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散步-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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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外。”这是多么精神饱满,生活力旺盛的民族表现。“乐”的表现人生是“不可以为伪”,就象数学能够表示自然规律里的真那样,音乐表现生活里的真。
我们读到东汉傅毅所写的《舞赋》,它里面有一段细致生动的描绘,不但替我们记录了汉代歌舞的实况,表出这舞蹈的多采而精妙的艺术性。而最难得的,是他描绘舞蹈里领舞女子的精神高超,意象旷远,就象希腊艺术家塑造的人象往往表现不凡的神境,高贵纯朴,静穆庄丽。但傅毅所塑造的形象却更能艳若春花,清如白鹤,令人感到华美而飘逸。这是在我以上所引述的几种音乐形象之外,另具一格的。我们在这些艺术形象里见到艺术净化人生,提高精神境界的作用。
王世襄同志曾把《舞赋》里这一段描绘译成语体文,刊载音乐出版社《民族音乐研究论文集》第一集。傅毅的原文收在《昭明文选》里,可以参看。我现在把译文的一段介绍于下,便于读者欣赏:
当舞台之上可以蹈踏出音乐来的鼓已经摆放好了,舞者的心情非常安闲舒适。她将神志寄托在遥远的地方,没有任何的挂碍。(原文:舒意自广,游心无垠,远思长想……”。)舞蹈开始的时候,舞者忽而俯身向下,忽而仰面向上,忽而跳过来,忽而跳过去。仪态是那样的雍容惆怅,简直难以用具体形象来形容。(原文:其始兴也,若俯若仰,若来若往,雍容惆怅,不可为象。)再舞了一会儿,她的舞姿又象要飞起来,又象在行走,又猛然耸立着身子,又忽地要倾斜下来。她不加思索的每一个动作,以至手的一指、眼睛的一瞥,都应着音乐的节拍。(原文:其少进也,若翱若行,若竦若倾,兀动赴度,指顾应声。)
轻柔的罗衣,随着风飘扬,长长的袖子,不时左右的交横,飞舞挥动,络绎不停,宛转袅绕,也合乎曲调的快慢。(原文:罗衣从风,长袖交横,骆驿飞散,飒擖合并。)她的轻而稳的姿势,好象栖歇的燕子,而飞跃时的疾速又象惊弓的鹄鸟。体态美好而柔婉,迅捷而轻盈,姿态真是美好到了极点,同时也显示了胸怀的纯洁。舞者的外貌能够表达内心——神志正在杳冥之处游行。(原文:鶣鷅燕居,拉■(扌+沓)鹄惊。绰约闲靡,机迅体轻,资绝伦之妙态,怀悫素之洁清,修仪操以显志兮,独驰思乎杳冥。)当她想到高山的时候,便真峨峨然有高山之势,想到流水的时候,便真洋洋然有流水之情。(原文:在山峨峨,在水汤汤。)她的容貌随着内心的变化而改易,所以没有任何一点表情是没有意义而多余的。(原文:与志迁化,容不虚生。)乐曲中间有歌词,舞者也能将它充分表达出来,没有使得感叹激昂的情致受到减损。那时她的气概真象浮云般的高逸,她的内心,象秋霜般的皎洁。象这样美妙的舞蹈,使观众都称赞不止,乐师们也自叹不如。(原文:明诗表指(同旨),嚕А。ㄍ埃┫⒓ぐ骸F舾≡疲救羟锼壅咴鎏荆罟つ薄#
单人舞毕,接着是数人的鼓舞,她们挨着次序,登上鼓,跳起舞来,她们的容貌服饰和舞蹈技巧,一个赛过一个,意想不到的美妙舞姿也层出不穷,她们望着般鼓则流盼着明媚的眼睛,歌唱时又露出洁白的牙齿,行列和步伐,非常整齐。往来的动作。也都有所象征的内容,忽而回翔,忽而高耸。真仿佛是一群神仙在跳舞,拍着节奏的策板敲个不住,她们的脚趾踏在鼓上,也轻疾而不稍停顿,正在跳得往来悠悠然的时候,倏忽之间,舞蹈突然中止。等到她们回身再开始跳的时候,音乐换成了急促的节拍,舞者在鼓上做出翻腾跪跌种种姿态,灵活委宛的腰支,能远远地探出,深深地弯下,轻纱做成的衣裳,象蛾子在那里飞扬。跳起来,有如一群鸟,飞聚在一起,慢起来,又非常舒缓,宛转地流动,象云彩在那里飘荡,她们的体态如游龙,袖子象白色的云霓。当舞韬渐终,乐曲也将要完的时候,她们慢慢地收敛舞容而拜谢,一个个欠着身子,含着笑容,退回到她们原来的行列中去。观众们都说真好看,没有一个不是兴高采烈的。(原文不全引了。)
在傅毅这篇《舞赋》里见到汉代的歌舞达到这样美妙而高超的境界。领舞女子的“资绝伦之妙态,怀悫素之洁清,修仪操以显志,独驰思乎杳冥”。她的“舒意自广,游心无垠,远思长想,在山峨峨,在水汤汤,与志迁化,容不虚生,明诗表旨,喟息激昂,气若浮云,志若秋霜”。中国古代舞女塑造了这一形象,由傅毅替我们传达下来,它的高超美妙,比起希腊人塑造的女神像来,具有她们的高贵,却比她们更活泼,更华美,更有远神。
欧阳修曾说:“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晋人就曾主张艺术意境里要有“远神”。陶渊明说:“心远地自偏”。这类高逸的境界,我们已在东汉的舞女的身上和她的舞姿里见到。庄子的理想人物:藐姑射神人,绰约若处子,肌肤若冰雪,也体现在元朝倪云林的山水竹石里面。这舞女的神思意态也和魏晋人钟王的书法息息相通。王献之《洛神赋》书法的美不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吗?(所引皆《洛神赋》中句)我们在这里不但是见到中国哲学思想、绘画及书法思想①和这舞蹈境界密切关联,也可以令人体会到中国古代的美的理想和由这理想所塑造的形象。这是我们的优良传统,就象希腊的神像雕塑永远是欧洲艺术不可企及的范本那样。
关于哲学和音乐的关系,除掉孔子的谈乐,荀子的《乐论》,《礼记》里《乐记》,《吕氏春秋》、《淮南子》里论乐诸篇,嵇康的《声无哀乐论》(这文可和德国十九世纪汉斯里克的《论音乐的美》作比较研究),还有庄子主张“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天地》)这是领悟宇宙里“无声之乐”,也就是宇宙里最深微的结构型式。在庄子,这最深微的结构和规律也就是他所说的“道”,是动的,变化着的,象音乐那样,“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这道和音乐的境界是“逐丛生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曳,幽昏而无声,动于无方,居于窈冥……行流散徙,不主常声。……充满天地,苞裹六极”(《天运》),这道是一个五音繁会的交响乐。“逐丛生林”,就是在群声齐奏里随着乐曲的发展,涌现繁富的和声。庄子这段文字使我们在古代“大音希声”,淡而无味的,使魏文侯听了昏昏欲睡的古乐而外,还知道有这浪漫精神的音乐。这音乐,代表着南方的洞庭之野的楚文化,和楚铜器漆器花纹声气相通,和商周文化有对立的形势,所以也和古乐不同。
庄子在《天运》篇里所描述的这一出“黄帝张于洞庭之野的咸池之乐”,却是和孔子所爱的北方的大舜的韶乐有所不同。《书经·舜典》上所赞美的乐是“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的古乐,听了叫人“心气和平”、“清明在躬”。而咸池之乐,依照庄子所描写和他所赞叹的,却是叫人“惧”、“怠”、“惑”、“愚”,以达于他所说的“道”。这是和《乐记》里所谈的儒家的音乐理想确正相反,而叫我们联想到十九世纪德国乐剧大师华格耐尔晚年精心的创作《巴希法尔》。这出浪漫主义的乐剧是描写阿姆伏塔斯通过“纯愚”巴希法尔才能从苦痛的罪孽的生活里解救出来。浪漫主义是和“惧”、“怠”、“惑”、“愚”有密切的姻缘。所以我觉得《庄子·天运》篇里这段对咸池之乐的描写是极其重要的,它是我们古代浪漫主义思想的代表作,可以和《书经·舜典》里那一段影响深远的音乐思想作比较观,尽管《书经》里这段话不象是尧舜时代的东西,《庄子》里这篇咸池之乐也不能上推到黄帝,两者都是战国时代的思想,但从这两派对立的音乐思想——古典主义的和浪漫主义的——可以见到那时音乐思想的丰富多采,造诣精微,今天还有钻研的价值。由于它的重要,我现在把《庄子·天运》篇里这段全文引在下面:
“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帝曰汝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征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太清。……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一清一浊,阴阳调和,流光其声,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死一生,一偾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汝故惧也。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坑满坑。涂却守神 (意谓涂塞心知之孔隙,守凝一之精神),以物为量。其声挥绰,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纪。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 (意谓流与止—顺其自然也)。子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倚于槁梧而吟,目之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按:这正是华格耐尔音乐里“无止境旋律”的境界,浪漫精神的体现)形充空虚,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你随着它委蛇而委蛇,不自主动,故怠)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按:此言重振主体能动性,以便和自然的客观规律相浑合)逐丛生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曳(此言挥霍不已,似曳而未尝曳),幽昏而无声,动于无方,居于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行流散徙,不主常声。世疑之,稽于圣人。圣人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悦。故有焱氏为之颂曰: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汝欲听之,而无接焉。尔故惑也。(此言主客合一,心无分别,有如闇惑)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此言乐未大和,听之悚惧,有如祸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此言遁于忘我之塘,泯灭内外)卒于惑,惑故愚,愚故道。(内外双忘,有如愚述,符合老庄所说的道。大智若愚也)道可载而与之俱也。”(人同音乐偕入于道)
老庄谈道,意境不同。老子主张“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他在狭小的空间里静观物的“归根”,“复命”。他在三十辐所共的一个毂的小空间里,在一个摶土所成的陶器的小空间里,在“凿户牖以为室”的小空间的天门的开阖里观察到“道”。道就是在这小空间里的出入往复,归根复命。所以他主张守其黑,知其白,不出户,知天下。他认为“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他对音乐不感兴趣。庄子却爱逍遥游。他要游于无穷,寓于无境。他的意境是广漠无边的大空间。在这大空间里作逍遥游是空间和时间的合一。而能够传达这个境界的正是他所描写的,在洞庭之野所展开的咸池之乐。所以庄子爱好音乐,并且是弥漫着浪漫精神的音乐,这是战国时代楚文化的优秀传统,也是以后中国音乐文化里高度艺术性的源泉。探讨这一条线的脉络,还是我们的音乐史工作者的课题。
以上我们讲述了中国古代寓言和思想里可以见到的音乐形象,现在谈谈音乐创作过程和音乐的感受。《乐府古题要解》里解说琴曲《水仙操》的创作经过说:“伯牙学琴于成连,三年而成。至于精神寂寞,情之专一,未能得也。成连曰:‘吾之学不能移人之情,吾之师有方子春在东海中’。乃赉粮从之,至蓬莱山,留伯牙曰:‘吾将迎吾师’!划船而去,旬日不返。伯牙心悲,延颈四望,但闻梅水汩没,山林窅冥,群鸟悲号。仰天叹曰:‘先生将移我情!’乃援操而作歌云:‘繄洞庭兮流斯护,舟楫逝兮仙不还。移形素兮蓬莱山,歍钦伤宫仙不还’。伯牙遂为天下妙手。”
“移情”就是移易情感,改造精神,在整个人格的改造基础上才能完成艺术的造就,全凭技巧的学习还是不成的。这是一个深刻的见解。
至于艺术的感受,我们试读下面这首诗。唐诗人郎士元《听邻家吹笙》诗云:“风吹声如隔彩霞,不知墙外是谁家,重门深锁无寻处,疑有碧桃千树花。”这是听乐时引起人心里美丽的意象:“碧桃千树花”。但是这是一般人对于音乐感受的习惯,各人感受不同,主观里涌现出的意象也就可能两样。“知音”的人要深入地把握音乐结构和旋律里所潜伏的意义。主观虚构的意象往往是肤浅的。“志在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