点可以判断对方性别乃至其他人物特征的线索。 
  一个纸片也没找到。 
  好像没有来过人。 
  但是,他确确实实知道,这儿来过人。要不,石凳能挪回原位? 
  再说,草坪上就浮动着另一个人——那位“西方”——的透明气息。 
  他越来越明显地感到着这气息。 
  他越来越相信对方是个女性。粗莽的男性能这样洁净地不留一丝痕迹? 
  他突然注意到竹丛附近有一片小野花,像红的、紫的、蓝的星星一样,在绿草中多情地闪耀着。   
  黎明与黄昏(4)   
  他连忙过去,蹲下身用手拨拉着,细细察看着。 
  女性——特别是年轻的女性——是不会不被这小花打动的,是不会不伸手摘采的。 
  然而,没有任何被掐摘过的花茎。 
  草坪上也没有被委弃的花朵。 
  巨大的失望。 
  这位“西方”大概不是女性,起码不是年轻女性了。 
  他不相信。 
  他感觉那位“西方”是女的。 
  “她”的柔和气息就在草坪上浮动着。 
  他又在进入草坪的那条枝叶遮蔽的林间小路上弯腰寻觅起来。土质很硬,长着草,也没有脚印。 
  他突然诡谲地笑了。 
  他兴致勃勃地捡起几块石头,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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