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宁娜-第1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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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意不再要孩子了;对于我却是,我愿不愿意要孩子。这有很大的区别哩。你要明白,处在我这种境遇中,我不能存着这种想头哩。”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一言不答。她突然觉得她和安娜距离得那么遥远,有些问题她们永远也谈不拢,因此还是不谈的好。
二十四
“那么,如果可能的话,那就更需要使你的处境合法化了,”多莉说。
“是的,如果可能的话,”安娜突然用一种迥然不同的、沉静而悲伤的语气说。
“难道离婚不可能吗?我听说你丈夫同意了……”
“多莉,我不愿意谈这件事。”
“好,我们不谈,”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赶紧说,注意到安娜脸上的痛苦表情。“不过我看你把事情看得未免太悲观了。”
“我?一点也不!我非常心满意足哩。你看,jefaisdespasCsions①.韦斯洛夫斯基……”
①法语:我还能引起人们的激情。
“是的,说老实话,我可不喜欢韦斯洛夫斯基的态度。”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想要改变话题。
“噢,我也一点不喜欢。这只不过使阿列克谢觉得很有意思罢了;他不过是个小孩,完全操在我的手心里;你知道,我要怎么摆布他就怎么摆布。对我说他就像你的格里沙一样……多莉!”她突然离了题谈到别的上面去了。“你说我把事情看得未免太悲观了。你不明白的。这太可怕了!我倒想完全不看哩。”
“但是我认为你应该过问。你应该尽力而为呀。”
“但是我能做什么呢?什么都不能。你说我应该和阿列克谢结婚,说我不考虑这问题。莫非我会不考虑!!”她重复说,满脸绯红了。她站起身来,挺起胸脯,深深地叹了口气,迈着她那轻盈的步子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偶尔停一下。“我不考虑吗?没有一天,没有一小时我不想,不埋怨自己在想这些事呢……因为这种思想会把我逼疯了。会把我逼疯了的!”她反复地说。“一想起来,没有吗啡我就睡不着觉。不过,好吧。我们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吧。人们都对我说要离婚。第一,·他不会答应的。·他现在是在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的影响之下哩。”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挺直身子坐在椅子上,脸上带着同情的痛苦神情,扭动着头,注视着安娜的一举一动。
“应该试试,”她轻轻地说。
“就算我试试。这又有什么意思呢?”安娜说,显然她在说明她翻来覆去想过千百次而且记得倒背如流的心思。“那就是说,我恨他,可是仍然承认我对不起他——我认为他宽宏大量——非得低三下四地写信求他……好吧,就算我尽力办了:我要么接到一封侮辱的回信,要么得到他的同意。就假定我取得了他的同意……”这时候安娜已经走到屋子尽头,停在那里,正在摆弄罗纱窗帷上的什么。“我取得了他的同意,但是我的儿……儿子呢?他们不会给我的。他会在他那被我遗弃了的父亲的家里长大,会看不起我。你要明白,我对他们两个——谢廖沙和阿列克谢——的爱是不相上下的,但是我爱他们远远胜过爱我自己哩。”
她走到屋子中间,双手紧按着胸口,停在多莉面前。穿着雪白的睡衣,她显得分外的庄严高大。她低下头,激动得浑身战栗,她用珠泪盈盈的晶莹的眼睛愁眉紧锁地凝视着穿着补钉睡衣、戴着睡帽、消瘦而可怜的娇小的多莉。
“我只爱这两个人,但是难以两全!我不能兼而有之,但那却是我唯一的希望。如果我不能称心如愿,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随便什么,随便什么我都不在乎了。无论如何总会完结的,所以我不能——我不愿意谈这事。因此千万不要责备我,千万不要非难我!你的心地那么纯洁,不可能了解我所遭受的一切痛苦。”
她走过去,坐在多莉旁边,带着负疚的神色紧瞅着她的面孔,拉着她的手。
“你在想什么?你对我怎么看法?不要看不起我!我不该受人轻视。我真是不幸。如果有人不幸,那就是我!”她低声说,扭过头去,哭起来了。
剩下一个人,多莉做过祈祷,就躺在床上。她们谈话的时候,她从心坎里怜悯安娜;但是现在她怎么也不能想她了。想家和思念孩子们的心情以一种新奇而特殊的魅力涌进了她的想像里。她的这个世界现在显得那么珍贵和可爱,以致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在外面多逗留一天,打定主意明天一定要走。
同时,安娜回到自己的闺房,端起一只酒杯,倒进去几滴以吗啡为主要成份的药水,喝光了,静静地坐了一会以后,她就怀着平静而愉快的心情走进了寝室。
她走进寝室的时候,弗龙斯基仔细地看了看她。他想找寻谈话的一些痕迹,由于她在多莉的房里逗留了那么久,他知道一定谈过了。但是在她那种有所隐讳的矜持而兴奋的表情中,他只看得出那种虽然见惯了、但是仍然使他心荡神移的美貌,她知道自己很美的那种自觉和她希望自己的美色会打动他的心的愿望。他不愿意问她们谈了些什么,但是却希望她会自动地告诉他。但是,她只说:
“我很高兴你喜欢多莉。你喜欢她,是吗?”
“你知道,我老早就认识她。她非常善良,maisexcessive-mentterre-à-terre①。不过她来了我还是很高兴的。”
①法语:不过太实际了。
他拉住安娜的手,探究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她把这种眼色解释成别的意思了,于是对他微微一笑。
第二天早晨,尽管主人们极力挽留,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还是准备动身了。列文的马车夫穿着一点也不新的外衣,戴着一顶有点像邮差戴的帽子,驾驶着一群拼凑起来的马和一辆千疮百绽的马车,忧郁而果断地驶进了铺满砂砾的庭院里。
同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和男人们告辞对于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是一桩不痛快的事。相处了一天以后,她和主人们都清楚地感觉到彼此之间并不投机,还不如不相逢的好。只有安娜很难过。她知道多莉一走,就再也没有人会在她的心
灵里唤起那种由于这次会晤而引起的感情了。唤醒这种感情是痛苦的;不过她知道这是她心灵里最美好的成分,而这种成分在她所过的那种生活中,很快就要湮灭了。
驶到田野里的时候,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体会到一种轻松愉快的心情,刚要开口问他们喜不喜欢弗龙斯基家,突然间车夫菲利普自己就讲起来:
“他们钱倒是很有钱的,不过他们只给我们三蒲式耳燕麦。天还没有亮马就吃得干干净净了!三蒲式耳顶得了什么事?不过一点点罢了。如今住旅馆一蒲式耳燕麦也不过才花四十五个戈比。到我们那里,用不着害怕,要喂多少就给多少。”
“很小气的老爷哩,”办事员从旁帮腔说。
“哦,你喜欢他们的那些马吗?”多莉说。
“那些马?二话没有,真好啊!吃的也好。但是我觉得无聊得很,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不知道您觉得怎么样,”
他补充说,把他那漂亮的善良的面孔转过来对着她。
“我也这样感觉。喂,傍晚我们就可以到家了吧?”
“一定到了。”
回到家里,看见所有的人都平安无恙而且格外可爱,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把她这次拜访有声有色地描绘了一番,谈她受到多么热烈的欢迎,弗龙斯基家的生活是多么豪华风雅,他们怎么消遣,而且不许任何人说他们一句坏话。
“应该认识安娜和弗龙斯基——我现在对他了解得清楚一些了,——才能明白他们有多么可爱,多么优雅动人哩,”她真心诚意地说,忘记她在那里体验到的那种不满和不安的茫然若失的感觉了。
二十五
弗龙斯基和安娜的情况依然如故,还没有想办法离婚,就这样在乡下过了一夏天和一部分秋天。他们商量好什么地方都不去;但是他们两个越是孤独地过下去——特别是秋天没有客人的时候——他们就越觉得受不了这种生活,非得有所改变不行。
他们的生活好像美满得不得了:十分富裕,有健康的身体,有小孩,两个人都有事做。没有客人的时候,安娜还是一心一意地修饰打扮,浏览了许多书籍,都是一些流行的小说和很严肃的书籍。凡是他们收到的外国报刊杂志上推荐过的书籍她都订购了,而且以只有在孤寂中阅读的时候才会有的那种聚精会神来阅读。她也研究同弗龙斯基所从事的事业有关的书籍和专业性书籍,因此他时常来向她请教关于农业、建筑,有时甚至是关于养马或者运动的问题。她的知识和记忆力使他大为惊异,最初他对她还抱怀疑,希望得到证实。于是她就在书里翻出他所需要的那个段落,拿给他看。
医院的建筑工程也使她感到莫大兴趣。她不但帮忙,而且好多事情都是她亲自安排和设计的。但是她关心的主要还是她自己——关心到能够博得弗龙斯基的爱情和补偿他为她而牺牲的一切的地步。弗龙斯基很赏识她这一点,这变成了她唯一的生活目的,——这就是不仅要博得他的欢心,而且要曲意侍奉他的那种愿望;但是同时他又很厌烦她想用来擒住他的情网。日子越过下去,他越是经常地看到自己为情网所束缚,他也就越时常渴望着,倒不一定想摆脱,而是想试试这情网是否妨碍他的自由。若不是这种越来越增长的渴望自由的愿望——不愿意每次为了到城里去开会或者去赛马都要吵闹一场,——弗龙斯基一定会非常满意他的生活了。他所选择的角色,一个富裕地主的角色——俄罗斯贵族的核心应该由这个阶级构成——不但完全合乎他的口味,而且现在他这样过了半年的光景,给了他越来越大的乐趣。他的事业,越来越占有了他的全副心神的事业,发展得好极了。尽管由瑞士输入的医院装备、机械、乳牛、还有其他许多项目,花费了他一大笔款项,但是他却相信他并没有浪费,反而增加了财富。只要一涉及收入问题——木材、五谷和羊毛的销售,或者土地的出租问题——弗龙斯基就硬得像燧石一样,分文不让。在动用大量资金上面,无论在这个或者其他的田庄上,他一直采用最简单最保险的方法,在琐碎小事上的用度一直是极其精打细算的。虽然那个德国管理人用尽一切诡计多端的手段,企图引诱他破费金钱,一开始总把预算打得高于实际的需要,然后又说经过一番考虑可以很便宜地搞到手,而且马上就有利可图,但是弗龙斯基却从不听从。他听着管理人说,仔细问他,仅仅在订购的或者建筑的东西是最新式的,在俄国还是闻所未闻的,可以一鸣惊人的时候,他才同意。此外,他手头有多余款项的时候,他才决定大宗开支,开支的时候,他仔仔细细加以研究,钱非得花得最合算才行。因此从他经管事务的方法上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来,他并没有浪费,反而增加了财富。
十月里,卡申省举行了贵族选举大会,弗龙斯基、斯维亚日斯基、科兹内舍夫、奥布隆斯基和列文的一小部分田产都在这个省份里。
由于种种关系,也由于参与这件事的人们,使这次选举引起了社会上的注意。人们议论纷纷,为它作着准备。住在莫斯科,彼得堡,还有国外来的,好些从来没有参加过选举的人,都集中到这里了。
弗龙斯基老早就答应过斯维亚日斯基他要出席。
选举以前,时常到沃兹德维任斯科耶来拜访的斯维亚日斯基来邀请弗龙斯基了。
前一天,弗龙斯基和安娜为了这趟计划中的旅行几乎吵起来。这是秋天,是乡下一年里最沉闷无聊的时候,因此弗龙斯基做好了斗争的心理准备,用他从来没有对安娜用过的严厉而冷酷的口吻告诉她说他要走了。但是,使他惊异的是,安娜非常平静地接受了这消息,只问了一声他什么时候回来。他仔细打量她,不明白她这种泰然自若的态度。她看见他的眼色只付之一笑。他了解她那套缩到内心深处不动声色的本事,而且也了解只有在她暗中打定了什么主意却不告诉他的时候才会这样。他害怕起来,但他是那么愿意避免吵嘴,因此装出一副深信不疑的模样,而且真有几分信以为真,有点相信了他愿意相信的事,就是说,相信她明白道理。
“我想你不会觉得无聊吧?”
“我想不会的,”安娜回答。“我昨天收到戈蒂叶书店①寄来的一箱子书。不,我不会无聊的。”
①戈蒂叶书店是莫斯科一家著名的法国书店。
“她打算采取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