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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冰心传 作者:肖凤-第6节

小说: 冰心传 作者:肖凤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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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小冰心已经跟随着父亲、母亲、舅舅和弟弟们,离开了北京东车站。首先映入小冰心眼帘的,竟是一座灰色的又高又厚的城墙。小冰心坐在马车里,好奇地观赏着窗外的街景——果然象她舅舅们所说的那样,这个赫赫有名的京城的市容,原来竟是如此的破旧与颓败。除去又高又厚的灰色城墙之外,就是黄色的土路,这些土路是用黄土铺成的,只要风一吹,就尘沙飞扬。

  再看看街上的行人,他们大都穿着色彩单调的衣服,个个都象满腹心事的样子,走起路来没有神采。有的迂缓,有的匆忙。在这些行人中间,还间或看到人力车夫,他们汗流满面,穿着破烂的衣裳,拉着坐客,或是疾走,或是奔跑。也有一些衣不蔽体的贫民,蜷缩在门洞里。这些人的形象,小冰心看了,都觉得心酸。

  这一切,仿佛是向初来北京的小冰心,印证舅舅们早年对她的讲述,使这个喜爱大海和南国风光的女孩儿,产生了一种茫然的心绪。

  十年后,当冰心长成为一个大姑娘,告别了祖国和亲人,到美国去留学之后,她在地球的那一面,想念北京的时候,还没有忘记北京给予她的这个最初的印象。她不由自主地写到了北京的灰色的城墙,和尘土飞扬的街道,泥泞的小胡同,以及奔走着的流汗的人力车夫。可见她在少女时代第一次见到北京时,北京留给她的印象有多深!

  那一次,坐在马车里,只是因为见到了分别半年之久的亲爱的父亲,才使她的茫然漠然的心绪,又渐渐地和缓了过来。

  就在小冰心思前想后的时候,马车已经走进了东城一条宽敞的大胡同里。这条大胡同,后来因为演出过形形色色的历史故事而闻名中外,这就是有名的铁狮子胡同。

  在这条大胡同的中间偏东一点儿,向北边斜插过去,还有一条曲里拐弯的小胡同,叫做中剪子巷。马车逐渐地减慢了速度,弯进了这条小巷子的南口,停在了十四号的门前。——这个十四号门里,就是谢葆璋在北京安置的新家(为了找到中剪子巷十四号这个院落,笔者曾经三次去中剪子巷胡同寻找,又请教过几位对冰心老人十分熟悉的作家朋友,但是因为年代久远,时事变迁,门牌号码几经变更,实在难以确定哪个大门就是本世纪初的十四号。为此,笔者又专门请教了传主谢冰心先生,冰心在她1985年8月8日给笔者的信中这样写道:“我的中剪子巷十四号旧居,是进铁狮子胡同,南口,路西,不远,那大院恐已盖满房子了。”根据冰心本人的指点,笔者又去中剪子巷寻访,在靠近中剪子巷胡同南口路西不远的地方,确实已经挤满了房子,因此确实已经无法辨认昔日的十四号,而只能确定一个大致的方位了)①。

  当时的十四号院有一个不大的院门②,左边门框上挂着一块写有“齐宅”两字的黑底金字牌子,这是一所典型的中等人家的宅第。齐家是这所宅子的房东,他们是旗人。户主齐老太太年轻时当过和敬公主府的奶妈子,公主府的后门就在十四号门的旁边,而大门则开在铁狮子胡同。谢葆璋家居住的房子,是向齐家租来的。

  

  ①详见笔者《为冰心写传》一文,载1986年1月28日《文汇报》。

  ②这是根据谢冰心先生本人的记忆描写的,见冰心《我到了北京》。

  齐、谢两家在这所宅子里合住,但从房子的布局来看,他们又自成格局,互不干扰。进院门后往右边走,一座两扇门内,那是齐家的住处。而进院门后往左边走,走过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外院,再走进一座朝南的四扇门,则是一个不大的三合院。这个三合院,就是谢葆璋家的住所。

  三合院里,有三间正房。正房前面有廊子,里面东西两边还各有一个套间,每个套间里都盘着砖炕。这五间北房,就是谢葆璋夫妇和四个孩子的卧室。

  五间北房里,除去东西两个套间之外,三间正房,是两明一暗的,它们修得很讲究:有玻璃的后窗,还有雕花的槅扇,槅扇上的每一个小木框里,都嵌着一幅画或一首诗——画,是水墨的或彩色的花卉山水;诗,是我国古典诗人的名句。这样讲究的装饰品,小冰心在烟台或在福州的家里,从未看见过,因此很喜欢,也在她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进入老年之后,她还能够背诵其中的一首七律:

  飘然高唱入层云

  风急天高忽断闻

  难解乱丝唯勿理

  善存余焰不教焚

  事当路口三叉误

  人便江头九派分

  今日始知吾左计

  柱亲书剑负耕耘

  除去正房之外,还有三间东厢房,两明一暗,这是谢葆璋的书房兼客厅。东厢房对面是西厢房,也是两明一暗,用作冰心舅舅的卧室,兼作冰心弟弟们读书的书房。从这个三合院正房廊前的东边过去,还有一个很小的院子,这是厨房和厨师的住所。

  谢葆璋家就在这座三合院里,一共住了十六年。

  辛亥革命虽然已于两年前就推翻了清朝的封建统治,结束了延续了几千年之久的封建帝制。一年前的元旦,又宣告了中华民国的成立,孙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了临时大总统。可是不久,在封建军阀的压力下,孙中山就辞去了临时大总统的职务。多少志士仁人为之流血牺牲,好不容易得来的辛亥革命的胜利果实,却被一个心怀叵测的无耻之徒袁世凯窃取。这个曾经向西太后告密,用谭嗣同等维新派的头颅和鲜血染红了自己的帽顶子的卑鄙小人,在北京就任了临时大总统的职务。1913年6月,满脑子封建思想的袁世凯逆历史潮流而动,开始为复辟帝制和他本人日后登基大造舆论,竟然利用手中的职权,通令各省尊孔祀孔。

  在这样的政治背景下面,进了海军部之后的谢葆璋,这位拥护共和,向往民主,思想开明,热爱祖国的军官,就难以施展自己的抱负了。冰心到了八十岁的高龄,还记得她小时候,父亲进京的前几年,在烟台海边的沙滩上,对她说过的一段话:“我在巡洋舰上的时候,还常常到外国去访问。英国,日本,法国,意大利……我觉得到哪里都抬不起头来,你不到外国,不知道中国的可爱,离中国越远,就对她越亲。但是我们中国多么可怜啊,不振兴起来,就会被人家瓜分了去。可是我们现在难关多得很,上头腐败……”①但是现在,辛亥革命毕竟已经胜利了,腐败的清朝政府毕竟已经被推翻了,时代不同了,谢葆璋满以为就可以大干一场,振兴中国的海军了。没想到,袁世凯控制下的官僚衙门,比腐败的清朝衙门好不了多少。他兴冲冲地从故乡赶到北京,却被困在一个阴谋小人所控制的封建衙门里,他的处境和心情,自然就与他在烟台大办海军学校时不一样了。所以在女儿冰心的眼睛里,他是消沉得多了。

  

  ①冰心:《童年杂忆》

  后来,待冰心长大成人之后,在五四运动发生后不久,她曾写了一篇描写辛亥革命后不久北京衙门状况的小说《去国》。这篇小说里的人物之一朱衡,他的心理状态,就很有一点儿当时谢葆璋心情的影子。朱衡在辛亥革命前就是同盟会里的重要人物,他为辛亥革命贡献出了父亲遗留给他的万贯家财,为革命忘我地奔走,怀抱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热情,过着“今日海角,明日天涯”,“剑外惟余肝胆在,镜中应诧头颅好”的日子,终于盼来了辛亥革命的胜利。然而,辛亥革命以后的中国,官场内依然是腐败不堪,封建军阀们一言战,金钱就消耗在硝烟弹雨里;一言和,金钱又耗费在应酬疏通中。可是一遇见对国计民生有用的事情,政府就一个钱也没有了,什么事都不做了。这样的政局,使这个老同盟会员十分寒心,十分悲愤。他和他的革命同志们为之流血牺牲,抛头颅,洒热血,奋斗得来的原来是这样的共和。这样的结局,简直是太令有志之士失望了。虽然朱衡绝不就是谢葆璋的艺术再现,但是,我们却可以看出来:朱衡这个人物的心境,尤其是他对当时政治局面的失望,确实包含着当时谢葆璋心情的成分。谢葆璋当时的处境,谢葆璋当时的心情,一定给女儿冰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为这位女作家后来构思这篇小说,提供了创作的素材。

  进了海军部之后的谢葆璋,再也不能够陪伴着心爱的女儿,到海边去骑马,去散步了;他似乎也再没有过去那样浓厚的兴致,与女儿谈天说地了!他过去在海边,曾经时常带领着小冰心,到海军军官学校去玩耍;可是现在在北京,他却决不带女儿冰心到衙门里去。

  他排遣自己郁闷心情的唯一办法,似乎就是种花。大概是要把南国的色彩,转移些到土黄色的北京来,谢葆璋在自家住的三合院里,砌了一个小花台,每天下班回来,就卷起袖子种花。

  但是这个小小的花台,还满足不了谢葆璋爱花的欲望,他又在外面那个长方形的院子里,搭起了一个葡萄架子,栽上了葡萄秧子。这些葡萄秧子,都是他在海军学校的老朋友们,从烟台给他寄来的。

  继而他又把自己的花园,渐渐地扩展到了大门以外的地方。他在门口种起了容易成活生长的野茉莉和蜀葵。

  光是花园还不够,他又为孩子们立起了一个秋千架子,引来了十四号周围的儿童。这群孩子一边在这里玩耍,一边就给这个有秋千、有花园的地方,起了一个绰号,叫做“谢家大院”。

  “谢家大院”是中剪子巷的儿童们聚会的地方,除了看花和打秋千之外,他们还在这里跳绳,踢毽子,放风筝,抖空竹,练自行车,等等。因为有孩子,又招引来了“打糖锣的”担子,这担子里面真可说是包罗万象,——有糖球,有面具,有风筝,有刀枪,价钱很便宜。锣声一响,孩子们立刻从四面八方跑来,谢家的三个男孩也会从院子里飞奔而出。

  这时,“谢家大院”就会比平时热闹多了。

  这院内院外的场景,就是小冰心初到北京后生活的世界。

  冰心初到北京之后,没有进学校,白天父亲去上班,她就在家里陪伴着母亲和弟弟们。这时候,母亲的身体比以前更差了,常常觉得臂腕酸痛,小冰心就常常帮助母亲梳头,并开始学习着做女红,料理家务。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家,这时候已经开始懂得了母亲的难处——原来,料理家务是一件极操心、极不容易对付的事情。

  她的唯一的消遣,是翻看母亲订阅的几本杂志。象《小说月报》,还有《东方杂志》,《妇女杂志》,等等。那时的《小说月报》上,既有图画,又有小说。短篇小说,中篇小说,长篇小说,林纾、周瘦鹃等人翻译的外国小说,还有笔记,文苑,新知识,谐文,译丛,风丝雨片等专栏,真可说是丰富多彩,包罗万象。对于这位十三、四岁的少女说来,比她童年时候在烟台的大海边,以及后来在福州她祖父的书房里,看到过的那些书,还要引人入胜。她当时并未料到,七八年以后,她会成为文学研究会的一员,在自己现在如此热衷地阅读着的杂志上,发表她自己写作的“问题小说”。

  在晚上,她就帮助弟弟们复习功课。复习完了,就给他们讲故事。故事的内容,都是她在现在,或过去从中外古今的小说里或杂志里看来的。她从小就熟读《三国志》、《水浒》、《聊斋志异》、《孝女耐儿传》、《说部丛书》、《西游记》、《天雨花》、《再生缘》、《儿女英雄传》、《说岳》、《东周列国志》等等大部头小说,还有林纾翻译的《块肉余生述》(今译作《大卫·科波菲尔》——笔者注)等外国小说,《水浒传》中的一百零八将,《聊斋志异》中的人,鬼,狐狸精,《天雨花》与《再生缘》中有才干的女孩子左仪贞及孟丽君,都是小冰心在童年时代就十分神往的人物。现在,她又从诸如《小说月报》等杂志里,看来了新创作的各种各样的中国小说,与新翻译过来的形形色色的外国小说。再加上她的一点想象,一点虚构,编成冰心式的体裁,一个片断、一个片断地讲给弟弟们听。直听得他们如醉如痴,有时微笑,有时流泪。冰心后来长大成人之后,曾经在她自己的组诗《繁星·八三》中,写过这样一段:

  小弟弟!

  你恼我么?

  灯影下,

  我只管以无稽的故事,

  来骗取你,

  绯红的笑颊,

  凝注的双眸。

  含着深情,回忆了她与弟弟们亲密相处的情景。而少女冰心当时的讲故事,就是女作家将来走上创作道路的口头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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