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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拥抱朝阳[梁凤仪]-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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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谊,请好好的考虑,然后答复我。”
  易君恕受不了,汉至谊也受不了。
  自从易君恕结婚之日开始,她就有一个妄想,认为她跟君恕之间的感情发展也不过在乎剖白后的一吻而已。
  原来这是一个自欺欺人的想法。
  好比馋嘴的小孩,告诉大人,他只要一颗小糖果,吃了之后,就心息了,就不会再思念了,这将是整个心愿与整件事一个结束。
  事实正好相反,那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人生有些罪疚是不能沾上的,否则就会在一件秽、两件都秽,可一就可再的情势下泥足深陷,以致万劫不复。
  没有那情深意切,期待经年的热吻,不会有竟夕的追思与忆念,不会有擦动情怀的逃避,更不会有雨夜的孽缘。
  一旦豁出去之后,爱恋之情有如脱缰野马,四蹄并发,追不回来。
  吸毒、犯案的人,之所以会难以回头,只会不住地重蹈覆辙,就是这个循环的道理。
  不是不令人战栗的。
  汉至谊的苦闷好像因为童柏廉不在身边,而一宗接着一宗的不住跑出来滋扰。
  这夜因着白天见了君恕,心情加倍历乱,汉至谊回到童寓,直冲入睡房,她紧握着电话筒,摇长途电话给童柏廉,一听到丈夫的声音,便嚎啕大哭,咆哮道:
  “童柏廉,我说了多少次,要你回来,你却不肯。为什么?童柏廉,我要向你说多少次,我需要你,你才相信我。请你回来,求你回来,望你回来……”
  然后汉至谊摔在床上,肆意地、尽情地痛哭失声。
  自从汉海防去世之后,她接收下来的一切委屈,都在这个时候满溢,忍无可忍,载无可载,要发泄出来了。
  所有的人际关系,千丝万缕,夹缠不清。童柏廉、童经、童政、俞小莹,她自己的母亲等等,甚至乎郭义生、宋思诚,还有易祖训,易君恕……
  复杂、混乱、恶劣、腐败得使人不胜负荷。
  汉至谊在童柏廉身上泄愤也是有理由的。
  柏廉曾经给她说过一个关于他自己童年的故事:
  “小时候,我在乡间,父亲给我捉来了只毛色鲜明,活泼好动的小鸟,它头顶上有一撮白毛,尤其可爱,于是买了个小小雀笼回来养着,给它起名叫小白头,陪我念书说话。
  “一天,给小抬头饲料时不小心,笼栅张得太开,以致让它有机可乘飞走了。
  “我是的确怅然若失的。
  “父亲劝我:
  “‘柏廉,另寻别的小玩意去吧,鸟儿飞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不要为补救不过来的事费神伤感了。’
  “可是,我坚持什么都不要,由得雀笼空躺着,依旧天天盼小白头会回巢。
  “父亲看到我念书念到一半,我抬头望着那雀笼发呆,就朝我的后脑一拍,道:
  “‘真是傻孩子,在盼着太阳由西方出来呢!’
  “可是,我这傻孩子真不傻,奇迹果然出现了。一天早上,我蒙胧转醒,朝雀笼一看,竟见小白头飞了回来,歇在雀笼外,瞪着眼看,它不名的歪着头,似在对我说:‘还不快快开了门让我进去?’
  “小白头是鸟倦知还,叫我喜出望外。
  “我记得当我跑上前去,双手抱着小白头时,眼泪汩汩而下。
  “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刻骨铭心,感觉上乘难以言传,我永远永远不会忘记。那份快慰简直可以说是冠绝我毕生获得的其他成就。
  “从此,雀笼没有关闭过,小白头在兴致到时,会跳到我的书桌上玩乐,疲倦了又主动的飞回笼里去。
  “可是,我的这种幸运在小白头去世之后,就开始销声匿迹了。
  “父亲仍给我一再买回小鸟儿,我仍坚持那种自由自主,自动自觉的可贵,因而雀笼永远门禁大开,可是也永远空空如也,从没有试过有一只小鸟如小白头,会在自由选择的意志下飞回来陪我。”
  至谊当时听后,入神,曾问:
  “你现今仍然坚持把雀笼打开,认为世间上会有第二只小白头?”
  童柏廉点头。
  “你很大方。”至谊赞他。
  “不,”童柏廉:“应该说我自私才对。因为我恋栈那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崇尚那种被选择的骄傲。”
  汉至谊如今想起这个故事来,她明白童柏廉的心意,却痛恨他的自私。硬把一份抵抗外间诱惑的压力搁在她肩上,以换取自己完整的倔傲与舒畅。
  这个男人可以负担起一百一千一万个女人离他而去,于是慌忙陈列人世间的种种困扰,由着对方作出决定,他却坐享其成。
  再活下去,压力会大得教她发疯了。
  汉至谊首次觉得手足无措、无能为力、筋疲力竭、悔不当初。
  除了狠狠地痛哭一场,别无他法。
  汉至谊要哀求童柏廉回来,并不是爱他,也不是后悔,而是希望以他的存在为自己设下障碍,防止自己再肆意地向传统道德挑战。
  汉至谊从没有想过可以跟易君恕远走高飞,另闯人生新领域。
  这个绮惑令她茫然。
  是不是可以这样做?
  有人握着她的手,带领着她奔向自由幸福,岂非梦寐以求?
  她没有意图就这样鬼鬼祟祟掩人耳目的过以后的日子。
  她宁可接受世人的批判。
  那是一个至大的解脱。
  由着人们表态吧,每个人都有他自由思想与议论的权利,完全是公平的。
  汉至谊深信自己可以有足够的勇气和能力去面对公论,总胜过躲在暗处,进行勾当。
  她同意那种压力早晚会把她和易君恕逼疯的。
  今夜刹地嚎哭,也为与君恕的关系,潜意识而忍受太多的压力所致。
  汉至谊想呀想的想停当了一个段落之后,终于很安稳地睡去了。
  她是被很多人吵醒的。
  差不多集中了童寓与汉宅内的熟悉面孔,至谊大吃一惊,什么事发生了,会令他们扰攘到自己睡房里来?
  她见到阿贵,意识到事情发生在她的娘家,问:
  “贵姐!”
  只这么喊了一声,阿贵就哭出声来,扑到汉至谊的身上去,说:
  “太太,已经不在了!”
  那么的难以置信。
  然,却是铁一般的事实。
  当阿贵给她送早餐时,发觉阮贞淑已非常安详地辞世。
  遗体还是送到医院去,要解剖,检查死因,再签发死亡证书。
  一切复杂的手续都化为极之简单,由冼图负责安排。
  郭义生并没有帮上忙,他的精神极度萎靡,汉至谊要求宋思诚看护着她。
  她紧握了宋思诚的手,说:
  “我们不可以再承受多一宗意外。”
  “我明白。”宋思诚拍拍汉至谊的手,安慰道。
  “靠你了。”
  “放心,义生会好好地活下去。”
  “令他明白罪不在他身上就好。”
  宋思诚点头。
  丧礼在几天后,等待汉至诚下机赶回来就举行。
  汉至谊决定不上殡仪馆,只租用了慈云山的佛寺礼堂给阮贞淑举丧。
  完全没有骚扰朋友,只有汉氏企业的几位高级职员、汉宅的婢仆,当然无可避免有一些近亲,包括亲家亲戚童政、易君恕,以及刚刚回到香港的童经夫妇在内。
  童柏廉没有回来。
  在电话里头,汉至谊说:
  “你已知道一切?”
  “对,冼图给我很详细的报告。至谊,你的安排非常合情合理,是要这样子做才对。”
  “冼图非常得力,全部的关系都是他打通的,我们没有任何麻烦。你放心!”
  “至谊,你要我回来吗?”
  “柏廉,如果你在彼邦还有紧要公事的话,就不必赶回来了,我应付得很好。”
  “我对你有信心。每逢有大事发生,就能异常冷静地去应付,将来的成就至大。”
  “多谢你的鼓励。你不回港来,我反而可以独个儿静静地思考各种问题。”
  “问题一定很多。”
  “是的。”
  “我相信总会理出个头绪来。到时,你会告诉我?”
  “是,你应该是第一个知道的。”
  “好。”
  正如汉至谊所言,一切都在妥善地安排与控制之中。
  表面上看来,汉至诚比至谊更伤心,在灵堂之上,他哭得像个小男孩。
  “别这样,至诚,人死不能复生。”至谊轻拍着他弟弟的肩膊。
  “妈妈是真的心脏病去世吗?”至诚呜咽着问。
  “医生签的死亡证是这么说。”至谊答:“死亡证你是看过的,不是吗?”
  “她没有说过什么话?在去世之前说过什么话?妈妈这些天来没有跟你提起过我?她有没有对你说她原谅我?大姐,请告诉我,妈妈到底有没有原谅我?”至诚摇撼着至谊的手,不住地问。
  “她没有说。至诚,你并没有错,不需要妈妈的原谅。”
  至谊说着,眼泪流下来了,她完全明白弟弟的心情。骨肉情深,他以前冲动的回应,面临判决。汉至诚知道他没有资格给阮贞淑的任何惩罚,惟其他这样做了,就要懊悔,尤其在于他永远无法补偿赎罪的时候。
  汉至谊想,每一条生命的结束,必然都带来极多的遗憾。
  在生的人对于这些遗憾处理得不恰当,便又可能引致到另一些生命的结束。
  是一个相当可悲的循环。
  如果汉海防去世,他们一家人坐下来好好的商议,选择淡出名利,返璞归真,不打算将仇恨延续,不预备将家业复兴,差不多可以肯定阮贞淑今天不会死。
  汉至谊是惟一一个看到母亲的遗书的。
  当然,错误必须停止。
  汉至诚要备受保护。
  她继续安抚鼓励汉至诚,说:
  “请相信我,妈妈没有说原谅你,倒转来,她跟我说过,希冀你的谅解。人总有软弱的时刻,一下子把持不住犯了错,最低限度亲人要得支持他,让他反省觉悟悔改过来。至诚,为了妈妈,你会做得到吗?”
  汉至诚点头。
  至谊把弟弟拥在怀抱里,流着热泪。至谊想,再求证至诚的错误,在今天决不适合。至诚已经惊惶失措,六神无主,活像个前来投案自首的误杀犯,还要忙不迭的证实他有罪,当事人未必承受得了。好好的抚慰一番,待事过境迁,他渐渐年长,自会觉悟前非。这当然也是爱子情切的阮贞淑的遗愿。于是至谊说:
  “至诚,妈妈在天之灵会很高兴,你已原谅了她!”
  说出了这几句话,等于吐出心底里至大的沉痛。
  易君恕没有一直逗留在灵堂之内,跟很多的亲友一样,他们在法师给阮贞淑举行最后的法事之前,都跑到寺院的前园去蹓跶,吸一口新鲜空气。
  灵堂内只有几位汉家仆佣及至谊姐弟。
  童政走进来,对着阮贞淑的遗照鞠躬。
  汉至谊领着至诚还了礼。
  童政走近至谊身边来,看样子是有话要跟汉至谊说。
  于是至谊决定把至诚支开了。
  “你的弟弟并不知道真相?”童政问。
  “并不知道。”至谊答。
  “你怕他会责怪你、痛恨你,以后不再认你为姐?”
  “什么?童政,我并不明白你的意思。”
  “汝母不是服药自杀的吗?在于今时今日,汉氏家族再度风生水起,万众瞩目之地,为什么要轻生?
  “最苦难的日子应该都已过去了,除非她觉得重见光荣是透过她不能接受的肮脏手段而获得的,于是心理压力日大,以致于不能忍受,于是自杀。”
  汉至谊不能自辩。
  有一千一万一亿句“冤枉”卡在她喉咙,差那么一点就要呛死。
  她只能孤立无援地站在那儿,静听对方的侮辱。
  “汉海防夫人真是漂亮。”童政望着灵台上的遗照说:“且有一种不屈不挠的坚贞与傲骨。我很相信,如果她要像你一样,放条身子出来江湖上厮混,还可以有比你更多的机会。一条奥本海玛号邮轮之上,百亿富豪,任君选择,夫人只不过是不情不愿,洁身自爱而已。”
  汉至谊由得童政说下去,她知道对方太喜不自胜地寻找到了侮辱自己的机会,无疑是千载难逢的。
  随她尽情发泄吧!
  “我在奇怪,作为一个母亲,要怎样教育自己的儿女才是正办。万一当自己的骨肉长成后,干出了一些贻笑大方,有辱家门的事业,真要吐血而死,自杀身亡不足以谢天下。
  “汉海防夫人的无奈与凄凉,有多少人理解,她不恋慕虚荣的高贵性格,又有多少人知悉。
  “甚而她的儿子都被蒙骗在鼓里。”
  “童政,万万不能让至诚知道真相,他会很伤心,他甚至会自责……”
  “自责?”
  “无论如何,我们不预算增加还要好好地活下去的人心理负担,希望你能行行好,为我保守这个秘密。”汉至谊近乎哀求。
  童政点头。
  “多谢,积德载福,愿你永寿。”
  “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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