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路遥:平凡的世界-第1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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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有这种疑虑,尽管吴仲平一再热心地要带她去他们家,她一直犹豫着没有答应。她无法对仲平说出她不去的理由。当然,她知道,不管他父母对她和她那卑微的家庭出身怎么看,仲平都不可能割舍与她的感情。但即是这样,她也同样难以忍受——因为尽管她出身低贱,可自小一直是在一个很重感情的家中长大的……兰香归根结底是农民的女儿,又在一种艰苦的乡村环境中成长起来,不论她的思想怎样在地球以外的遥远太空飞翔,感情却仍然紧密地和北方那个荒凉的小山村联结在一起。她象她二哥一样,经常会带着无比温暖的感情想起亲爱的双水村。哦,东拉河水也流进了她的血管,一直渗透进她的精神气质中!
在外表上,我们是再也看不见原来的那个孙兰香了。但实际上兰香仍然是兰香。比如,她还曾想利用课余时间和星期天,到外面去干点什么活,以减轻二哥的负担——入学三年来,二哥每月都要给她几十块生活费。她并且把这想法写信告诉了二哥。她原来估计二哥会支持她,因为她忘不了上中学时,二哥那封关于人要自强的信;正是在二哥的教导下,她当时才去县医院的工地上提包赚钱的。
不料,二哥回信坚决反对她这样做,还问她是否钱不够用?如果不够,他每月再增加一些。慌得她赶忙打消了这主意,并写信让二哥千万不要再多寄钱给她……去年夏季到现在,兰香一直操心着少平的情况。她知道,晓霞姐的死,对二哥的打击太大了。她真担心二哥会被这个创伤折磨得一蹶不振。她先是在仲平那里知道晓霞姐不幸遇难的消息——据仲平说,另一个喜欢晓霞的男人高朗也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她相信晓霞姐只爱她二哥。她虽然只和晓霞见过一面,就知道她是一个非凡的女性——这样的女性也许只能爱她二哥那样的男人。
眼下,在很大程度上,兰香不愿去吴仲平家,也和这件事有关系。她感到,她和仲平的恋爱就够幸福了;而在二哥这么不幸的时候,怎么能一门心思用到自己感情的得失中去呢?
孙兰香在教学区和吴仲平分手后,直接回了自己的宿舍。此刻,同宿舍的伙伴们正在换衣服,互相打打闹闹,准备去吃晚饭,屋子里充满欢愉的气氛。
兰香发现她枕头边有两封信——不知是哪位同学捎回来的。
她赶忙拿起来,看见一封是二哥的,一封是医学院金秀来的。
她先打开二哥的信。
兰香看完二哥的信,十分高兴。二哥在信上一改前不久那种忧郁的情绪,重新流露出一种对生活的乐观态度;并告诉她。他已经当了个“班长”,忙得焦头烂额……忙了就好!兰香知道,只要忙,二哥的精神就能大振!
不过,看了二哥的信,兰香还稍有点不满足。她上封信含蓄地对二哥说了她和吴仲平关系的发展情况,希望他能对这件事给她一些指导性的帮助。结果他只在信末尾写道:“我不说那些希望你冷静之类的一般化的说教;我只说:愿年轻人万事如意!”
这个二哥啊……
总之,二哥的信使兰香的情绪也随之激动起来。只要亲爱的二哥能从那可怕的打击中重新振作起精神,这就使她最操心的一件事可以放心了。
之后,她拆开了金秀的信。因为她们都到了三年级,功课压力越来越大,顾不上多到对方的学校去会面,就只好用写信的方式来谈心说事。
金秀在信中说的还是她和顾养民之间的关系。她说,她对这件事一直犹豫不决。她认为顾养民这个人优点和长处很多,但许多方面又不合她的脾性;在她看来,顾养民太学究气,是个好医生,但男人气质不够。因此,她现在不准备答应这件事,过一半年再说。秀还在信中让她定个时间,说她准备过来再和她好好“讨论”一下……兰香一边看信,一边忍不住咧开嘴笑。按年龄,她们都二十二岁,秀还比她大一个月;但秀常开玩笑叫她“姐姐”;她有个什么事,总要找她来“讨论”。唉,有关她和顾养民之间的关系,她们不知已经在一块“讨论”过多少次!
兰香太了解她的好朋友了。从气质方面看,金秀很象死去的晓霞姐,她热情,在生活中象一团火,而顾养民文质彬彬,除医学以外,对其它事没什么兴趣。这当然很不合金秀的“脾性”。有时候,金秀想到野外去走一走,顾养民也没有什么热情,而只乐意在图书馆里“谈恋爱”。养民已经从医学院毕业,留在了本院第一附属医院。当然是个很出色的大夫,据说正准备考研究生。
说实话,她不可能在这件事上为这个“妹妹”作主。归根结底,最后还得取决于金秀本人的判断。她忍不住想笑的是,秀也不知道怎么接受了眼下的新时尚。寻找起什么“真正的男子汉”来了……看完两封令人愉快的信,一直到吃过晚饭以后,兰香的情绪仍然很激动,她没有回宿舍,也没去图书馆的阅览室,一个人在校园里的林荫路上遛达了好长时间。
初夏的夜晚不凉不热,轻风摇曳着树枝花叶,灯火在密林后面影影绰绰,闪烁着梦幻般模糊的光芒。宿舍楼里,传出了手风琴充满活力的旋律。
兰香漫步在这迷人的夏夜,心中涌动着青春的热潮。她突然渴望立刻找到仲平,对他说,我去你们家!
这么晚了,她当然不能到男生宿舍去找他。明天吧……第二天早晨上偏微分方程课时,她象往常那样坐在吴仲平早就为她占好的座位上。开课前,她从笔记本里撕下一张纸条,在上面写了“我去”两个字。悄悄推到他面前。
仲平看了看纸条,立刻有点坐立不安。他悄悄对她说:“我下课后就给家里打电话!”
中午吃饭时,他们为一件小事争执了半天。吴仲平已打电话让父亲派他的小车接一下他们,但兰香坚决反对这样做。她开玩笑说:“要是这样,那就和许多电影里的情节差不多了。一个老官僚的儿子,动用父亲单位的小车来接送女朋友……”
他也开玩笑说:“电影里还可能有另一种情节,这样的时候,那位有革命觉悟的女朋友就带头抵制不正之风,坚决不坐老官僚的小汽车!”
两个人说笑了半天。最后,像通常那样,男人屈服了女人。仲平又给家里打电话让小车不要来了。因为刚才提起了电影,两个人就决定下午先到街上看一场电影——他们很久没一块看电影了;然后直接走回吴仲平家。
第39章
在省委大院里,常务副书记吴斌的住宿处比省委书记乔伯年的都要好一些。
同样是一座二层小楼,但外观和内饰都很漂亮雅致;把古典性和现代风格完美地揉合在了一起。庭院相当开阔,到处是北方名贵的树种,一年四季常有鲜花开放——春夏秋三季不必说,即便是冬天,也有好几丛腊梅开得一片金黄。院里还有几个相连的廊亭,纯粹是中国式的古色古香。
吴斌在本省担当这个职务已有相当的年头。因此多年来一直住在这里未动。他隔壁住着石钟一家,条件比他要差一些。和石钟紧挨的是乔伯年的住处。虽然伯年是一把手,但住宿条件还不如石钟。乔伯年院子里没有花草之类的观赏植物(这是他自己拒绝搞),而种了一些庄稼!哈!人各有所好嘛!本来,伯年可以去住省委书记腾出的地方——那当然是这个大院里最好的住处,但他硬是没有去,让省顾委主任住了。
下午,如果没有什么会议,吴斌一般也不去办公室,就在自己家里。现在领导人的许多工作要在家里进行。好多情况下,谈话就是工作,而有些谈话又只能在家里最为合适,气氛亲切,还走漏不了风声。
这一天上午,吴斌接到北工大儿子打来的电话,说晚上要带女朋友到家里吃饭。这是一件大事!他和老伴早听儿子说有了女朋友,他们也让他把她带回来,但一直还没见也许是未来的儿媳妇的面哩。
吴斌夫妻后来才知道,仲平的这个女朋友是从黄原农村来的。为此,老伴很有点不乐意,觉得不能理解儿子为什么要找个农村姑娘。
他一开始也不乐意。按他们老两口的意思,仲平将来应该和高维山的女儿高敏结婚。维山是市上的副市长,他们两家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而维山的父亲高步杰又是中纪委常委,熟识许多中央领导,这门亲事很理想。维山的女儿高敏是省美院油画系学生,漂亮、聪敏、又懂事;她早就看上了仲平,但仲平却连一点兴趣也没,结果找了个农村姑娘!
后来,他也想通了。这是儿子自己的事,父母亲怎能强差人意呢?
只是老伴一直对这事不高兴。
不管高兴不高兴,既然这个女孩子要上门来,家里就得准备一下!
吴斌赶忙给省档案局工作的老伴打了电话——她在那里当个副局长,事也不太多。
老伴在中午下班前一个小时就回来了。
她安排保姆去准备晚上的饭菜后,就又和他嘟嘟开了:“农村人!哼,我们家将有个农村来的儿媳妇!”
“农村人怎?我也是农村出身!”吴斌反驳道。“卫生习惯,智力……”
“你连面也没见,就知道人家不讲卫生?至于智力,她考入那个大学就说明她肯定超过了管理档案的水平!”吴斌不由讥讽地对老伴说。
副局长不敢顶撞副书记,只好一边嘟嘟着,一边提前准备这顿她不乐意的晚餐去了。
午休起来,老伴继续在做接待客人的准备——她完全按他们家的最高规格来安排这次隆重的晚宴;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让他们的宝贝儿子满意。
这时候,吴斌就坐在客厅里等待事先约好的两次谈话——一次是别人通过常务副秘书长张生民约的;一次是省纪监委书记苗凯直接和他约的。
客厅很大,象个小会议室;地上铺着本省黄原出产的地毯,围了一圈大沙发。墙上除过几幅古画外,还有现代书法家舒同写的一首唐诗;看来是书法家的真迹——在这个城市里,到处可以见到此公书写的胖乎乎的毛笔字。客人未到之前,吴斌先将一摞文件和材料拿到茶几上,戴起老花镜,手里握着红蓝铅笔,随时准备在文件和材料上用杠杠或三角形标出要点;看完一份后在自己的名字上画一个圆圈或打一个勾。当然,有时候他还得另换支钢笔,在材料或文件上写几句话——这几句话通常叫做“指示”,立刻就成了某件事权威性的处理意见。
第一批客人被保姆带进了会客室。
客人是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黑白。黑白是名人,吴斌和他很熟悉,两个人见面先耍笑了几句。
黑老把一支主要用以显示风度的手杖立在墙角,然后给吴书记介绍了随他而来的另外两个年轻人。这两个人我们都已经熟悉了,一位是黄原文联副主席贾冰,一位是省作协《山丹丹》编辑部的现代派诗人古风铃。黑老除介绍了这两个人的职务外,还说明了他们都是全省知名的中青年诗人。
吴斌和两位诗人握了握手,就让客人们在沙发里入座。“咱们就直截了当说吧!什么事又让老将亲自出马?是不是作协又没钱花了?”吴斌笑着问黑老。作家协会年年经费紧缺,一旦没钱花,作协几个老汉就纷纷出动找省上的领导。这些老汉不但资历很深,又是些名人,因此要起钱来理直气壮,省委领导一般只能满足他们的要求。本来,作协的经费由政府拨款,但单位又属省委这面管;他们通常不找省长,专找书记。
黑老仰头哈哈一笑,说:“吴书记有眼力!不过,这次倒不是为作协要钱,我们这一两月还能凑合……”“那为谁家要呢?”吴斌问。
“事情说起来还麻烦!有这么个情况,咱们黄原地区近几年出了好些个诗人。他们创作了许多很有质量的诗歌,被外面称为‘黄土地派’,为咱们省争了光!”
“这好嘛。”吴书记说。
“比如象这位贾冰同志,写诗已经好些年了,作品在省内外都有影响。最近一首诗还被尼泊尔翻译过去了!”
贾冰谦虚而拘谨地向省委书记点了点头,紧张得不断在腿膝盖上揩手心里冒出的汗水。
另一位诗人古风铃倒不紧张,大大咧咧抽着茶几上书记的招待烟,并且还跷着个二郎腿。
“这好嘛。”吴书记又说。
“可现在的问题是,这些诗人出书很困难!省出版社只出能赚钱的书,而对真正的文学作品不感兴趣。这些同志写诗多年连个小集子都出不了。现在,他们想自己在当地印刷厂印一个小诗集,又苦于没钱,地区不给他们嘛!因此,看省上能不能支持一下?”
吴斌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