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宁娜-第1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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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长满木瘤,但是你也舍不得为了花坛把这棵古树砍倒,却要重新设计一下花坛,好将就着利用一下这株古树哩!树一年可长不起来。”他小心谨慎地说,立刻就改变了话题。
“喂。您的农业怎么样?”
“不大好。百分之五的收益。”
“是的,但是您还没有把自己的劳动算进去。要知道您不是也有价值吗?就拿我说吧。我没有经营农业的时候,一年可以拿三千卢布年俸。现在我可比干官差卖劲,可是像您一样,我取得了百分之五的利益,这还算走运哩。而我的劳力全白费了。”
“如果纯粹是亏本的事,那么您为什么还要干呢?”
“哦,就是干吧!您说还有什么呢?这是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了,而且人人都知道非这样不可。况且,我对您说吧,”他把胳臂肘倚在百叶窗上,一打开话匣子,就滔滔不绝地谈下去。“我儿子对农业丝毫也没有兴趣。显然他会成为学者。因此就没有人继承我的事业了。但是我还是干下去。目前我还培植了一个果木园哩。”
“是的,是的,”列文说。“这是千真万确的。我老觉得我在农业上得不到真正的收益,可是我还是干下去……总觉得对土地有一种义不容辞的义务。”
“我跟您讲件事吧,”那地主接着说下去。“我的邻居,一个商人,来拜望我。我们一起到农场和花园里绕了一圈。他说:‘不,斯捷潘·瓦西里奇,您的一切都好,只是您的花园荒芜了。’其实,我的花园好得很哩。‘如果我是您,我就砍掉这些菩提树,不过要到树液升上去的时候才砍。您这里有上千棵菩提树,每一棵树可以锯成两块好木板。如今木板可以卖大价钱,最好还是大量地采伐菩提树。’”
“是的,用这笔款项他就可以买牲口,跟白白捞来一样置地,租给农民去种了。”列文微笑着补充说,显然类似这样的如意算盘他碰见过不止一次。“他会发财致富。而您和我,只要保得住我们所有的,有东西留给子孙,那就谢天谢地了。”
“听说您结婚了?”那个地主说。
“是的,”列文怀着得意的满足心情回答。“是的,真有点古怪,”他接着说下去。“我们一无所得地过下去,好像注定了要守护火的灶神一样。”
那地主在花白胡子的遮掩下偷偷地笑了。
“我们中间也有这样的人,譬如说我们的朋友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或者最近在这里定居下来的弗龙斯基伯爵,他们都想要把农业当成工业那样来经营;但是到目前为止,除了蚀本毫无结果。”
“但是为什么我们不像商人那样办呢?我们为什么不砍伐菩提树做木材?”列文说,又回到那个打动了他的心的问题上去。
“为什么,就像您说过的,我们守卫着火啊!那不是贵族干的事。我们贵族的工作不是在这里,不是在这个选举大会上做的,而是在那边,在各自的角落里。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们都有阶级本能。在农民身上我有时也看到这一点:一个好农民总千方百计地想多搞点土地。不管地多么不好,他还是耕种。结果也没有收益。净亏本罢了。”
“就像我们一样,”列文说。“见着您真是十分高兴哩,”他补充说,看见斯维亚日斯基走过来。
“自从在您家里见过面以后,我们还是初次见面哩,”那个地主说。“而且尽情地谈了一阵。”
“哦,你们骂过新制度吧?”斯维亚日斯基微笑着说。
“我们不否认。”
“痛痛快快地谈了一番。”
三十
斯维亚日斯基挽着列文的胳臂,引着他来到自己那一群里去。
现在没有回避弗龙斯基的可能了。他跟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站在一起,列文走过去的时候他直视着他。
“非常高兴!我以前好像曾有荣幸见过您……在谢尔巴茨基公爵夫人家。”他说,把手伸给列文。
“是的,那次会面我记得很清楚,”列文说,脸涨得通红,马上扭过身去同他哥哥谈起来。
弗龙斯基微微地笑了一笑,继续和斯维亚日斯基谈着,显然并没有和列文攀谈的愿望;但是列文一边和他哥哥谈话,一边不住地回头看弗龙斯基,拚命想找点话跟他谈谈,好冲淡一下自己的唐突无礼。
“现在为什么还在拖延呀?”列文说,望着斯维亚日斯基和弗龙斯基。
“因为斯混特科夫。他要么应选,要么不应选,”斯维亚日斯基回答。
“他怎么样,应选呢还是不应选?”
“问题就在于他不置可否。”弗龙斯基说。
“如果他不做候选人,那么谁做候选人呢?”列文追问,望着弗龙斯基:
“愿意做候选人的人都可以。”斯维亚日斯基回答。
“您愿意做候选人吗?”列文问。
“当然不,”斯维亚日斯基说,局促不安了,用吃惊的眼光朝站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身边的一个凶狠的绅士瞟了一眼。
“那么是谁呢?涅韦多夫斯基吗?”列文说,觉着他糊涂了。
但是这样一来更糟了。涅韦多夫斯基和斯维亚日斯基是两个大有希望的候选人。
“无论如何我也不干的!”那个凶狠的绅士说。
原来这就是涅韦多夫斯基!斯维亚日斯基替他和列文介绍了一下。
“喂,你也动了心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对弗龙斯基眨眨眼睛。“就像赛马一样。很想赌个输赢。”“是的,真让人动心哩,”弗龙斯基说。“一旦动了手,就非干到底不可。这是斗争!”他说,皱着眉头,咬紧他那强有力的牙关。
“斯维亚日斯基真是有本事的人啊!什么他都说得清清楚楚的。”
“噢,是的,”弗龙斯基心不在焉地随口答道。
紧接着是一阵沉默,在这期间,弗龙斯基因为总得望着什么,于是就望着列文:望望他的脚、他的礼服、随后又望望他的脸,注意到他的忧郁的眼光盯在自己身上,于是就没话找话说:
“你怎么成年累月都住在乡下,却不当治安推事呢?您没有穿治安推事的制服?”
“因为我认为治安裁判是一种愚蠢的制度,”列文愁闷地说,他一直在找机会跟弗龙斯基谈话,好弥补刚见面时的无礼。
“我并不那么想,恰恰相反哩,”弗龙斯基带着平静的惊异神情说。
“那简直是儿戏,”列文打断他的话说。“我们并不需要治安推事。八年里我没有出过一件纠纷,出了事的时候,结果又给判错了。治安法庭距离我家大约四十里。为了解决两个卢布的事我就得花费十五个卢布请一位律师。”
于是他就谈起来:一个农民怎么偷窃了磨坊主的面粉,磨坊主跟他讲理的时候,那个农民就怎么递呈子大肆诬告。这些话说得既不合时宜又愚蠢,就连列文说的时候自己也意识到了。
“噢,他是这么一个怪家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带着他那种最抚慰人的像杏仁油一样的微笑说。“不过走吧,我想选举大概开始了……”
于是他们就分手了。
“我真不明白,”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他注意到他弟弟的拙劣的举动。“我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这么缺乏政治手腕!这就是我们俄国人不足的地方。省贵族长是我们的反对派,而你倒和他amicochon①,还请他做候选人。而弗龙斯基伯爵呢……我并没有和他交朋友;他要请我吃饭,我是不会去的;但是他是我们这边的人,那么为什么要化友为敌呢?后来你又追问涅韦多夫斯基愿不愿意做候选人。这种事做得简直不妥当!”
①法语:十分亲昵。
“噢,我什么也不明白!这不过是一桩小事罢了,”列文愁眉不展地说。
“你说这不过是一桩小事,但是什么事你一着手,就搞得一团糟。”
列文默不作声,他们一道走进大厅。
省贵族长,虽然隐隐约的地感觉到已经布置好陷害他的天罗地网,虽然不是全体都请他做候选人,却还要孤注一掷,决定来应选。大厅里一片静寂,秘书长声音洪亮地宣布近卫队上尉米哈伊尔·斯捷潘诺维奇·斯涅特科夫被提名为省贵族长候选人,现在就投票表决。
县贵族长们端着盛着选举球的小盘子,由自己的席位上走到主席台,于是选举开始了。
“投在右边,”当列文陪着他哥哥随着县贵族长走到主席台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对他小声说。但是列文忘了人家向他解释过的计划,唯恐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右边”是说错了。斯涅特科夫无疑地是他们的反对派!他走近票箱的时候,球本来在右手里的,但是认为错了,因此刚一走到票箱跟前就到换到左手里,而且毫无疑问是投到左边去了。一个内行人,站在票箱跟前,只要每个人胳臂肘一动他就知道球投到哪里了,不痛快地皱了皱眉。这一次没有东西可以让他锻炼他那明察秋毫的眼力了。
一切又归于静寂,只听见数球的声音。接着有个声音宣布了赞成和反对的票数。
贵族长获得了相当多的票。到处都是嘈杂的人声,人人都想冲到门口去。斯涅特科夫走进来,贵族们蜂拥到他周围向他道贺。
“好了,现在完了吧?”列文问谢尔盖·伊万诺维奇。
“不过刚刚开始哩!”斯维亚日斯基笑着代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回答。“别的候选人可能获得更多的票数哩。”
这一点列文又忘得干干净净了。他现在只记得其中有什么微妙的手法,但是他厌烦得想不起究竟是什么了。他觉得郁闷得不得了,很想离开这一群人。
因为谁也不注意他,而且显然没有一个人需要他,于是他就悄悄地到了小茶点室里,看见那些侍者,他又觉得轻松极了。那个矮小的老侍者请他吃些东西,列文同意了。吃了一盘青豆炸牛排,同那老侍者谈了他以前的主人们,列文不愿意回到和他的意趣很不投合的大厅里,就到旁听席上去了。
旁听席里挤满了装束华丽的妇女们,她们伏在栏杆上,极力不放过下面所说的一言一语。妇女们身边是一群风度优雅的律师、戴着眼镜的中学教师和军官,有的坐着,有的站着。到处都议论着选举,都在谈论贵族长多么心灰意懒,争论多么有趣;列文听到有一群人在赞美他哥哥。一位贵妇人在对一个律师说:
“我听到科兹内舍夫的演说有多么高兴啊!挨饿都值得。妙不可言!多么明了清晰!你们法庭里谁也讲不了这样。除了迈德尔,就是他讲话也远远没有这样的口才哩!”
在栏杆旁找到一个空地方,列文俯在上面,开始观察和谛听。
所有贵族都坐在按着县份划分的栏杆里面。厅堂中间站着一个穿礼服的人,他正用高亢而响亮的声音宣布说:
“现在表决陆军上尉叶夫根尼·伊万诺维奇·阿普赫京做省贵族长!”
接着是死一般的沉寂,然后听到一个老年人的少气无力的声音说:
“谢绝了!”
“现在投票表决枢密顾问官彼得·彼得罗维奇·博利,”
有个穿礼服的人呼喊。
“谢绝了!”有个青年人的尖声说。
于是又从头开始,又是“谢绝了”。这样继续了一个钟头的光景。列文斜倚在栏杆上,冷眼旁观着和谛听着。最初他觉得不胜惊异,很想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断定了他怎么也不会明白的,因此就觉得枯燥无味了。随后,回想起他在所有人的脸上看到的那种激昂慷慨和怒容满面的神情,他觉得悲哀起来,因此决定离开这里到楼下去。当他穿过旁听席的走廊的时候,他碰到一个踱来踱去的垂头丧气两眼通红的中学生。在楼梯上他遇到一对人儿:一个穿着高跟鞋匆匆跑上来的妇人和一个得意扬扬的副检察官。
“我告诉过您晚不了的,”当列文闪在一边给那位妇人让路的时候,副检察官说。
列文已经下楼走到出口的地方。正在掏取衣服的号牌的时候,一个秘书就把他抓住了。“请来吧,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正在选举哩!”
正在投票表决的就是那位一口拒绝应选的涅韦多夫斯基。
列文走进大厅的门口:门已经反锁上了。秘书敲敲门,大门打开了,两个面色通红的地主由列文身边冲出去。
“我忍受不了啦!”脸涨得通红的地主里的一个大喊大叫。
紧跟在地主们的后面,省贵族长的头伸出来。他的面孔由于疲惫和恐惧露出可怕的神情。
“我告诉过你不要放任何人出去!”他对门房申斥道。
“我是放人进来,大人!”
“天啊!”省贵族长长叹了一声,拖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