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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祖坟-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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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我也从来不曾做过谁的表姐。福根说,我料想表姐不明白其中原委,所以才把这本杂志带来,您的文章上是这么说的:“母亲说姨祖母在家作女孩儿的时候小名叫‘随风’,我总觉得这名字太怪,姨祖母是南方人,南方人‘风’‘凤’不分,传讹在所难免,及至不及前读到清人小品‘珠玉随风,书香满纸’二句才猛有所悟,能以‘随风’二字为女命名,必是书香门第而非草舍人家,既是如此人家为何又使女儿落入娼家?这个谜至今难解,怕也永远解不开了。”今天我来,便是为表姐解谜而来,“李随风”乃我姑祖母,曾祖生有四女一子,长女珠玉,次女随风,三女书香,四女满纸,祖父名惠章。曾祖乃苏州一落魄文人,屡试不第,一直坐馆乡间,光绪二十八年冻饿而死,曾祖母亦追随而去,四位姑祖母由亲戚作主,早早嫁人,二姑祖母嫁与苏州利昌祥绸缎店掌柜朱可卿作偏房,朱可卿鸦片烟瘾颇大,姑祖母过门未及二年,朱家破败迹象便渐露渐显,加之大夫人的不能相容,在朱可卿去外地采办货物之时姑祖母被卖与人贩,带往北方。因此您文中提及的姨祖母随风是我的姑祖母随风断然不会错的。我认为这个推断未免虚妄荒唐,近百年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况且姨祖母有意割断一切联系,未留下任何身份证据,怎好轻易妄断谁谁就是其后人?退一步说,真就是其后人又便如何,一个妓女出身的小妾,究竟能给后人添多少光彩呢?我真被眼前这位南方人搞糊涂了。凭着一册杂志,几段文字便千里万里来冒认祖先,神经怕不是太正常。
  舜铨一直在看杂志,读得很仔细,他对姨祖母的了解不会比我多,作为女眷,我虽年小也因母亲与姨祖母有过接触,而舜铨与她连见面的次数也是极其有限的。来人见我们尚存疑虑不太热情,就取出身份证让验,又取出南方某名牌大学毕业证书让看,随即掏出的还有工作证,工会会员证,机动车驾驶证等,都摊在桌子上以示诚意。他说他理解我们的心情,他这样突然出现在家里自称亲戚,搁谁也不能一下接受,但他实在压抑不住认亲的强烈欲望,他太迫切需要知道姑祖母的一切了。前几年有“寻根”一说,他现在既已知道“根”了,就该来找,如若他的祖父在世,得此消息,也会像他今日一样,不顾一切地来寻找姐姐,以图一聚。
  丽英已做好了饭,让青青来唤,来人也没有走的意思,只好相邀共同进餐。他与我一同来到花厅,两位舅爷已坐在饭桌前等了。饭是简单的热汤面和外面小铺买来的烧饼,用来待客实在拿不出手,好在来人不在乎饭食的简陋,很随和地端起饭碗跟舅爷们搭讪着,舅爷们管他叫老李,他说都是一家人,只叫他小名福根就挺好。福根说,今天来得仓促,也未给青青带什么礼物,当表舅的太不像话,说着从兜里摸出信封交给青青,让她去“买粮”。丽英以极快的速度瞥了一眼信封,从薄厚大小判断出里面是一张百元的票子。青青也摸出信封的质量,嘴上说着谢,将那信封随手折了装进衣服口袋。福根说,不是表姐一篇文章南北两个家族实难相聚,应该好好庆贺一番。丽英说,那就明天吧,明天我就打卤面,用大虾仁打卤,招待福根。福根说,团聚讲的是气氛,与其让表嫂忙碌不如出去吃,不知附近有什么好饭馆。丽英思忖着来者的财力,真点出好馆子来对方无力支付岂不尴尬。倒是二舅爷来得快,他说东边豁口,“全聚德”烤鸭店就挺好,他那边是“全聚德”,咱这边也是“全聚得”。大家都说不错,就订在明天中午去“全聚德”吃烤鸭。丽英嗔怪福根怎的不早来走动走动,福根说这要问表姐了,他早写那篇文章我早就来了,还能等到今天。不过,今天来了,也不算晚,能见到姑祖母生活过的地方,见到伴随姑父祖母走完人生道路的亲人也是冥冥中的一种缘分。舅爷们说那是,又问这次进京在何处下榻,可要家中安排住宿。福根说公司在北京有办事处,他来之前已预订了房间,离此不远,很方便。福根与舅爷们变得很畅快,一顿饭吃完,除我之外,一家人已福根福根叫得很顺口了。
  我觉着无话可谈,便要回到舜铨那边去,福根说时间不早,也该走了,再三约好明日午饭时间,才在众人簇拥下走出大门。
  回到小屋,我把菖蒲花插到绿菊铁足罐里,搁到窗台上,说这个姓李的真怪,来认咱们这门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还要明天请吃饭,该不是吃错了药?舜铨说这件事他还想不太清楚,现在社会变化太大,不是十几年前了,够得着够不着的亲戚都躲得远远儿的。从道理上看是没有胡认亲的,特别没有胡认祖先为妓为妾的。舜铨又嘱我对待李先生勿弄傲慢轻侮之色,一切顺其自然,这个家至今已一天所有,再无任何值钱之物可着人算计,李先生真有所图,怕是什么也捞不到了。我说我总觉得这事巧得不合逻辑,我偶读清末文人笔记,记其中珠玉书香两句,南边就真冒出随风满纸四位姑娘,倘我再将后两句续完,怕要闹出一个班了。舜铨说,看来人作派举止也是个文化人,是知书达礼之辈,非市井无赖,即使人家认亲认错,在言语上也不能慢待讥讽,大贤何所不容,不贤何其拒人,况且这个家对姨祖母不起,禁锁多年,烂棺薄葬,其后人若真认真起来,我等也无语相对。我说您真信他是姨祖母的什么后人?舜铨一笑,说亲朋之间,居心宜直,用情宜厚,后人与非后人,亲戚与非亲戚都无关紧要,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不妨糊涂一些,不必那般小家子气。
  后来又说到舜铨的病,我说眼见秋声已尽,寒气逼来,小屋简陋破败,难抵严冬,不如住进医院,待来年春暖花开,再出院迁入新居。舜铨说躺在南炕,观遍梧桐落叶,听尽园中秋雨,是人间难寻的佳境,这种福分不是谁都能享,谁都会享的,虽家道不富淡饭粗茶,疾病缠身,然天下事岂能尽如人意,心境顺恰适,尽其在我,随遇而安,乐亦在其中,房屋虽破,乃先祖遗之,君子君之,何陋之有?
  看着迂得可以的舜铨,我好气又好笑,心想,只要西北的钱一到,立即把他请进医院,不去也得去,“粗衣淡饭好些茶,这些福”你“老夫”尽管享了,然“齐家治国平天下,此等事”还需“儿曹任之”,由不得你也。
  大街门响,那是舅爷们的离去。
  丽英端来热水,给舜铨擦脸洗脸,又端来热粥,坐在炕沿一勺勺喂进,照料之精心,我自愧不如,毕竟是二十年的夫妻了。青青趿着一双湿鞋由花厅奔过来,一进门就扑上炕去,将一双湿脚塞进她父亲的被窝,被她母亲狠狠骂了几句。
  我踱出门来,站在檐下怅望灰暗沉寂的天空,满园落叶瑟瑟风,人生秋凉无数,此度秋凉怎却这般难熬难耐。
  五
  在“全聚德”与福根的相聚是愉快的,丽英和舅爷们对福根态度的热情也是显而易见的。福根对我仍将他呼为“老李”并不在意,倒是对青青将他唤作“表舅”很为动情,说他兄弟六人,无一姐妹,自无人呼之为舅,今有京城的外甥女声声呼唤,极让人心热,真是再珍贵没有了。于是青青便“表舅”“表舅”叫得更勤。饭桌上,福根问得最多的是她姑祖母的事,长相如何,性情如何,是否缠足等等。有些事我实难张口,诸如家族中对她的冷淡与虐待,有些事我尽可夸张,例如她的美貌与温顺。福根问,他的姑祖母在看护我时,那模样是否依旧动人,我说那时尚小,无有记忆,就连依稀的梦影也寻不到了,福根听了就大喊遗憾。
  吃完饭上点心的时候,青青用纸包了几块点心,说是带给她的父亲。福根对丽英说,表哥病得这样为何不早送医院。丽英眼中有隐隐泪光,我赶紧说已联系了,这几天就准备送他住进去。福根说还是赶早住,今年秋天北方雨水多,冷得早,肺病的人最怕天寒,真有不测,后悔也来不及了。倘若住院钱不够,他可以由公司支取,公司是他们兄弟几人开的,为表兄治病是大家共同的心愿,责无旁贷。丽英就转过脸来看我,舅爷们也停止了咀嚼静等下文。我说七兄的病已是不有再拖延了,这是要急速解决的大事,我如今只此一位兄长,自然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住院需一笔押金,不知老李可否先为垫付,我丈夫的钱寄来立即偿还,最迟也不过一周吧。福根说我太见外,没把他当成亲戚看,这笔钱对于他们公司实在算不得什么,何苦又如此认真。我说情归情,为使病人心静,钱还是算借,否则我们于心不安。福根说既然非要还,那就还,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还,不必着急。
  下一步的工作是动员舜铨住院。
  淫淫秋雨已经停歇,园中的潮气都渗进低矮的小屋,使屋内生着火炉还觉阴冷。福根经常来陪舜铨说话,端汤倒水极尽亲戚本分,使病中的舜铨很感动。福根讲话也很艺术,并不直接谈住院搬家的事,而是跟舜铨聊过去,聊这个家族百余年来的盛与衰。福根语虽多出野史,毕竟是读过一些书的,他对美国人卡尔所著《清宫见闻记》最感兴趣,他说书中描写慈禧太后容貌颇详,不知是否确实,说着从兜里掏出本子,翻到抄录的一页读到:“伊乃一美丽和善之妇人,度其年事,不过四十而止(实际已69岁),面貌之佳,适与其柔荑之手,苗条之体,黑漆之发相得益彰。盖太后广额丰颐,明眸隆佳,眉目如画,樱口又适其鼻,下额极广阔,耳官平整,齿洁白如编贝,嫣然一笑,姿态横生,令人自然欣悦。太后精神之焕发,神采之照人,可知其平日居气养体之道,决非常人所及。”舜铨听毕说,难为你会费心把这些记下来,学化学竟对史料酷爱如此,非亲眼见真不能信也。又说那位慈禧,与我家素无瓜葛,彼时她深居宫中,欲见颇难,不仅我父亲,连祖父也是没见过的,祖母虽有被召进宫去的时候,也是随着诸福晋们在廊下远远侍候着,不能近前。是否如文中叙说那般美丽,不敢揣度。福根说,慈禧的娘家人总有在者,不知对此有何论说。舜铨说,慈禧娘家人今在何处已不知晓,从来与我们没有过往来,对于慈禧娘家,倒听祖上传闻,太后本人曾有过抱怨,说“自余髫龄,生命极苦,以余非双亲所爱,尤觉毫无乐趣,吾弟所欲,余必欲之,至于予者,靡不遭呵叱。”可见关系也一般。福根说,六十九岁的老妪,让人平心揣之,竟如四十许美妇,必有养颜之秘方,据说慈禧每十日饮珍珠粉少许,每日清晨饭饮用太监送来的一盅名贵中药加花露制剂以养颜,您祖母常入宫室,想必或谈过此事,或有方子传出。舜铨说未曾听说过。福根也不再问,又将话题扯到他姑祖母身上,说姑祖母因其容貌而屡遭磨难,想必也是驻颜有术的。舜全又说不知。福根问他姑祖母所葬何处,舜铨说蓟县黄花山。福根说如此他应该去凭吊,以慰姑祖母离乡背井,思乡思亲之苦。舜铨对福根的想法很支持,疲倦的脸上也有了激动的红晕,他对我说,舜铭你当与李先生同去,黄花山祖坟有三十年无人祭扫了,衣食者,人之生利也,埋葬者,人之死利也,生且有利有节,死何独不管不顾,无利无节。你祭奠之时当禀告父母,说我不日即归葬于彼,可于父母膝前尽孝矣。我说去黄花山怕不太容易,那里山荒路远,又不通车,恐要做长途步行的准备。福根说这不是大问题,他可以找辆车来,自己开车去。我说早年去时只有十多岁,如今许多年过去,地点怕已记忆不清。舜铨说墓冢颇大,碑石亦高,墓圈四周尚有石墙,碑顶有盘龙雕刻,碑前有青石案卷供桌,三十年的风雨侵蚀,损坏难免,但搬是搬不走的。我说既然七兄如此热心,老李又有车相助,我就跑一趟,其实心里是没底的。舜铨说碑石阴面正对瑞昌山,山顶上有巨石,如屏翅欲飞之鹰,碑阳面面临淋河石桥,两点连线取其中便是祖坟,祖宗有灵当助你一臂之力,此事本当儿子所为,无奈儿子不争气,病入膏肩,实在是不孝得很了……说着说着脸色便很惨然,我赶紧答应去认真寻找并详尽记录祖坟情况,使他放心。福根说,去祖坟与舜铨住院都是事不宜迟的急事,若表哥能尽快入院,他明日即驱车前往。
  舜铨想了想,终于答应了。
  六
  我没想到福根竟开来了一辆深蓝色的日本“巡洋舰”,那辆车七转八拐,开进胡同来的时候引出不少街坊,特别是人们看到助手席上坐着一位抱摄像机穿红坎肩的小伙,都以为电视台来采访画家舜铨,围着车叽叽喳喳地看热闹。
  我对福根说怎么弄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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