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7届 周大新-湖光山色-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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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不能再出去打工,暖暖一直心存遗憾。心气很高的暖暖想到外边打工,固然有挣钱的考虑,可还有一个很隐秘的愿望,那就是多结识一些人,包括外地和大城市里的男青年,万一能碰上个特别可心又对自己钟情的小伙子,说不定……每次一想到这里,暖暖就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开田,尽管她从未对开田承诺过什么。她承认开田一直在她心里占着一个重要的位置,可城市里的生活实在精彩,那儿对她的吸引真是太大了,一想到要成年累月地就在这楚王庄和开田在一起过日子,她的心里就有些不甘。也许以后娘的身体彻底恢复之后,自己还是可以再出去打工的。就在暖暖这样想的时候,村子里发生了一件令她大感意外的事情。
那是一个早晨,村里人刚刚起床,村南头突然响起了唢呐声,那欢快的调子分明是有人娶亲才能吹出来的。起了床正梳头的暖暖一愣:没听说村里有谁家要办喜事呀?这时鞭炮响了,跟着就有不少人的脚步声在向村头响去,暖暖便也走出来,看见了青葱嫂忙问:谁家的喜事?青葱嫂苦笑了一下:哪是喜事,是詹同方家在为儿子娶阴亲。阴亲?暖暖一怔。是呀,詹同方的儿子因为家里穷找不到合意的对象,他爹娘又不停地埋怨他没本领,去年一气之下喝农药死了,他爹娘心里有愧,一直在操心要给他娶一门阴亲,刚好陈家庄有个姑娘前几天得急病死了,詹家就托人去说好,筹借了四千元把那个姑娘娶了来,今儿个太阳升起之前,那姑娘的棺材要和詹同方的儿子合墓。哦,现在还有这事?暖暖被惊住了:女方家愿意?那有啥不愿意的,如今不是干啥都讲个钱嘛,女儿死后还能为家里挣笔钱,做爹娘的也算没白养了女儿。詹同方的儿子不是长得还挺有模样吗,怎会找不着对象?暖暖又问。青葱嫂叹了口气答:唉,现如今,有模样的小伙子找个对象也不容易哩,咱们这一带,家家只盼着生儿子,女人怀了娃娃,想尽办法要去乡上医院用机器查查是不是男娃,不是的就想法流掉,结果女娃娃就少了,加上这几年姑娘们外出打工的多,咱这里的姑娘又都长得水灵,出去的姑娘就很少再回来,多是想法在外找个城里人或是外地的打工小伙,这样,咱这儿的小伙子找对象就越来越难了。詹同方的儿子原来说过一个对象,那姑娘出去打工后,见识多了,就嫌他家穷,同他断了,后来又说过几个,都没说成,他爹和娘一急,就对他又骂又埋怨,结果他没想开便寻死了……
青葱嫂的话让暖暖的心里一下子变得沉甸甸的,都啥年代了还有这种事情发生?她忍不住向村头走去,她看见了那个贴有黄色喜字的棺材,看见了吹唢呐的队伍,看见了半山坡上詹家儿子那重被掘开的坟墓。
暖暖,你信人有魂灵吗?背后猛地响起了开田的声音。暖暖闻声身子一震,忙转过身来。信吗?开田一本正经地又问。
我不知道。暖暖摇了摇头。
我前几天搭九鼎的渔船过湖去登城,回来时从湖心迷魂区旁边经过,当时刚好有烟雾升起来,我们就停住船看那烟雾,你猜我在那烟雾上边看见了啥?
暖暖没有追问。暖暖知道在丹湖的湖心有一个三角形的区域,经常不定时地会有一股炊烟似的烟雾在水面上升起弥漫,有时甚至能闻到一股烟火味,很像是傍晚在村边闻到的那种味道。人们若站在附近的船上看那烟雾,偶尔还会在烟雾里看见一些自己心中特想要特想看的东西,或是人或是物,据说有些光棍汉在那烟雾里看见过美女,有些渔家女在那烟雾里看见过持刀行进的军人,还有人在那烟雾里看见过大堆的金子。倘是你的船不巧驶进了那烟雾里,船上的人立马就会眼发花头发晕变得糊里糊涂,不仅难辨东南西北,连自己在做啥该做啥都弄不清楚,所以进了这个区域的人和船,常会出事,故人们称其为迷魂区。那个三角区面积不大,中间部位的垂直距离也就有两华里。对这个区域为何会有这种烟雾出现,据说历代都有人想弄清原因,可到底也没得出个让人信服的结论。流传下来的说法有很多,有说那里的水下住着龙王的一个女儿,她只要一生火做饭,水面上就会有烟雾生出来;有说那儿的水下有一处不定时喷发的温泉,高温的泉水一喷发,水面上就有了烟雾;也有说那是丹湖的湖神显现真身时发出的护身之物;还有人说当年的楚军被秦军打败南撤时,有许多军船在那儿倾覆沉没,这是那些怨魂在作怪;更有人说那烟雾是阴间的阎王不定时释放的,每一股烟雾里都藏着无数的幽灵。解放后县上曾组织懂科学的人来考察过,不过到最后也没有得出确切的结论,只说很可能是水温异常变化时生出来的,可有大胆的人多次去试过那儿的水温,也没发现那儿的湖水温度异于别处。县上为了防止人们误入这个区域,用三个航标把这个区域标示了出来。
你真的不想知道我看见了啥?
啥?暖暖的心情不好,也就没有好声气。
我看见了詹同方的儿子在向我招手。
瞎说!暖暖瞪了他一眼,那烟雾里的影像是光线起作用的结果,是幻视,不是真的。
是真的,詹同方死去的儿子就站在那烟雾的顶部,不停地向我招手。我当时也有些发慌,我指给九鼎看,可他说看不见。
你是故意想吓我。暖暖跺了一下脚。
我想,那大概是詹同方的儿子在要我向他靠拢。开田继续笑着:日后我要是娶不了你,我就像詹同方的儿子那样,先死,然后也娶个鬼妻凑合。
你胡说啥子?暖暖将目光朝开田狠狠砸过去,然后转身就向村里走了。这天一整天,暖暖心里就一直在揪着,早晨看到的那幅情景还有开田的那些话,太让她惊骇了,她过去从奶奶嘴里听说过娶阴亲的事,没想到自己也会亲眼看见,天哪。她不由得想到,我真要再出去打工不回来了,开田会也真的说不上媳妇吗?开田,你没了我真的会去寻死吗?不,不不……
暖暖重回到楚王庄干活不仅让开田高兴,村里其他一些因故没能出外打工的小伙子也兴奋起来。内中有个叫詹石梯的,在村里开着一个代销点,是村主任詹石磴的弟弟,兴奋得更是过头,常常有意在村边等着和暖暖碰面说话。暖暖起初没有在意,因为当初都在一所中学读书,算是同学,碰了面就礼貌地站下同他说几句话,说的无非是些村里杂七杂八的事情,直到有一天詹石梯突然把一件花褂子装在塑料袋里塞给了她,她才有些明白,才慌得急忙赶上去把衣服又塞回到詹石梯手里,说:谢谢你,石梯,我有褂子。
这件事过后暖暖有些警惕,有意和詹石梯保持着距离。她对詹石梯印象不是很好,记得他上学时学习差,总是抄别人的作业;他家条件挺好,却不愿读书,高一就停学回村开代销点了;平日仗着他哥的势力,常和村里人为点小事吵闹。暖暖把詹石梯要送她褂子的事给开田说了,开田笑道:他这是想抢我的老婆,没门!暖暖捶了开田一拳假装恼了:谁答应要做你的老婆了?!美得你!
有天早晨,暖暖做好了早饭还不见爹起床,以为爹睡过头了,就站在爹娘的睡屋门口喊,结果是瘦弱的娘出来告诉暖暖:你爹想起床,可头晕得厉害,我估摸他是累垮了。暖暖听罢就要出门去梅家药铺请大夫,爹隔着窗子叫住她:别再叫大夫乱花钱了,我这只是累的,歇几天就好了,今儿个你就驾船下湖吧,船不能闲,闲一天就等于丢了十几块钱。暖暖听了便爽快应道:中!
吃过早饭,暖暖就抱上渔网驾船下湖了。这天有风,浪被风推拥着在湖面上成排地拥来,把渔船颠得一上一下、左侧右倾的,可暖暖摇船却摇得自在从容。暖暖从小就不怕水,奶奶告诉过暖暖,说暖暖就是在湖边落生的。奶奶不止一次地对暖暖描述过她出生时的情景。奶奶说那个黄昏湖面上忽然间起了大风,浪高得有些吓人,你娘见你爹下湖捕鱼还没回来,就担心起来,就不顾我的劝阻腆着个大肚子朝湖边走去,我也只好跟着她。你娘一直站在湖边流眼泪,直到看见你爹摇着小船向岸边靠来,才高兴起来。你爹在船上看见你娘用手撑着后腰肚子一颤一颤的样子,很不高兴,问:你来干啥?你娘笑道:这不是起风了嘛,俺担心。你爹嘟嘟囔囔地把拴船的缆绳向岸上一扔,按平时的动作,他接下来要跳上岸,先把缆绳在一根石柱子上一拴,再上船把盛鱼的篓子抱下来。可那天他才把缆绳扔到岸上,你娘就吃力地弯下腰要去帮忙,你爹见状刚想制止,没想到事情可就发生了,你娘脚下踩上了一点溅上来的湖水,一滑,扑通一下便坐在了地上。我听见她哎哟了一声,上前一看,就见她裆里流出了血。你爹慌了,忙不迭地跳到了岸上,扎煞着手想去抱你娘,你娘这时朝他摇摇头说:八成是生了……我和你爹那个慌哟,我刚帮你娘把她的裤子褪掉,你的头可就伸了出来。你娘是用牙咬断你的脐带的,是我用湖水给你洗的身子,那天湖边的水还算温和,你就在湖边洗了第一个澡。因为没有东西包裹你,你娘就把你贴身抱在胸口,又因怕你洗了湖水身上冷,你娘就不停地说:暖暖,快暖暖,暖暖!也是因此,你后来就取名暖暖了。几天后凌岩寺里的天心师父来村里办事,听说了你出生的经过,特意走到湖边你落草的地方看了看,说:这娃娃特意挑在此处入世,怕是今生要和这丹湖相依了,命里注定多水,日后,会滋润土的……
每每想起奶奶的描述暖暖就想笑,老天爷呀,幸亏是夏天,要是深秋用湖水给我洗身子我可就惨了。
暖暖把船摇进捕鱼的湖区,就停下船开始下网。她下网下得很麻利,不一刻,一架大网就算下好,而后便坐那儿静等起网的时辰。暖暖四岁时就开始跟爹下湖,爹带她下湖一方面是为了少让她在家给娘添乱,一方面也想锻炼她的胆量,想日后把自己打鱼的本领传给她。暖暖不愧是在水边落生的,对水一点也不怯生,四岁的她上了船后,就敢不慌不忙地在船里走来走去。爹问暖暖:你晕不晕?暖暖答:不晕。爹问暖暖:你看见这湖水怕不怕?暖暖答:不怕。爹把水中的渔网拉上来,暖暖就急忙上前去按住那些活蹦乱跳的鱼,努力把鱼装到水柜里。父女俩下湖捕鱼时,正午这顿饭一向是在船上吃的。每当太阳当顶,当爹的把网撒下后稳住船说:吃饭吧。暖暖就急忙把娘早上放进船里的那个装了干粮的布袋提到爹的面前,从里边先掏出一个馍递到爹的手上,再掏出一个馍自己啃起来。约摸爹要喝水时,暖暖就拿起一个碗探身船板外舀上一碗水递到爹的手里,爹咕咚咕咚喝一气,把碗再还给暖暖,暖暖就再去船板外舀一点水自己喝。暖暖记得,当年天刚热,爹就开始教她学游水,打鱼的不会游水咋行?他先在船上给暖暖讲了手咋样扒水脚咋样蹬水,接着下水给女儿做了一个示范,随即就在暖暖腰上绑了一根绳子,扑通一声把她推下了船去。暖暖显然没想到爹会这样对她,吓得啊了一声,惊叫声刚刚出口,人已经在水里了。求生的本能使小暖暖手脚并用,边喝水边胡乱地扒起水来,竟使得她没有沉下去。爹在船上笑起来,伸手把女儿拉上来,待她喘几口气,又一下子把她推下去。如此几番下来,暖暖在水里就不慌了。也就半个来月的调教,小暖暖在水里就游得很自如了。有天正午,来阵风把爹的草帽一下子刮到了十几丈外的水里,暖暖说:爹,我下去给你捡回来。爹看看距离,担心女儿没力气游回来,说:待我把船摇近些你再下去。他的话未落音,小暖暖已扑通下了水,爹定睛看着她,做好了飞身相救的准备,不想小暖暖在水中抓到草帽后,硬是咬着牙游了回来。爹看着爬上船的暖暖笑了,说:行,你娃子有股子劲头,像你爹!……有了游水的本领后,爹又开始教暖暖识鱼,让她记住哪是鲢鱼哪是白鱼哪是鲤鱼,让她记清鲫鱼、草鱼、鲇鱼在水中游动的模样,让她学会分别黑鱼和黄刺鲠鱼。这之后又教她识水,让她根据水的颜色判断水的深度;教她看浪,让她根据浪的大小辨别风的力道;教她看云,让她根据云的模样弄清天的脾气。六岁以后,暖暖就明白爹因为没有儿子,想把她完全调教成一个打鱼的,让她日后把楚家打鱼的这门手艺传下去。爹不止一次地对暖暖说:只要你有了这门手艺,不管将来遇见啥大灾大难,只要这丹湖还在,咱楚家人就都能活下去。可暖暖对打鱼这活儿一直兴趣不大,她很想留在村里,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