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7届 周大新-湖光山色-第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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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怀好意。暖暖轻轻推开青葱嫂,声音微弱且带了喘息说:我知道他们这会儿来是想要干啥,看我的笑话并挖苦我,我的婚姻得了这个结果使他们很高兴,说吧,我听着!那哥俩却什么也没说,詹石磴是说不出来,詹石梯是低了头把嘴闭着,只有一包东西从詹石磴那只尚能活动的手里掉在了暖暖的床上,之后,那哥俩就像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很快走了出去。暖暖和青葱嫂又是一怔,青葱嫂有些紧张地抓过那包东西打开一看,不由一呆:那原来是一包晒干了的红枣,有一斤多重。暖暖接过那包红枣直直地看着,眼里就慢慢有泪水渗出来……
半个来月之后,暖暖才算勉强能下床,可走几步路仍是头晕,青葱嫂怕她总躺着不好,就给她削了根木棍,让她拄了在院子里走走。这样又过了几天,暖暖才算能自理生活,只是活动量稍大一点,就喘得厉害。
这天早上,青葱嫂侍候暖暖吃了早饭,扶她在院子里坐了,然后回她家借住的屋子换了一身丈夫演《离别》时的楚时衣裳过来,说:暖暖妹子,今儿个你长林哥有事出去,要我替他演《离别》里的船工,去把楚王赀拉来再拉走,把那十块工钱挣回来。暖暖笑笑说:去吧,只是你这身衣裳可是男式的。青葱嫂道:男式就男式吧,我今日就来个女扮男装了。说着就向院门口走,在门口,青葱嫂忽又回头说了一句:暖暖,这是嫂子我长这样大头一回演戏,演的又是楚王坐船的船工,我真希望到时候你能站到门口看看我演得咋样,像不像一个楚时的船工。暖暖看青葱嫂一脸的认真,忙努力含笑点头答:中,我待一会儿一定站到院门外看你的表演。
青葱嫂走后,暖暖在院子里坐了一阵,之后,就想去后边的旷家院子里看看丹根,自打受伤后,她还一次也没见过丹根哩。丹根的爷奶大概知道暖暖是怎么受伤的,怕她向丹根说什么,故一回也没让丹根过来看她。暖暖起身刚走到门口,忽见一个城里打扮的络腮胡子男人来到了门前,她以为是刚来的游客,忙向他解释道:楚地居眼下停业,暂时无法接待,请去赏心苑住宿吧。不想那人倒没停步,径直走到她身边,温和地开口问:你是楚暖暖经理吧?你的身体怎么样?暖暖狐疑地看着他,心中暗道:这是什么人?咋会想起来问候我的身体?她正想开口回问对方的身份,不防院墙那边突然闪出了赏心苑里的那个韩会计,只见他高声向那个络腮胡子男人喊道:是来旅游的吧?快去赏心苑离别亭前看楚国的情景剧《离别》表演,保你会大开眼界!那游客这时就转身问韩会计:几点开演?马上,快去。韩会计连声催着。络腮胡子男人朝暖暖点点头,便随韩会计走了。
暖暖倚到门框上,回想着刚才那人的问话,心上仍在奇怪,这当儿,呜呜的号角和尖厉的竹哨响了,她知道今天的《离别》表演已经开始,她想起青葱嫂要她看表演的交待,便拄着木棍缓缓地走到了院门外边。
这真是一个好天,天空像被人清扫了一遍,干净得没有一点点云彩,瓦蓝瓦蓝的;湖面上也没有一丝丝风,水微波不兴,安宁得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只倒映着纯净的天空。“楚王”的船队就在这蓝天丽日里由湖湾的芦苇丛中飞出,很快地向岸边驶来。暖暖看见了,身着楚时服装的青葱嫂就站在楚王赀所在的那只船的船尾上,正奋力摇着桨。船的飞驶带起了风,风把青葱嫂的衣角掀上掀下,将她由帽子里露出的短发捋左捋右,她迎风摇桨,柔弱的身子也显出了一股英武来。暖暖让自己的目光只定在船尾,丝毫不动,因为她知道,只要目光稍一移动,她就会看见楚王赀的扮演者,看见那个她一想起来心就要疼痛的旷开田,姓旷的,你竟对我下如此狠手,我差一点就要被你踢死了……
“楚王赀”带领随从上岸祭拜的场景暖暖没有再看,那些场景她太熟了,差不多已经刻印到了心里。她此刻不想再看的原因,除了太熟之外,还因为她不想看见旷开田那副耀武扬威的模样。她仍把目光放在青葱嫂摇的那只“王船”上,她看见青葱嫂在“楚王赀”和随从们从船上下完之后,一直蹲到船里忙着什么,偶尔站起身,也是很快又蹲下去,直到“楚王赀”和他的随从又在音乐声中返回到船上。离别的时刻到了,音乐变得低沉起来,船队缓缓离岸,“楚王赀”站在船头朝岸上俯首长揖,随从们一齐在船上跪下朝岸上磕头,青葱嫂又摇动了船。按照往日的演出,接下来船工们只需把船摇进芦苇丛里就行,船队中的其他船工们都是这样办的,独有青葱嫂却继续把船向湖的深处摇。岸上看热闹的人们注意到了这一点,都有些惊奇地看着,暖暖也觉得意外,以为青葱嫂的丈夫长林没有给她交待清楚。暖暖看得很清,船上的“楚王赀”和随从这时都扭头去看青葱嫂,大概是在问她何以改变演出内容,不想就在这时,只见那船忽地左右一晃,突然就散架了,船上的那些人一下子全都落了水,在开田落水时,暖暖看见青葱嫂朝他扑过去。岸上看热闹的楚王庄人见那船散架,倒都没着急,庄上的人全会游泳,谁还在乎落水?暖暖自然也没着急,她只是为青葱嫂担着心,担心旷开田会因青葱嫂出的这个纰漏扣她的工钱。岸上的楚王庄人都静静地注视着事情的发展。看表演的游客们见楚王庄的人都这样放心,就都站那儿看起了热闹。暖暖瞥见,薛传薪也站在那些游客中间,脸上浮了些惶惑。
落水的人都在向岸边游,并渐渐游到了岸边,暖暖用目光在寻找着青葱嫂,她知道青葱嫂的游水本领很好,她应该已游到了岸边,可奇怪,上岸的那些人中却并没有她,暖暖又用目光去找旷开田,上岸的人中也没有他,回头去水中看,水中却再没有了游水的人。暖暖的心忽地悬了起来,天哪!她猛喊了一声,她觉出脑子里发出轰隆一响,忽然记起了青葱嫂说过要替自己报仇的话,想起了青葱嫂这些天的表现,刹时明白了她要自己今天看表演的目的,明白了她是想干啥,暖暖不顾一切地向水边奔去,同时嘶声喊了一句:快去救人——
岸边看热闹的楚王庄人此时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有几个人也慌忙跳上了岸边的船向湖里驰去。
几乎在暖暖喊声落地的同时,远处的水面上漂起了两个人。
不,不——暖暖边叫边扑到了岸边的一条小船上……
旷开田后来被放在牛背上在村里转了几圈,才算把喝进去的水全吐了并清醒过来。青葱嫂虽也吐出了水,却一直处在昏迷中,村里人忙慌慌地用门板把她抬送到了聚香街的医院里。旷开田清醒后被扶进了他在赏心苑的办公室,他闭了眼回忆着自己所遭遇到的事情,满脸愤恨地对薛传薪说:青葱这个贱女人,一落水就扑到了我的身上,死死地抱着我,要不是我把她打晕,她差一点就要害死我了,娘的,好好的船咋就散了架了?我怀疑她是存心搞破坏,从今往后,再不许她和她男人与我们赏心苑有任何来往和绞缠……
第二天早饭后,暖暖拄着木棍出门,她已和九鼎说好,让九鼎用自行车驮她去乡上医院看望青葱嫂。暖暖出了院门刚要坐上九鼎的自行车后座,忽见湖面上有一艘摩托艇呜呜地开到了村边码头上,从艇上随即下来了几个穿便衣的人,那些人风一样地冲进了赏心苑的院子,暖暖觉着有些奇怪,赏心苑出了什么急事?就在她站那儿诧异的当儿,猛见旷开田和薛传薪被那几个穿便衣的人戴着手铐拉到了门外,暖暖和九鼎都瞪大两眼惊在了那儿。
你们要干什么?我是楚王庄的主任!你们敢抓我?!旷开田这时高声喊着。那便衣中的一位把一个什么证件向旷开田眼前一放,他竟没再言语。这边的暖暖心中猛然一喜:是警察?!一定是警察,老天爷啊,到底盼到了这一天。暖暖陡觉身上来了力气,拄杖疾步向赏心苑门前走去。这当儿,只听薛传薪大声叫着:我是省城五洲公司的高级管理人员,告诉你们,就凭你们这些小警察,还敢跟我来这一套?你们怎么把我拉走的,还要怎么把我送回来,不过到时候可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那就随你的便吧!这时从赏心苑院里又走出一个人朗声应道,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领!说着挥了一下手,那几个便衣便推着旷开田和薛传薪上了摩托艇。暖暖定睛去看答话的那人,不由得骇然瞪大了眼睛:那不是昨天去自家门前问自己身体咋样的那个络腮胡子游人吗?他也是警察?
楚暖暖经理,你好。络腮胡子看见暖暖,忙迎了过来。认识一下,南府市公安局的大胡子小警察。你?
他的声音突然变低:领导接到你的举报信后,就派我来了,不过我是以游客身份来的,在赏心苑已经住了不少天啦!我现在受权对你宣布,楚地居可以立刻恢复营业……
暖暖只顾去抹眼泪了,既忘记了说话,也忘记了去听对方说话,直到对方上了摩托艇,她才想起去挥手。摩托艇的马达立刻吼了起来,艇随即便调头向东岸驶去,艇身急速拐弯时激起了很高的浪花,长长的浪痕久久没有消失。暖暖那天记得最清的一幅画面是:旷开田站在摩托艇上,满脸惊慌地望着越来越远的楚王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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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庄的楚国一条街正式剪彩开业,是在来年秋天的一个上午。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在那个天朗气爽的秋日里,兴奋地跨过两千多年的时间之桥,进入了这条满布着楚地景观的小街,新奇地欣赏着那些带有原始意味的建筑、器物和穿戴了楚时衣饰的男男女女。在一家出卖陶器的小肆前,须发皆白的谭老伯正对着暖暖朗声说道:我的心愿总算经你的手实现了,看看这条街市,就可约略地知道我们先民的生活景况,我高兴呀……暖暖把目光从远处的一伙外国游人身上收回,喃声问道:楚时的商人,是一种什么地位?谭老伯笑答:那时的商贾,已被列为四民之一,所谓商农工贾,不败其业,说的就是那时的情景……
那天剪彩之后的另一件大事,是五十多位来自欧美国家的游客,由楚王庄码头坐上游船去看湖中三角的迷魂烟雾。为了不出纰漏,暖暖决定亲自上船做导游。船至湖心三角区附近停下时,前方碧绿的水面上尚一切正常,仅仅几分钟之后,就如农妇点燃灶膛里的柴草炊烟升起一样,水面上开始有一股烟雾缓缓升起,那烟雾越来越浓越铺面积越大,直把整个湖心三角区全部铺满并开始袅袅升入高空。外国游客们都被这奇异的景观惊住,瞪大眼睛看着。暖暖这时用她刚学会的英语说道:女士们,先生们,请把你们的目光移向烟雾的上部,在那儿,你们会看到你们心中特别想看到的东西。众游客闻言,便都抬眼看去,很快,人们就不断地或用英语或用汉语叫道:我看到了两辆奔驰轿车……我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葡萄酒窖……我看到了一座庄园……我看到了一群美女……
暖暖这时也抬眼向烟雾的顶部看去,她过去已经带游客来过多次,在那烟雾上也看见过各种各样有意思的东西,包括羊群、手扶拖拉机、摩托车和一位面目模糊的男子,这一回我会看见什么?她在心里问自己。她注目在烟雾的顶部,眼睛一眨不眨,出现了,影象渐渐清晰起来:那是正向远处走的一队前呼后拥的人,有男有女有仪仗,在队伍中间走着的那个人分明穿戴着楚国君王的服饰,像极了旷开田扮演的那个楚王赀……
人影越走越远了……
楚王赀,是你吗?是你就请走远点,走得越远越好……
越远越好……
乙酉岁末完稿于北京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