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宁娜-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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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窗上的雪花,老是暖气忽热忽冷的急遽变化,老是在昏暗中闪现的人影,老是那些声音,但是安娜终于开始读着,而且理解她所读的了。安努什卡已经在打瞌睡,红色小提包放在她膝上,她那一只手上戴着破手套的宽阔的双手握牢它。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读着而且理解了,但是读书可以说是追踪别人的生活的反映,因此她觉得索然寡味。她自己想要生活的欲望太强烈了。她读到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看护病人的时候,她就渴望自己迈着轻轻的步子在病房里走动;她读到国会议员演说时,她就渴望自己也发表那样的演说;她读到玛丽小姐骑着马带着猎犬去打猎,逗恼她的嫂嫂,以她的勇敢使众人惊异的时候,她愿竟自己也那样做。但是她却无事可做,于是她的小手玩弄着那把光滑的裁纸刀,她勉强自己读下去。
小说的主人公已经开始得到英国式的幸福、男爵的爵位和领地,而安娜希望和他一同到领地去,她突然觉得他应当羞愧,她自己也为此羞愧起来。但是他有什么可羞愧的呢?“我有什么可羞愧的呢?”她怀着愤怒的惊异自问。她放下书来,往后一仰靠到椅背上,把裁纸刀紧握在两手里。没有什么可羞愧的。她一一重温着她在莫斯科的经过。一切都是良好的、愉快的。她回想起舞会,回想起弗龙斯基和他那含情脉脉的顺从的面孔,回想起她和他的一切关系:没有什么可羞耻的。虽然这样,但是就在她回忆的那一瞬间,羞耻的心情加剧了,仿佛有什么内心的声音在她回想弗龙斯基的时候对她说:“暖和,暖和得很,简直热起来了呢。”“哦,那又有什么呢?”她坚决地自言自语说,在软席上挪动了一下。“那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我害怕正视现实吗?哦,那有什么呢?难道在我和这个青年军官之间存在着或者能够存在什么超出普通朋友的关系吗?”她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又拿起书本来;但是现在她完全不能领会她所读的了。她拿裁纸刀在窗户玻璃上刮了一下,而后把光滑的、冰冷的刀面贴在脸颊上,一种欢喜之感突然没来由地攫住了她,使她几乎笑出来了。她感到她的神经好像是绕在旋转着的弦轴上越拉越紧的弦。她感到她的眼睛越张越大了,她的手指和脚趾神经质地抽搐着,身体内什么东西压迫着她的呼吸,而一切形象和声音在摇曳不定的半明半暗的灯光里以其稀有的鲜明使她不胜惊异。瞬息即逝的疑惑不断地涌上她的心头,她弄不清火车是在向前开,还是往后倒退,或者完全停住了。坐在她旁边的是安努什卡呢,还是一个陌生人?“在椅子扶手上的是什么东西呢?是皮大衣还是什么野兽?而我自己又是什么呢?是我自己呢,还是别的什么女人?”她害怕自己陷入这种迷离恍惚的状态。但是什么东西却把她拉过去,而她是要听从它呢,还是要拒绝它,原来是可以随自己的意思的。她站起身来定一定神,掀开方格毛毯和暖和大衣上的披肩。一瞬间她恢复了镇定,明白了进来的那个瘦瘦的、穿着掉了钮扣的长外套的农民是一个生火炉的,他正在看寒暑表,风雪随着他从门口吹进来;但是随后一切又模糊起来了……那个穿长背心的农民仿佛在啃墙上什么东西,老妇人把腿伸得有车厢那么长,使车厢里布满了黑影;接着是一阵可怕的尖叫和轰隆声,好像有谁被碾碎了;接着耀眼的通红火光在她眼前闪烁,又仿佛有一堵墙耸立起来把一切都遮住了。安娜感觉得好像自己在沉下去。但是这并不可怕,却是愉快的。一个裹得紧紧的、满身是雪的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叫了一声。她立起身来定了定神;她这才明白原来是到了一个车站,而这就是乘务员。她叫安努什卡把她脱下的披肩和围巾拿给她,她披上,向门口走去。
“您要出去吗?”安努什卡问。
“是,我想透一透气。这里热得很呢。”
于是她开开门。猛烈的风雪向她迎面扑来,堵住门口和她争夺车门。但是她觉得这很有趣。她开了门,走出去。风好像埋伏着等待着她,欢乐地呼啸着,竭力想擒住她,把她带走,但是她抓牢了冰冷的门柱,按住衣服,走下来,到月台上,离开了车厢。风在踏板上是很猛烈的,但是在月台上,被火车挡住,却处于静息的状态。她快乐地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含雪的空气,站立在火车旁边,环顾着月台和灯火辉煌的车站。
三十
暴风雪在火车车轮之间、在柱子周围、在车站转角呼啸着,冲击着。火车、柱子、人们和一切看得出来的东西半边都盖满了雪,而且越盖越厚。风暴平静了片刻,接着又那么猛烈地刮起来,简直好像是不可抵挡的。但是人们跑来跑去,快乐地交谈着,咯吱咯吱地在月台的垫板上跑过去,他们不断地开关着大门。一个弯腰驼背的人影在她脚旁悄然滑过,她听到了锤子敲打铁的声音。“把那电报递过来!”从那边暴风雪的黑暗里传来一个生气的声音。“请到这边!二十人号!”各种不同的声音又叫喊起来,人们裹住脖颈,身上落满白雪跑过去。两个绅士叼着燃着的纸烟从她身边走过。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正待从暖手筒里抽出手来握住门柱走回车厢的时候,另一个穿军服的男子走近她身边,遮住了路灯的摇曳的灯光。她回头一看,立刻认出了弗龙斯基的面孔。他把手举在帽檐上,向她行礼,问她有什么事,他能否为她略效微劳。她凝视了他好一会,没有回答,而且,虽然他站在阴影中,她看出了,或者自以为她看出了他的面孔和眼睛的表情。这又是昨天那么打动了她的那种崇敬的狂喜的表情。她在最近几天中不止一次地暗自念叨说,就是刚才她还在说,弗龙斯基对于她不过是无数的、到处可以遇见的、永远是同一类型的青年之一,她决不会让自己去想他的;但是现在和他重逢的最初一刹那,她心上就洋溢着一种喜悦的骄矜心情。她无须问他为什么来到这里。她知道得那么确切,就像他告诉了她他来这里是为了要到她待的地方一样。
“我不知道您也去。您为什么去呢?”她说,放下她那只本来要抓牢门柱的手。压抑不住的欢喜和生气闪耀在她脸上。
“我为什么去吗?”他重复着说,直视着她的眼睛。“您知道,您在哪儿,我就到哪儿去,”他说。“我没有别的办法呢。”
在这一瞬间,风好像征服了一切障碍,把积雪从车顶上吹下来,使吹掉了的什么铁片发出铿锵声,火车头的深沉的汽笛在前面凄惋而又忧郁地鸣叫着。暴风雪的一切恐怖景象在她现在看来似乎更显得壮丽了。他说了她心里希望的话,但是她在理智上却很怕听这种话。她没有回答,他在她的脸上看出了内心的冲突。
“要是您不高兴我所说的话,就请您原谅我吧,”他谦卑地说。
他说得很文雅谦恭,但又是那么坚定,那么执拗,使得她好久答不出话来。
“您说的话是错了,我请求您,如果您真是一个好人,忘记您所说的,就像我忘记它一样,”她终于说了。
“您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我永远不会忘记,也永远不能忘记……”
“够了,够了!”她大声说,徒然想在脸上装出一副严厉的表情,她的脸正被他贪婪地凝视着。她抓住冰冷的门柱,跨上踏板,急速地走进火车的走廊。但是在狭小的过道里她停住脚步,在她的想像里重温着刚才发生的事情。虽然她记不起她自己的或他的话,但是她本能地领悟到,那片刻的谈话使他们可怕地接近了;她为此感到惊惶,也感到幸福。静立了几秒钟之后,她走进车厢,在她的座位上坐下。以前苦恼过她的那种紧张状态不但恢复了,而且更强烈了,竟至达到了这样的程度,以致她时时惧怕由于过度紧张,什么东西会在她的胸中爆裂。她彻夜未眠。但是在这种神经质的紧张中,在充溢在她想像里的幻影中,并没有什么不愉快或阴郁的地方;相反地,却有些幸福的、炽热的、令人激动的快感。将近天明,安娜坐在软席上打了一会瞌睡,当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火车驶近彼得堡。家、丈夫和儿子,快要来临的日子和今后的一切琐事立刻袭上她的心头。
到彼得堡,火车一停,她就下来,第一个引起她注意的面孔就是她丈夫的面孔。“啊哟!他的耳朵怎么会是那种样子呢?”她想,望着他的冷淡的威风凛凛的神采,特别是现在使她那么惊异的那双撑住他的圆帽边缘的耳朵。一看见她,他就走上来迎接她。他的嘴唇挂着他素常那种讥讽的微笑,他那双疲倦的大眼睛瞪着她。当她遇到他那执拗而疲惫的眼光的时候,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使她心情沉重起来,好像她期望看到的并不是这样一个人。特别使她惊异的就是她见到他的时候所体验到的那种对自己的不满情绪。那种情绪,在她和她丈夫的关系中她是经常体验到的,而且习惯了的,那就是一种好像觉得自己在作假的感觉;但是她从前一直没有注意过这点,现在她才清楚而痛苦地意识到了。
“哦,你看,你的温存的丈夫,还和新婚后第一年那样温存,望你眼睛都望穿了,”他用缓慢的尖细声音说,而且是用他经常用的那种声调对她说的,那是一种讥笑任何认真地说他这种话的人的声调。
“谢廖沙很好吗?”她问。
“这就是我的热情所得到的全部报酬吗?”他说,“他很好,很好……”
三十一
弗龙斯基整整那一夜连想都没有想要睡觉。他坐在躺椅上,有时直视着前方,有时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人们;假使说他先前以他的异常沉着的态度使不认识他的人们惊异不安,那么他现在似乎更加傲慢自满了。他看人们仿佛是看物件一样。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在法院当职员的神经质青年,憎恨他的这副神气。这位青年向他借火抽烟,和他攀谈,甚至推了他一下,为的是使他感到他并不是物件,而是一个人;但是弗龙斯基凝视着他,正如他凝视路灯一样,那青年做了个鬼脸,感觉得他在这种不把他当作人看待的压迫下失去镇定了。
弗龙斯基没有看见什么东西,也没有看见什么人。他感到自己是一个皇帝,倒不是因为他相信他已经使安娜产生了印象——他还没有信心,——而是因为她给他的印象使他充满了幸福和自豪。
这一切会有什么结果,他不知道,他甚至也没有想。他感觉得他以前消耗浪费的全部力量,现在已集中在一件东西上面,而且以惊人的精力趋向一个幸福的目标。他为此感到幸福。他只知道他把真话告诉了她:她在哪儿,他就到哪儿去,现在他的生活的全部幸福,他唯一的人生目的就在于看见她和听她说话。当他在博洛戈沃车站走下车去喝矿泉水,一看见安娜就不由自主地第一句话就把他所想的告诉她了。他把这个告诉了她,她现在知道了,而且在想这个了,他觉得很高兴。他整夜没有入睡。当他回到车厢的时候,他尽在回忆着他看见她时的一切情景,她说的每一句话,而且在他的想像里浮现出可能出现的未来图景,他的心激动得要停止跳动了。
当他在彼得堡下了火车的时候,他在彻夜不眠之后感觉好像洗了冷水澡一般地痛快和清爽。他在他的车厢近旁站住,等待她出来。“再看看她,”他自言自语说,情不自禁地微笑着,“我要再看看她的步态、她的面貌,她许会说句什么话,掉过头来,瞟一眼,说不定还会对我微笑呢。”但是他还没有看到她,就看见了她的丈夫,站长正毕恭毕敬地陪着他穿过人群。“噢,是的!丈夫!”这时弗龙斯基才第一次清楚地理解到她丈夫是和她结合在一起的人。他原来也知道她有丈夫,但是却差不多不相信他的存在,直到现在当他看见了他本人,看见了他的头部和肩膀,以及穿着黑裤子的两腿,尤其是看见了这个丈夫露出所有主的神情平静地挽着她的手臂的时候,他这才完全相信了。
看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见他那彼得堡式的新刮过的脸和严峻的自信的姿容,头戴圆帽,微微驼背,他才相信了他的存在,而且感到这样一种不快之感,就好像一个渴得要死的人走到泉水边,却发见一条狗、一只羊或是一只猪在饮水,把水搅浑了的时候感到的心情一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那种摆动屁股、步履蹒跚的步态格外使弗龙斯基难受。他认为只有他自己才有爱她的无可置疑的权利。但是她还是那样,她的姿态还是打动他的心,使他在生理上感到舒爽和兴奋,心中充满了狂喜。他吩咐他那从二等车厢跑来的德国听差拿着行李先走,他自己走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