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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茅盾文学奖]第7届 周大新-湖光山色-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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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詹石磴这时把眼移向不远处的丹湖,去看在薄暮的水面上飞翔着的一对白鹭,以此来遮掩他眼中涌出来的大团快意。哈哈,你也尝尝难受的滋味吧,甭总让别人去难受,你当初和旷开田欢欢喜喜上床去过新婚之夜时,想没想过我的弟弟他心里的滋味?

    主任,还有没有别的啥救人的办法?暖暖抽泣着问。

    我这里是没有了,我今儿个在街上碰见乡长,也求了他,可人家都是一样的口气,严办,你说我还有啥办法?这年头国家讲究法律,一讲法律,事情就不好办了!要我说,你就想开点,在家把孩子和公公、婆婆照顾好,等着开田服完刑回来,照样过日子,你们不是都还年轻?人这一生谁敢担保不遇点灾遇点难?有啥不得了的?一忍也就过去了。

    不,不……暖暖捂了脸哭着跑开了……

    詹石磴那天是哼着小曲进家的,进家就让女人去炒下酒菜。女人闻闻他的身上,不高兴地嘟囔道:酒气还没散,可又要喝了?喝!为啥不喝?今天是最值得喝的一天,詹石磴快活地叫着:我要来一个庆贺,庆贺那些胆敢和我詹家作对的人得了他们该得的下场!我会让楚王庄的人都知道,谁敢与我作对,谁就甭想活得安生!……

    第二天半晌午的时候,詹石磴才出了村子优哉游哉地向自家承包种树的那面山坡走去。自从当了主任,他很少有起早上山下地的时候,他家山上和地里的活,多是村里巴结他的年轻人主动来帮他干的。他常常是站在山脚和地头,用手指点指点就行,偶尔,也会掏出口袋里的香烟,给帮忙的人散一遍。承包山坡种树,是劳力多的人家才能干的事情,比较费力劳神,詹石磴所以坚持要承包这个山坡,是因为这面坡上的树原本就长得很好,他只需在个别空处加种一些辛夷树就行了,而且过几年他就可借口树太密,伐一些卖钱。

    今天的活路是给新栽的辛夷树根部施肥,妻子已先他上了山坡,正和前来帮忙的弟弟詹石梯一起把运上山坡的土肥向筐子里铲。弟弟前不久已经和邻村的一个姑娘结婚,且已分开另过,照说自己的责任山上和责任地里也有活干,可他知道哥家的活得靠人帮着做,就赶了过来。

    怎么没有别人来?詹石磴站在山脚问妻子,我昨日不是让你找几个人吗?

    这个时候家家都忙,再说,村子里出去打工的人也多,没有几个壮劳力了。妻子说。咱自己干吧,甭惊动别人了。

    嗨,你这个女人!詹石磴脸上现出了愠色,出去打工的再多,村里总有做活的人吧?自己干?这得干到啥时候?娘的,逢到要宅基地盖房子,要计划指标生娃子,要减少摊派款子时,都来找我了,帮我干点活倒没人了?石梯,你去村里给我把麻老四、同方、九鼎他们几个喊过来。石梯应了一声就跑走了。妻子白他一眼,说:屁大一点活,都要去惊动别人,你不会学着干一点?万一你以后不当主任了,咋办?

    你说这是啥球话?詹石磴不满地瞪了一眼女人,不当主任了?谁能不让我当主任?老子当了十几年主任,在楚王庄谁能顶替了我?

    我听别人说,主任都是要选的。女人边说边提上装了土肥的筐子,自己开始干了起来。詹石磴见状也只好上前相帮着把筐子提上,他边随着女人向前走边很不高兴地说:你这个女人,说你傻还真是不假,靠选还能把我选下来?咱们村不是都选过几回了?都选住谁了?不还是我吗?告诉你,这楚王庄能把我扳倒的人只怕还没生出来!

    俺这不是替你担着心嘛。女人叹了口气,俺是怕你有些事做得太过,惹下麻烦出来。

    把你的心放到肚里吧,啥事该咋着办我清清楚楚,你只管把孩子们和家里的事张罗好就成,我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话音未落,麻老四、詹同方、九鼎和石梯几个人就跑了上来,麻老四边跑边喘吁吁地叫:哎呀主任,这些粗活怎好劳你动手?快给我们吧。嫂子也真是的,为啥不提前给俺们打个招呼,这些活咋能让你们亲自干?跟俺们还讲客气?说着,已夺下詹石磴手上盛土肥的筐子,动手干了起来。詹同方也笑道:主任没明没夜地为咱楚王庄人操劳,俺们要再不相帮着干点粗活,心上能过得去?詹石磴这时叹口气说:行,你们几个还算有良心,知道心疼我这个主任,实话给你们说,我每天可真是忙得晕头转向,全村几千号子人,啥球事都来找我,啥球事都得我来操心,就说你们几个被旷开田祸害的事吧,你们的绿豆地没了苗,我比你们还急,不停地往乡上跑,希望乡上严肃处理那个狗小子,保证让他赔偿你们的损失,不说别的,单是我的屁股,都让自行车的座子磨疼了!

    那是那是。同方附和着,跟了又问:乡上最后会咋样处理开田?

    现在还不清楚,詹石磴说,反正不严办他我想你们是不会答应的,对吧?

    对,对。狗日的心太狠,连村里人都敢坑——詹同方话到这儿,戛然而停,而且眼直盯着不远处的山脚,詹石磴扭头一看,才知道是暖暖红着眼站在那儿。有事,暖暖?詹石磴的脸冷了下来,高了声问。

    俺想求你领俺再去乡上一趟……暖暖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没有用的!詹石磴边说边向暖暖走过去:我昨儿个不是已经给你说清了?这种坑农害农的事情,上边不会轻办的!你可能没看过报纸,报纸上一直都在要求严查严办坑农害农的人!

    可这事情俺们实在是冤枉呀!

    要不你自己去试试?!詹石磴眯起了眼睛。

    我?乡上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我说的你不相信,你自己又不敢去,你让我咋着办?

    暖暖的嘴张了张,却没有出来声音

    12

    暖暖又是一夜没有睡觉,前半夜是在慌乱后悔地哭,当初真是不该鼓励开田买那些除草剂呀!后半夜是在费尽心思地想。咋办?去求谁才能救了开田?暖暖把自己的亲友们想了一遍,除了种田的就是打鱼的,没有谁能帮得了这样的忙。那就自己去乡上找人吧,也许能在乡上找到一个好心肠的官,能听自己倾诉冤情,会把开田放了。

    暖暖拿定了主意,早上起床就把丹根给婆婆抱了过去,然后自己换了衣服,拿了些钱便要出门。婆婆知道她要去乡上找人救开田,跟过来流着泪交待:见人多说软话,千万别同人家吵,可不能再让人家把你也扣下了。青葱嫂听说暖暖要去乡上,忙拿了三盒黄金叶牌香烟过来说:这是你长林哥上次卖猪时人家奖励的好烟,我没舍得让他吸,今儿个你带上,到乡里见着当官的给人家散散……

    暖暖过去多次来过这聚香街,可并未留意派出所在啥地方,今儿个走到乡街上,问了几次才算找到派出所。但到了派出所门口,拦住几个出门的警察探问开田的情况,那几个警察不是说不知道就是说案子还没结,眼下不让见面。没办法,暖暖只好转而去乡政府,直接找乡长吧,他是一乡之长,管着派出所,也许他能让派出所把人放了。

    暖暖虽然在北京住过,但进乡政府大院却是第一回,加上又是求人,不免心里有些发怯,于是走得有些迟迟疑疑,正是这迟疑让看门的男子留意到了她,过来把她拦住了:干啥?你想干啥?

    我想见见乡长。暖暖的回答里满是怯意。

    见乡长干啥?

    我有冤枉。

    乡长不在,走开。那人很干脆地挥着手。

    大哥,我确实有冤要向乡长说。暖暖掏出青葱嫂给的黄金叶烟,抽出一支递过去,那人挡开她的手:不吸,不吸,快走开!暖暖一时不知该咋办,眼圈便红了,带了哭音求道:大哥,俺娃他爹被派出所抓了来,他是冤枉的,求你让俺见见乡长。说着,就把手里的那支烟又强着塞到了那人的手上,那人的面色此时和缓了些,接过烟夹在了耳朵后边,压低了声音道:这政府大院是不让上访的人进的,你要实在想见乡长,就站在大门外,他待会儿要出去,到时候我给你丢个眼色,你拦住他抓紧时间说你的事。谢谢,谢谢大哥。暖暖急忙朝那人鞠了一躬。

    暖暖于是便站在乡政府大门外,睁大眼看着进出的人,不大时辰,当两个中年男人向大门走过来时,那看门人轻咳了一声,朝暖暖使了个眼色,暖暖就急忙迎上去叫:乡长,我有冤枉呀——

    络腮胡子的乡长愣了一下,停住脚问:哪个村的?啥冤枉?

    暖暖就急急地答道:楚王庄的,俺叫楚暖暖,俺们娃他爹叫旷开田。

    旷开田——?乡长截住暖暖的话头,拍着额头想了一阵,皱起了眉头问:是那个卖假除草剂坑害乡亲的旷开田吧?

    是的,可那除草剂俺们是从别人手上买的,根本不是故意要害乡亲们——

    你们村主任来汇报过这桩事,说村里近百亩的绿豆地都没了苗,这后果可是很严重,你们是农民,还不知道农民种地的那份艰难吗?怎么能做下这事?眼下事情正由派出所调查,我帮不上你什么忙,咱们只有一起来等待结果,好吗?

    能不能先把人放了?俺娃儿小,一家就指着他干活哩,娃他爷爷还有病,也受不了惊吓。

    那得由派出所根据调查情况来定,我不能下命令,好了,再见,我还有事要出去办。乡长急匆匆地绕开她,向远处走了。

    暖暖绝望地呆立在那儿,看来见了乡长也是白搭,开田不可能被放出来。这可怎么办好?暖暖的眼泪便又流了下来。

    哎,大妹子,别着急。那看门人这时走过来,低了声说:你男人叫啥名字?犯了啥事?我来替你向派出所问问情况,光哭可是没有用的。

    暖暖于是又把名字和事情说了一遍,那人说:你站在这儿等等,我去传达室里打个电话给你问问事情到了哪一步。说罢就又进了传达室。暖暖就站在那儿心乱如麻地等,大约有顿饭工夫,那看门人果然又走了过来,小了声说:大妹子,给你问清了,眼下能不能放了你男人,关键不在派出所,而在于你们的村主任,只要他同意放,这边就会放,赶紧回去找你们主任吧!

    哦?暖暖吃了一惊。

    派出所基本上判定你男人是属于上当受骗后又害人的,这样的事,只要当事者答应赔偿受害者的损失,一般都可以放,可你们村主任咬定不能放,这就麻烦了,明白?

    暖暖的身子打了个冷战,她一边向那人鞠躬一边说:谢谢你大哥,你可帮了我大忙,让我知道了船究竟是在哪儿弯着……

    暖暖骑上自行车没命地踏着脚蹬,几乎是飞回楚王庄的。进庄时,太阳刚刚沉到后山的那边,鸡和鸭们刚刚准备进笼歇宿。她没有先回家,而是径直去了村委会办公的小院子,还好,詹石磴还坐在他的办公桌后眯了眼抽烟,老支书常年有病,詹石磴是这院子里的实际主人。

    听说你今天去乡上了,我就坐这儿等你,咋样,带没带回好消息?詹石磴看见气喘吁吁的暖暖,平静地指指一旁的一把椅子,示意她坐下。

    主任,你不能这样对待开田!暖暖没坐,径直说。

    这是啥意思?詹石磴声色不动,我该咋样对待开田?奖励他?给他戴上大红花?陪他喝一瓶老白干?

    我已经问过了,我都明白了,开田现在能不能放出来,全在你!是你不让放的。

    是吗?詹石磴笑了一下,真的问清楚了?

    当然。

    那就好,我以为他们不会告诉你,看来你还是有些办法的,你找的谁?

    主任,求你让他们放了开田吧,开田确实不是存心做坏事,他是上当受骗又害了别人,俺们自己的二亩绿豆不是也绝了收?俺们真要知道那是假除草剂还能朝自己的地里使吗?

    那恐怕不行,他毁了村里的庄稼,祸害了我的村民,我身为主任,理当为民伸张正义,因此,他必须受到惩罚!詹石磴声音虽然不高,但说得斩钉截铁。

    这恐怕只是借口吧?你要惩罚他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他娶了我,是因为我没有嫁给你的弟弟。暖暖直盯着詹石磴的眼睛。

    随你怎么说吧。詹石磴又接上了一根烟,长长地吸了一口,很悠然地弹了一下烟灰。最好别把私事和公事搅到一起,好吗?

    主任,你要为当初的事生气就把气撒到我身上吧,那不怨开田,是我不愿嫁给你弟弟的,我和你弟弟平日没有接触没有感情基础,我不爱他。尽管我自认为我没有做错什么,可我还是愿为那件事给你们一家造成的伤害给你赔个不是,也许,我当初应该换另外一种做法更好。暖暖的声音里满是歉意。

    仅仅是赔个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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