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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老张的哲学-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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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德这几句话,在梦里说过千万遍,而不敢对她说。今天说出来了,随着出了一身热汗。好象久被淤塞的河水找着一个出口,心中的一切和河水的泛溢一般无法停止。
  “静姐!静姐!”他上前拉住她的手。“我爱你!”“兄弟!你怎么有些呆气?”
  “我不呆,我爱你,我爱你!”王德虽然已经心乱了,可是还没忘用“爱”字来代表他心中的话。
  “你放开我的手,姑母这就回来!”
  他不放开她的手,她也就没再拒绝而由他握着,握得更紧了一些。
  “我不怕姑母,我爱你!我死,假如你不答应我!”“你先出去,等姑母下午出门,你再来!”
  “我要你现在答应我!你答应了我,从此十年不见面,我也甘心,因为我知道世界上有一个爱我的人!说!静姐!”“你真是年青,兄弟!我下午答复你还不成?姑母就回来!”
  王德知道姑母的慈善与严厉,心中的血都蒸腾起来化为眼中的泪。李静的眼睛也湿了。两个人用握在一处的手擦泪,不知到底是谁的手擦谁的眼泪。
  “我爱你!姐姐!”王德说完,放开她的手走出去。
  他出了街门,赵姑母正从东面来,他本来想往东,改为往西去,怕姑母看见他的红眼圈。
  李静手里象丢了一些东西,呆呆的看着自己,从镜子里。不知不觉的抬起自己的手吻了一吻,她的手上有他的泪珠。赵姑母进来,李静并没听见。
  “静儿!快来接东西!”
  她懒懒的用手巾擦干了眼睛,出来接姑母买来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姑娘!怎么又哭了!”
  “没哭,姑母!”她勉强着笑了一笑。
  “我知——道你小心里的事,不用瞒我。”
  “真的没哭!”
  “到底怎么了?”
  “我——有些不舒服。直打喷嚏,好象是哭了似的。”“是不是?你姑父不听话,昨天非给你烂柿子吃不可。瞧,病了没有!这个老——”好妇人开始着急了。“好孩子,去躺一躺,把东西先放在这里。想吃什么?姑母给你作。对了,你爱吃嫩嫩的煮鸡子,我去买!我去买!”
  “姑母,我不想吃什么,我去躺一躺就好了!”“不用管我,我去买!孙山东的小铺有大红皮油鸡子,这么大。”赵姑母用手比着,好象鸡子有茶壶那么大。说完,把脚横舒着,肥大的袖子抡的象飞不动的老天鹅一样跑出去。李静躺在床上,不知想的什么,不知哭的什么,但是想,哭!
  想起自己去世的父母,自己的叔父,李应,王德……。不愿意哭,怕伤了姑母的心,然而止不住。……不愿意想,然而一寸长的许多人影在脑子里转。……忘了王德,为谁哭?为王德哭?想的却不仅是他!……爱情要是没有苦味,甜蜜从何处领略?爱情要是没有眼泪,笑声从何处飞来?爱情是神秘的,宝贵的,必要的,没有他,世界只是一片枯草,一带黄沙,为爱情而哭而笑而昏乱是有味的,真实的!人们要是得不着恋爱的自由,一切的自由全是假的;人们没有两性的爱,一切的爱是虚空的。现在李静哭了,领略了爱的甜味!她的心象冲寒欲开的花,什么也不顾的要放出她的香,美,艳丽!她象黑云里飞着的孤雁,哀啼着望,唤,她的伴侣!她自己也不知道哭什么,想什么,羞愧什么,希望什么。只有这一些说不出的情感是爱情的住所。爱情是由这些自觉的甜美而逐渐与一个异性的那些结合,而后美满的。在这种情境之中的,好象一位盲目的诗人,夜间坐在花丛里,领略着说不出的香甜;只有一滴滴的露珠,湿透了他的襟袖,好似情人们的泪!
  赵姑母去了不到十分钟就回来了。从门外就半哭半笑的喊:
  “静儿!静儿!姑母可是老的要不得了!”
  李静坐起来隔着玻璃往外看,只见姑母左手拿着两个鸡子,右手从衣襟上往下擦鲜黄的蛋汁。
  “可要不得了,我这不中用的老东西!四个鸡子摔了一半!只顾快走,不看电线杆子,你看!”赵姑母说着,擦着,哭着,笑着,同时并举的忙着。
  赵姑母把鸡子放在小铁锅里煮,手擦眼泪,嘴吹锅里的热气,以便看鸡子在锅里滚了几个滚。还不住的说:“姑娘爱吃嫩的,爱吃嫩的……”嘴里只顾说,心里不记时间,捞出鸡子一看,已经一个煮裂了缝。
  最激烈的中国家庭革命,就是子女拒绝长辈所给的吃食。吃九个半,假如长辈给你十个,至少你也是洋人转生的。李静不愿意惹姑母闹脾气,慢慢把鸡子吃了。然后打起精神,要帮着姑母作事,姑母拦着不叫作。
  “姑母,我真好了!”李静说。
  “是不是?一吃鸡子准好!我年青的时候,公公婆婆活着,鸡子?一根鸡毛也吃不着!我的肚子啊,永远空着多半截,就是盼着你叔父接我回娘家住几天,吃些东西。一吃就好!公公婆婆也不是对我不好,他们对儿媳妇不能不立规矩。幸亏有你叔父,要不是他,我早就饿成两层皮了!说起你叔父,现在受这罪,老天爷要是戴着眼镜,决不至于看不出好坏人!静儿!等你姑父回来,你跟他要一块钱,给你叔父买些东西给他送了去。我那个兄弟,待我真是一百一,我可忘不了他!”
  姑母侄女一阵乱谈,姑母把说过一百二十五回的话,又说到一百二十六回。李静不用听,就可以永远回答的不错。吃过午饭,赵姑母到东城去看亲戚。
  王德并没往远处去,只围着护国寺庙前后转。有时走进庙里,从破烂的殿门往里呆呆的看着不走时运缺袍少帽的菩萨。他约摸着赵姑母已经出门,匆匆的跑回来。轻轻开了街门,先往自己屋里走,以备万一姑母没出门好再走出去。到了自己屋里,学着小说中侦探的样子,把耳朵靠在墙上听姑母屋里有无动静。听了半天,一无人声,二无犬吠,才慢慢开开门,低声叫了一声“静姐!”
  “你进来,王德!”
  李静坐在一张小椅上,王德没说话,走上前去吻了她一下。
  接吻除了野蛮人可以在晴天白日之下作,文明人是不作的,纵然作,也在黑影里。现在这两个野蛮化的男女,居然如此,你说,……我没的说!
  他们真敢冒险,真敢乱作,他们又吻了一吻,你说,………………
  “你去罢,王德,我明白你的心!” 
  
第十九
  老张正要打龙树古的门,门忽然开开。老张往旁边一闪,走出一个少年,看了老张一眼,往前走去。
  “李应!你上这里来作什么?”老张向前赶了几步。“你管不着!”李应停住步。
  “小小年纪,不必记仇,告诉我,到这里干什么?”“见龙军官!”
  “啊,见老龙!见他干什么?”
  “有事!”
  “好,不用告诉我,我打听得出来!”
  李应怒冲冲的走去,老张看着他的后影,哧的笑了一声。
  老张回过头来,门前站着龙凤,她也望着李应。老张心里痒了一下,心里说:“可惜咱钱不多,把一朵鲜花,往孙八身上推!无法!……”跟着,他换了一副笑容,走上前去:“凤姑娘!你父亲在家?”
  “我给你通知一声去。”龙凤把黑布裙轻轻一撩跑进去,好象一个小黑蝴蝶。老张低头把眼光斜射到她的腿腕:“多么细软的腿腕!”她又跑出来说:“请进来!”
  老张进去,龙凤开开屋门,老张一看屋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堂屋中间摆着一张长桌,盖着雪白的桌布。当中一瓶鲜花,四下摆着些点心和茶具。龙军官坐在桌子的一头,左边坐着三个黄头发,绿眼珠,尖鼻子,高脑门的洋人;右边坐着两个中国人,嘀哩嘟口录说外国话。老张忘了庚子联军入京的时候,作过日本买以外,见着外国人,永远立在十丈以外看,现在相隔只有五尺,未免腿脚有些发软。“请进来!”龙军官并没看老张。
  老张鼓一鼓勇气,把腿搬起来往里挪。龙树古把手向右边的一个空椅一指,老张整团的咽唾液,坐下,坐的和洋人离着仅二尺多!
  “张先生,北城的绅士,也是教育家。”龙军官向大众介绍,老张不住点头。
  “凤姑娘你也坐下!”龙凤坐在她父亲的对面。
  父女把茶倒好,龙军官向左边中间坐的那个年老的外国人说:
  “请葛军官祈祷谢茶。”
  那位军官用中国话迟迟顿顿的祷告起来,其余的全垂头合目屏住气。老张乘机会看看合眼的洋人什么样子,因为洋人睡觉是不易见到的。只听一声“阿门!”众人全抬起头睁开眼,老张开始把眼闭上。
  龙军官把茶递给大众,一一的问:“要糖和牛奶不要?”问到老张,他说了一个字“要”!心里想:“反正多要两块糖不吃亏!”
  龙凤把点心递给大家,老张见洋人拿点心往嘴里送,他才大胆的拿了一块。
  龙树古说说笑笑,洋人听不懂的,由右边坐的那两个人给翻译,于是洋人也笑了。龙凤和洋人是中西两搀的说,老张一点也不明白,只乘着大家不留神又拿了一块点心,把牛奶茶闭着气一口灌下去。
  “赵四好了没了?”那个年老的洋人问。
  “早好了!现在早晚祷告,很有进步!”龙树古回答。“为粥厂捐钱怎样?”一个年青的洋人问。
  “已捐进三百七十五元二毫。”挨着老张坐着的人说。“这位张先生是慈善家,每年要捐钱的。”龙树古笑着向洋人说。
  那位老洋人向老张一笑,用中国话问:“你好不好?”“好!”老张仿着洋腔说。
  “你捐钱不捐?现在。”洋人又问。
  老张看着龙树古,龙树古替老张回答:“他捐!年年要捐的!”龙军官紧跟向一个中国人说:“把捐册拿出来,请张先生认捐。”
  “我没带着钱!”老张忙着说。
  “不要紧!”那位拿着捐册的人说:“写了数目以后我们派人去取。久仰大善士!久仰!”
  “凭老龙叫洋人念咒,洋人就登时低头念,咱现在惹不了他!”老张一面想,一面接捐册。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张,王,李,赵,不是五元就是三元,并没有半个铜子或一毛钱的。又看了一遍,结果发现了有一位是捐五毛钱的。于是老张咬着牙写了五角小洋的捐。
  大家又闲谈了半天,龙树古和那位年老的外国人商议,去见李大善士劝捐,于是大家立起预备出去。
  老张向龙军官丢了一个眼色,军官装没看见,反向龙凤说:
  “把东西收拾起来,晚饭不用等我,我回来的早不了!”然后龙军官又回过头来向老张说:“多谢帮我们的款!一同出去好不好?”
  老张随着众人出了街门,龙树古向老张说了声“再见!”跟着洋人扬长而去。老张蹲在墙根下发呆。
  他呆呆的想了半天,立起来又去敲门。
  “张先生还没走?”龙凤开开门说。
  “我不能走,我的话还没和你父亲说完。”
  “父亲回来得早不了,你愿意等着也好。”龙凤说完,邦的一声把门关上。
  债没讨成,亲事没说定,倒叫洋人诈去五毛钱,老张平生那受过这样的苦子!计无可出,掏出小账本写上了一句:“十一月九日,老张一个人的国耻纪念日。” 
  
第二十
  “下雨是墨盒子,刮风是香炉。”是外国人对于北京的简妙的形容。中国人听了这两句话,只有夸赞形容的妙,而不觉得一个都城象墨盒子和香炉为不应当的。本来,为什么都城一定不象香炉和墨盒子,为什么世界不……李静和姑父要了一块钱,买了些点心之类,出城去看她的叔父。出了她姑母的门,那冬天每日必来的北风已经由细而粗的刮起来。先是空中一阵阵的哨子响,好似从天上射来的千万响箭。跟着由野外吹来的黄沙和路上的黑土卷成一片灰潮,从一切有孔的东西打过穿堂。兜着顺着风走的人,兽的脚踵,压着逆着风走的脚面,把前者催成不自主的速进,把后者压成钉在地上的石桩。一阵风过,四外天空罩上一圈沙雾,阳光透过,好象飘浮着一层黄雪。跟着由远而近的响声又作,远处的高树先轻轻的点头,近处的一切可动的东西也渐次摇动。继而后面的怒潮又排出倒海而来,远近上下的东西就在吼叫中连成一片不可分析的波动与激荡。如此一阵,一阵,又一阵,树枝折了,薄的土墙倒了,路上的粪土吹净了,到红日西落的时候,才惨淡荒寒的休息一刻,等着夜里再攻袭大地的一切。
  李静握着她的毛项巾,半闭着眼,走三步停两步的往前奔。走了好大半天才到德胜门。那城门洞的风更与众不同,好似千万只野牛,被怒火烧着,争着从城洞往外挤;它们的利角,刺到人的面上,比利刃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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