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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怀 念 狼-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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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肉团丢在沙滩,背了捞上来的柴草回家吃饭去了。回到家里,小伙越想越奇怪,
捞出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呢?第二天又到河边去看,那肉团竟然还在,未冻僵也未死,
背回来用秤称量,重达二十三公斤,三日后再称,已达三十五公斤。从其身上翌下
几块肉,肌体呈纯白色,且无血流出,放进锅里煮着吃,也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再
用油炸着吃却奇香无比。更奇怪的是它能自生自长,原来割下来的几块肉,没过几
天便又长好了。小伙就背了软骨人去看稀罕,软骨人经见世事多,软骨人也不识为
何物,给软骨人看病的医生却惊呼:天呐,这是“太岁”!太岁本是木星的名称,
民间传说里太岁却是神名,认为太岁之神在地,掘土兴建要躲避太岁方位,否则便
遭受祸害。医生说,《本草纲目》上将此物叫肉芝,秦始皇当年派徐福东渡寻找仙
药,寻的就是这肉灵芝,遂让软骨人喝了浸泡肉团的水。软骨人喝了水当然没能立
即站起来,但自觉神清气爽,浑身有力,竟能坐在地上扬镢头挖了半天地。此事轰
动了沙河子村,有人就报告了州行政公署,专员便闻讯赶去,巧的是省城一所大学
的生物系师生在商州实习,随专员也一块去了,立即将活体标本带回州城研究,认
定所谓的太岁是罕见的粘菌复合体,并结论为:通常认为真菌与植物的亲缘关系要
比与动物的关系近得多,而分析了某一核蛋白、核糖核酸的排列顺序,发现人类与
真菌的共同祖先显然是远古时代的一种鞭毛类单细胞动物。既然动植物有着共同的
祖先,那么太岁就是由原始鞭毛的单细胞生物分化而来的,其自养功能的加强和动
物功能的退化,便进化到单细胞绿藻,由之发展成植物界,相反,运动功能和异着
功能的加强和自养功能的退化,便进化到单细胞原生动物,由之发展为动物界。总
之,太岁和大熊猫一样是大自然漏遗的古生物活化石,它产生的年代可以追溯到地
质年代的白垩纪,它是人类和一切动植物的祖先。既然太岁是人类和一切动植物的
祖先,专员便有意将太岁保护起来,保护人员他首先考虑到了待业在家的施德,抽
调了施德负责筹建一个“太岁馆”,“它不是动物,也不是植物,更不是文物,”
专员对施德说,“但咱们得像古人保存' 和氏璧' 一样地把它保存起来啊!”专员
安置了施德,当然就想到了我和我的舅舅正为保护狼而进行的工作,当他批示着他
的秘书要打听我们的行踪时,我将我们在生龙镇发生的事情向秘书去电话汇报,秘
书告诉了我州城里的故事,并叮咛我们先在生龙镇呆着,因为专员以示关心,特意
买了三双旅行胶鞋要送给我们,他很快让顺车将鞋捎到镇上的。
    旅行胶鞋是第二天中午就顺车捎来了,但舅舅没有穿,他说他几十年一直穿麻
鞋,脚浪得又大又厚,还是穿着麻鞋舒服。“你是嫌穿了不像个猎人了,”烂头说,
“你不穿我穿!”烂头当下扔了脚上的旧鞋,换上新鞋,而另一双就挂在肩头上。
    就在我们换新鞋的中午,准确地说,是太阳刚刚从屋檐上跌到台阶下,郭财蹬
了蹬腿,喉咙里发了一声痰响死了。据村人说,舅舅再次拉动了枪栓而我把他拉走
后,郭财是逃走了,逃走了还拿着那张狼皮,回到家里对老婆说:“他傅山怎不往
我身上打呢,他不敢么,他踢了我一脚权当是踢他爹,我可是白白得了一张狼皮哩!”
晚上,他将狼皮铺在身下,但狼皮却裹住了他,狼皮见热收缩,越收缩越裹得紧,
几乎要把他约束窒息,他老婆用刀子一条一条割那狼皮才解脱出来。可从此身上生
出血泡,起不了炕,第三天从炕上往下爬,一头却从炕上栽下来就死了。
    消息传开来,烂头有些紧张:这会不会与我们有关呢?我说,从死的情况看可
能是死于心肌梗塞或脑溢血吧,舅舅冷冷笑了三声,就拉着我们去小酒馆喝酒。
    杀死了二号狼,舅舅的情绪似乎好转,虽然没有了宽长腰带,又系上了一条买
来的极宽的生牛皮带。
    生龙镇子上的人都知道了他就是那个捕狼队的队长傅山,这一家那一家轮流着
叫他去吃饭,那情景真有些景阳冈上打了虎回到阳谷县的武松,舅舅完全被这种崇
拜陶醉了,终日酒喝得昏昏沉沉。住过了三天,他竟再不提离开镇子的话。我穿上
了专员送来的旅行胶鞋,心就急如火焚,更是对镇子上的生活无法忍受,街面上店
铺极少,除了两家是从州城贩来的低档服装出售外,几乎所有人家在后院晾晒捣碎
着柏朵,而门面上从事的小吃买卖,种类又不外乎是锅盔、烩面和饺子,再就是平
底鏊锅里烙豆腐块,浇上辣子醋水汁儿。我第一次吃觉得蛮有味道,可连吃了三顿,
胃口就全倒了,一看见那卖豆腐的人黑乎乎的手和在胳膊下夹着擦擦递过来的筷子,
大肠小肠都在痉挛。我们住的这家基本上还算干净,但一次吃蒸馍时突然发现了馍
里有一个干瘪了的虱子,我说:掌柜掌柜,你这是怎么搞的,馍里有虱子啊?!老
头拿过看了看,把虱子抠下来,说:这有啥呀,抠掉不是没有了吗!酵面是在炕上
焐了被子发的,能没一半个虱子跑进去?
    舅舅开心笑:吃吧吃吧,权当吃没骨头的肉哩!我嘟囔着几时离开啊,总不能
在这里呆十天八天吧。
    “这是饭没吃好发躁了哩!”舅舅说,“我总觉得别的地方的狼要跑过来的。”
“这可是真的吗?”
    “真不真就得问狼它舅哩。”民间的意识里,狗是狼的舅,烂头就把富贵搂到
怀里,问狼来不来?富贵说:汪。又说了一句:汪。
    是来还是不来,烂头听不懂,一口浓烟喷在富贵的脸上,富贵跑到门口咳嗽了
半天。
 

                                                       贾平凹·怀念狼               第二十章    
                              
    (……是来还是不来,烂头听不懂,一口浓烟喷在富贵的脸上,富贵跑到门口
咳嗽了半天。)
    中午时分,天空又出现了一团乌云,圆圆的像一个笸篮,舅舅站在院子里盯着
乌云看了半天。烂头又和老头的儿媳嘻嘻哈哈说话,似乎烂头在夸耀着舅舅脖子上
戴着的金香玉,那女人说我没金香玉我却自来香,嘿,烂头直咧嘴,女人说我做姑
娘时真的是香的,嫁了这家来,香才消失了,要烂头能不能把那块金香玉要过来送
她。烂头说你这是要杀了我么,女人就不么我不么地吭唧着。我瞧着难看,站在窗
口向外喊道:“掌柜的,从地里拔了菠菜了?”女人立即旋身去了厨房。舅舅还在
焙子里看云,我去说:“舅舅还会看天象?”
    “你瞧瞧那云,”舅舅说,“我想起那天剥狼时,天上也是有这么一团黑云的,
旁边的一家孩子就落草了。”“这团云该是什么灵魂?”
    “我也这般想的。”从前门望去,街面上一只公鸡绕着一只母鸡转,母鸡卧下
了,公鸡爬上去,两只鸡尾一左一右分开极快地碰了一下。那乌云的灵魂要变个鸡
上世吗?这么一想又觉得无聊,我说:“舅舅,你说会有狼到这里来的,怎么没动
静呢?这地方怪怪的,怕是不能再呆了。”“你是说烂头……”我吃了一惊,原来
舅舅也看出了门道!但舅舅这么一说,我倒不能再说什么,笑了笑,回坐到我的房
间看书去了。
    到了下午,狼的任何信息还是没有,舅舅也有些灰心了,准备着动身离开生龙
镇,没想烂头却病倒了。他患了尿不出尿的病,说已有感觉两天了,只说是上了火,
并未在意,可严重到尿憋得生疼却尿不出来了。我怀疑烂头患上了性病,一定是那
女人给染的,舅舅就去镇上请来了一个老郎中,老郎中一进烂头的房间,就闻着不
对,问床下的麻袋放的什么。老郎中扒开麻袋看看,里面尽是木瓜,说这么多木瓜
在床下,木瓜气上升,它是止尿的你当然尿不出来了,你们不懂,老掌柜他该知蠢,
怎么能把木瓜放在床下呢?烂头登时骂道:“这老家伙逼我走哩,我偏不走!”将
铺盖搬到我的房间来。
    事情是明摆着的,掌柜的一切都是阴谋,我终于说破烂头的羞愧处,警告他老
老实实,老头这么做,已经给了你很大的面子了。烂头也垂头丧气,骂老头这么样
护他的儿媳,是自己要扒灰呀怎么地,又骂那女人肯定不是好东西,老公公如此防
她,她以前就犯过花案?这回他也鼓动了舅舅离开生龙镇,可他想走,一时却走不
了,他得歇一天,服用老郎中配制的丸药。烂头的情绪已经非常不好了,叫喊着头
又疼,哼哼唧唧的,我有些烦了,一个人背了相机出去拍山色风景。
    在山区里,无论是下乡的干部,还是要采风的文艺工作者,山民一般是敬而远
之的,但有两种情况,你立即就会得到欢迎,与他们可以打成一片了。一是你会针
灸,免费为他们服务。山里人的强壮那是能徒手扳倒牛的,吃生食,喝凉水,持久
负重的能力使你惊讶不已,可说有病,不论瘿瓜瓜,大骨节,每个人不是腿疼就是
腰酸,住在他们家里,常常半夜里能听见时不时发出的啊呜声,那是长长的吁气,
似乎这么长声呻吟就能把骨头缝里积聚的疲乏和不适也呼了出去。他们一般是不看
锝生的,除非吃不动了,活儿干不动了,夜里和老婆弄不动了,简单的自救就是用
瓷片割眉心放血疗法,或者拔火罐,再不就是画符念咒,有免费来针灸,他们就给
你真诚的笑,称你先生,做荷包鸡蛋放上红糖让你吃。二是你有照相机肯为他们照
相,他们会立即进屋去换上最好的衣服,用头油或水抹光自己的头发,然后规规矩
矩地手脚并拢地表情严肃地坐下让你拍照。尤其是姑娘们和丰满鲜丽的少妇,拍照
完后可以让你到她们的小卧房去,回答她们提出的这样那样有关城里的提问,天若
冷,都坐到炕上去,大团花的被子上人笑得没死没活,被子下十只八只脚乱蹬。我
自然受到镇子里人的热情配合,没过半天,一卷胶片就拍光了,但我还得给他们照,
只好按空镜头。看着他们认认真真为我留下姓名和地址,央求把照片能寄给他们,
我对空按镜头的行为感到羞耻,便借口离开他们,一个人到河边去。这当儿,已经
是黄昏了,太阳刚刚落下,月亮就出来了,河边的土堤上尽是柳树,这些柳树怕已
近五十年物事,树桩始终不砍伐,而枝条年年被砍了搭鸡棚牛圈或烧饭用,树桩就
越来越粗越老,差不多的桩都有洞,里边筑着鸟巢也住着蛇。我不太喜欢苍茫时分
的河畔,于是跑回镇街又买了胶卷再去拍摄,一个独眼老者默不作声地站在远处看
我,他看得久了,我回头给他笑了一下,他也笑了,瞎眼使面皮很紧张,扯得鼻子
一动一动的,样子有些可怕。
    “照相机能把人的魂也照了去吗?”老者说。
    “那怎么会呢,这又不是照妖镜!”我说。
    老者立即回转了身,喊道:“都出来都出来,这个同志说了,照相不会照去魂
的。”土堤后的芦苇丛里一阵响,出来了两个大人和两个小孩,而且赶着一头猪。
四个人都穿得破烂,全是瘦子,大人目光羞怯,不敢直对了我看,惟独小孩兴奋得
直蹦,大人拍了他一下,拉到身后,他在身后歪了头,好奇地还看我。那头猪却实
肥,十分地乖顺,脖子上或前腿上并没有拴了绳被牵着,只是一个大人提了它的尾
巴,它就一声不吭地走。
    “是去收购站交猪吗?”我说:“这么肥的猪!”“是在镇子上新买的。”老
者说,“孩子们都嚷嚷着口寡了。”“日子不错么!”“你觉得不错?我烦得想上
吊哩!”老者说,他知道我是城里人吧,已经在镇子上呆了好多天了,如果我能看
得起他们的话,邀请我去他家坐坐。那两个大人赶忙说对对对,一起发出了邀请,
“给你杀猪,杀了猪吃肉!”我谢绝了,但我被他们的真情感动,为他们拍照后,
目送了他们过河去河对岸的那条沟里。这是由北向南注入大河的一条小河,他们在
经过河面上的独木桥时却出现了困难,两个孩子在桥上战战惊惊,总是迈不开步,
后来就趴在桥板上呜呜地哭。我把相机挎在脖子上,主动前去背了一个孩子过桥,
又过去背了第二个,孩子是长久没有洗过澡了,浑身散发着难闻的味道。老者又在
邀请我去他家了,我再一次谢绝,两个大人就赶着猪从桥上经过,猪是太笨了站在
桥板上迈不开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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