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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拥抱朝阳[梁凤仪]-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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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不必张惶,不必恐惧。一个人的误解,可以被其他人的支持抵消。
  她没有易君恕,却有童柏廉。
  以手上稳握的幸福去投注在完全没有把握的人与事上,她不再干了。
  汉至谊鼓励自己勇敢地,绝不低头,也不回头地向前迈进。
  从今以后,可以更铁定的是易汉两家将永远是两条平衡的对等线,永不聚合,只会对峙。
  易君恕与汉至谊,也决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他们不会有同年同月同日死,同时同刻同地葬的幸福。
  罢,罢,罢。
  跟易君恕碰面一事,差不多把汉至谊的假期破坏无余。
  最低限度,那夜的悲恸被翻出来了,似是一笔血淋淋的烂帐,要面对它,处理它,何等的难堪与惆怅?
  她更怕在丈夫跟前忆起易君恕。
  曾在心湖脑海翻腾过的遐想绮思,不折不扣的是罪行。
  汉至谊羞愧莫名,因而情绪相当低落。
  她在当日的下午,无疑是心不在焉的。
  童柏廉之所以没有发觉,大抵是因为他也有一点点牵挂。
  夫妇俩可以说是各怀心事的。
  夜深,仍不能入睡。
  至谊背着童柏廉在假寐,她的脑筋清醒之至,与易君恕重逢的画面,翻来覆去的似在跟前出现。
  那可爱的白胖小男孩,由君恕抱,至谊走在他身旁,在于一个优闲的上午,在于一个购物商场内。这个画面应该属于平凡而快乐的小家庭。
  幻想未必能带来快慰,可能是一种变相的折磨。
  汉至谊最难过的是,除了这个可爱可亲可眷恋的画面外,易君恕怒容满面,张牙舞爪的在她跟前谩骂的片断,并没有完全的消失,它有效地不住间歇出现,令她不安、羞怒、几至难以自控。
  之所以如此的介怀,只为一个可怖的观念钻进汉至谊的脑袋里。如果她不是仍思念他,断不会还为对方掀起喜怒哀乐。
  自从洞悉易祖训的阴谋,面对家破人亡的挑战,汉至谊似乎毫不困难地一挥手,就斩断了与君恕的情缘。
  她没有伤心,因为没有时间。
  她没有怀念,因为没有空闲。
  她没有后悔,因为没有选择。
  她没有要求,因为没有资格。
  在这一段力挽狂澜于既倒的挣扎求存、奋勇求胜的日子里,汉至谊实在无暇他顾,她把自己的灵魂抽离躯壳,只让肉体像一副已经铺排准备了运作方向和程序的机器,开动了,向着既定目标进发,完全不可以停止,不可以改向,不可以转变。
  直至现在,救亡已经结束,复兴已然在望。一切都上了轨道了,她开始可以寻回了一点点闲情逸致,轻松地吁一口气,舒展着疲乏至极的身心,然后,蓦然回首,发觉那人在灯火阑珊处。
  原来……
  她仍然震栗。
  她仍然激动。
  她仍然怀想。
  她仍然眷恋。
  对一个人有感情,不管是爱是恨,都表征着无法忘怀。
  也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
  汉至谊必须静静地、偷偷地向自己老实承认,她仍然爱易君恕。
  怕是从无休止地爱着他。
  那段中间的时光,汉至谊把自己的感情急冻冷凝,如今外来压力稍稍舒缓,感情解冻,回复了本来的面目。
  唯其那是她的初恋,她无法不爱惜珍重。
  唯其初恋是在不情不愿,强权压逼下夭折的,才更容易阴魂不散,死灰复燃。
  汉至谊觉得脸上一阵冰冷,又觉湿热。
  是两行热泪,一旦爬到脸上,便又寒怆。
  哀愁很多时都是奢侈品,专供能支付得起时间与感情的人,去感受和应付。
  感情上的遗憾也只会在并无其他生活压力之下,才容易恍然而悟。
  况且,人生怎可能无懈可击,怎会得面面俱圆?
  最难堪的是,汉至谊不知如何应付这番惆怅、这种失落、这段纠缠。
  她想,连身经百战,站到人前似已百毒不侵的宋思诚,尚且在感情上屡战屡摆,惊惶失色,哀怨绵绵,又何况是她?
  以后,漫长的岁月,是不是枕畔有人,心上却别有怀抱?这其实深深爱恋的人,对自己的不谅解又何其可憎可恨可怨可恼?
  童柏廉轻轻地扫抚着汉至谊那头浓黑得如锦似缎的秀发,他甚而伸手过来,拥住了妻子的细腰,把脸孔抵在她的颈背,温柔地问:
  “至谊,你可已睡了?”
  “嗯!”至谊不敢造次,只迷糊地回应着。
  “至谊,请听我说一句话。”
  至谊没有造声,可是她是听着的。
  “人世间有很多很多的考验和困扰,我们不得不接受,也并非可以用财富与权势所能化解。相反,就因为你拥有得多,才会惹来另一番忧虑。”
  汉至谊不知为什么童柏廉忽然会在深夜,跟她说这番话,不可能是回应她的心声吧?
  童柏廉继续说:
  “至谊,请相信我对你的爱护,但在某些情况之下,你需要赤手空拳,表现你的智慧。请记得,我永远在你的背后,祝福你,支持你,尽我的力,尽我的心……”
  童柏廉之所以在枕畔对年轻可爱的妻子说这番话,并非他洞悉至谊跟君恕两度重逢之后惹起的心事。
  他有另外的一番苦衷。
  就在离开夏威夷的前一天,他本人正视着这个严重的问题。
  轮不到他回避、拒绝、疏忽。
  童政毫不畏惧地站到她父亲的书房内,宣布她的决定。童政说:
  “你在市长的聚会上已经跟易祖训见了面了,是吗?他告诉我,已在闲谈之中透露了我的意向。”
  童柏廉凝望自己惟一的女儿,有一阵莫名的悲哀。
  童政不只面相长得似她的母亲,连个性都如出一辙。童柏廉的发妻最大的毛病就是并不晓得满足自己拥有的许许多多,仍在毕生追索那缺少的一点点,弄得自己人疲马倦,别人心烦意乱,日子就在永不安宁的情绪下过。
  这面前的一个妙龄女子,口含银匙而生,可以拥有通天下美好的事物,她依然不以为满足,不以为快乐,事必要所向无敌,把人家手里的珍宝都抢过来而后快。
  至大的关键在于她认定她应该支配一切,包括她的父亲在内。
  童经与童政一直是这么想。
  童柏廉知道童政为了他娶汉至谊而设计的滋扰,要正式来临了。
  童柏廉回答:
  “坦白告诉我,那是你和易祖训的一项紧密合作计划,是不是?以你的婚姻与幸福为赌注?”
  童政说:
  “聪明的爸爸,你推测得一点不错。可是,我要作出补充,我的赌注只是我的婚姻,不是我的幸福。
  “婚姻于我,于我这种阶层的人,甚至于现代的都会人,跟幸福不能划上对等符号。
  “婚姻只不过是一种合作的形式。
  “透过这种形式,可以赚取很多方面的利益。”
  童柏廉没有耐性再听女儿分析下去,他截了她的话:
  “我没有兴趣听你的哲学与道理。只告诉我,你是不是非嫁易君恕不可?”
  “我在他身上看到太多的好处,对我的好处。”
  “包括以此来对付汉至谊和我?”
  “爸爸,我没有想过跟你作正面冲突,汉至谊在你羽翼之下,她的江山会稳如泰山。
  “可是,不要过分地行使她的权力与运用她的财富,去达到毁灭易家的报仇目的。
  “易祖训非常聪明的拉拢我,为求自保。
  “而易君恕,爸爸,他是个出乎意料之外的高质男士,不只我喜欢他,从前的汉至谊喜欢他,连你都会喜欢他,我敢担保。”
  “于是,童政,你认定这个新的组合,是天衣无缝?”
  “对我,是的。”
  童柏廉有一点点无话可说。
  儿女的婚姻,以至生活方式,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童政有着童家人绝顶的任性与聪明,这两种质素混合起来,使她实行这一石几鸟的行动,完全可以理解。
  她嫁这一次,可以报复父亲被一个外来女人褫夺的不快;令一定分了她日后精神与经济利益的汉至谊,蒙上生活阴影,使童柏廉的婚姻添上压力;也可以纠集力量,在商场上备战,以便跟汉至谊展开香港地盘的争夺;更可以获得一个站到人前去,毫不失礼,甚而值得炫耀的如意郎君。
  在任何一个角度看,童政都处于优势,都在赢面。
  童柏廉所估计不到的是童政的反应行动会这么快,而且所采取的手段会这么决绝。毕竟,她是童柏廉的女儿,只要在童氏王国内行走一会,就能了解到快而准是决胜之道。童柏廉一直教育儿女及下属说:
  “必须讲求效率,一旦发现敌踪,不只要立即戒备,且必须以攻为守,发掘对方死门,火速进袭,先取均势,再争全面胜利。”
  原来童政不只是克绍箕裘,简直青出于蓝。
  “童政,这是你对我的最后通牒?”
  “爸爸,请勿这样说,我是专诚来向你报告,我跟易君恕在他父亲的介绍安排下,留在夏威夷相处的一段日子相当愉快,我们决定结婚,到香港去结婚。”
  童柏廉只能倒抽一口气,说:
  “你仍需要我的祝福?”
  “太需要了。我尚且希望我的婚礼,由女方家长主持。这是美国人的惯例,是不是?爸爸,你不会拒绝这个请求吧?”
  童柏廉没有正面答复童政。
  他在飞赴香港的航机上,非常轻巧地把这个故事的新发展告诉了汉至谊。
  航机外白云片片,飘飘逸逸,游游荡荡,似无依无靠,也似优悠自在,在乎观者的心情与感受而已。
  汉至谊几乎没有惊骇,她平和平淡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
  至谊知道,是有一种叫迟缓惊愕的情况会发生的。
  那就是说当你接收一个打击时,立时三刻不会有强烈的配合反应,要让时间过去一点,细细思量,翻心再想,才发觉事态的严重,才晓得惊骇莫名。
  留待今晚,或者明晚,或者以后的一些晚上,夜深人静之际,汉至谊一定会悲痛嚎哭一场。
  可是,现在不会。
  她听后,反而紧握着丈夫的手,说:
  “相信我,君恕是个很好的男孩子。我的意思是,我对他的人格有信心,他不会为任何不正经不正常的因由出卖自己。
  “除非他喜爱对方,否则他不会对她好,娶她为妻。
  “柏廉,别把事情弄得太复杂。
  “这是最简单,最直接的欢乐,童政结婚了。”
  童柏廉紧握着妻子的手,说:
  “不管你的这番话有几多成真与假,能够这样说出来安慰我,我感谢。”
  童柏廉再在汉至谊脸上亲吻,说:
  “我的女儿不会明白我为什么娶你,爱你。可是,理由之于我,是越来越清楚了。”
  “多谢!”
  至谊轻声说罢,就整个人俯伏在丈夫的胸膛上。
  不论是已然受伤,抑或在备战状态,她都需要一阵子的歇息。
  童柏廉夫妇回到香港去后不久,童政也到达了。
  理所当然的住进童寓去。
  童柏廉把大部分时间与精力放在聆听下属的整体商场报告,拜会本城政府高级官员政要,以及驻港的新华社香港分社、各国领事馆头头,并且约见有关商界名人等事上头。
  在童柏廉策划出一个童氏在本城及中国由南而北的投资总方针与范畴之前,他需要做足准备功夫。
  与此同时,他非常用心地带领着汉至谊,让她跟在身边,学习成长。
  这令童政妒恨交集。
  她绝对认为,这是汉至谊从她手中夺去了角色。
  非常非常的不甘不忿。
  在未来家翁跟前,她的怨愤表露无遗。这就正正中了易祖训的下怀。
  对于他这个现成护身符,易祖训非常的细心爱护,近乎千依百顺。
  他完全明白,要慎防汉至谊的还击,而要胜券在握,非要有联盟力量不可。跟童政联手,是名副其实的撤敌同仇,士气激昂。
  说实在的一句,当奥本海玛号邮轮发放出举世咸知的消息,童柏廉与汉至谊在船上举行婚礼时,对易祖训简直是晴天霹雳,胆战心惊。
  已做亏心事的人,一旦风吹草动,就会有不测的联想。
  易祖训不是看得起汉至谊,而是自己的劣行不断地对他造成不可顽抗的心理滋扰。
  一天到晚,他耳畔似乎有个声音在说:
  “为了自身安全,一点要先下手为强,对付汉至谊。”
  就在沉重的精神压力推动下,他侦骑四出,查清楚了童柏廉的底细。
  要瓦解童氏的势力,几近妄想。
  当然不能正面进攻,只可以智取。
  那就要埋伏计时炸弹在童柏廉身边,或在童家放一个心腹,到时机成熟,在童柏廉汉至谊之间的关系上撒一把毒药,让情分溃烂,再图置这汉家剩下来的血脉于万劫不复之地。
  斩草原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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