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体横陈-第6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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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天越来越亮,我的内心,却漆黑一片。我知道,一切都毁灭了!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忽然发现,四周已经是春天的景色。欣欣向荣的嫩草,遥看青青。蔚蓝晴空中,云雀歌唱,一群群地飞舞。四周野地上,到处是野鸟的巢穴。积雪在阳光的照耀下迅速融化,不远处的溪流流淌,反射、闪耀着蔚蓝的春晖。
青州的晴空,那么深邃、碧蓝。我发现,天上有一只巨大的老鹰在飞翔盘旋,我甚至能够听见它巨大翅膀的沉重扇动声。一群大雁惊叫着,它们在阳光中闪闪发光,灰色翅膀急速地扇扑,落荒四散。
朝前望,一个早已经被荒弃的古垒,静静地矗立在那里。而太阳照耀的洼地与深蓝色的远景,把这一切融构成一种让人伤感的岑寂美丽。
一种奇怪的、深幽的寂静,让人心慌。
风势加大,沙沙地从衰草上滚过。
马蹄声,由远而近,杂杂沓沓。
我们还没有来得及上马,已经有大概数百人忽然冒出低岗。很快,就有数名骑兵冲到我们的面前。
看到不断冒出的骑士们身上的周军黑衣,我知道,我们已经是俘虏了。
这些军士乍然看到我们,都愣住了。可能我们人数太少,他们皆揽辔驻马,没有一个人举起弓箭等武器。
韩长鸾保持着大将的风度,用鲜卑语喝问来将。“来者何人?此乃大齐太上皇帝,不得唐突!”
跨骑一匹紫骝马的黑脸汉子,闻言立刻跳下马,深施军礼:
“在下尉迟纲,参见北齐皇帝陛下!”
说话间,山冈后的周军骑兵越来越多,大概人数有数千之众。
几乎所有兵将的目光,都集中在冯小怜身上。
这些人中间,有一个人,穿着是我们北齐军将打扮,特别的引人注目。仔细看,原来正是为周军带路的高阿那肱。
“文宣帝时代,有个疯和尚就曾向皇帝喊话,说‘阿那肱必灭你们北齐’。原来,真是应验到这个高阿那肱身上!”韩长鸾低声对我说。
终于不用再逃跑了。……
很快,我们一行人就被周军带回邺城。
周帝宇文邕正在太极殿与从官将士宴饮。
见“太上皇”被带到,他亲自降阶相迎,以宾礼见之。
“太上皇”失魂落魄,惶然施礼,没怎么说话。
周帝似乎有太多要事处理,没有太与我们寒暄。他当时下旨,封“太上皇”为“温国公”,与皇太后、幼主、诸王一起,俱立刻遣送长安安置。
自从武成帝崩后,“太上皇”还从来没有向人下跪过。
他怔忡半晌,周国礼官从旁提醒。至此,他才愣愣地跪下,向周帝叩首谢恩。
对于我们这些随从人等,周帝心情不错,均当庭宣布释放,各自安排官爵。
我,得封纳言上士;高阿那肱得授大将军,封郡公,隆州刺史;韩长鸾,陇州刺史;最后,在晋州首先投降周军的高道豁也被带入,重新封爵,为黄州刺史,但被削去永昌王的封号。跪听封爵时,高道豁的脸色非常难看。
“北齐不是没有直言敢谏的忠臣,斛律光、崔季舒等人,朕都会追加赠谥,加礼改葬。他们的子孙存者,随荫叙录为官。他们的家口田宅没入官府者,一并还之。”接着,周帝叹息道:“如果斛律光活着,朕安得攻取邺城!传我诏旨,伪齐的东山、南园、三台,一并毁撤。瓦木诸物,让百姓自取。所得山园之田,各还其主。”
我等诸人谢恩。
周帝指着韩长鸾,没好气地说:“早听说你是齐主佞臣,嫉贤妒能,害人无数。不过,朕看你能最后不离不弃,效忠于故主,特饶你不死!”
“臣为鹰犬,任主所使。昔日我跟从北齐文宣帝,北战突厥,南敌梁国,西挡大周。臣冲锋陷阵,所向无前!非臣等无能,实是天意护佑大周!”韩长鸾并不畏惧,言语之间,气概勃勃。
“汝所言有理!”周帝捻髯,微微颔首。
日后不久,出卖“太上皇”的穆提婆、高阿那肱皆被加以谋反之罪处决,唯独韩长鸾没有被杀,依旧担任陇州刺史。
“太上皇”被生俘后,北齐国祚顿消。
广宁王高孝珩至沧州后,以五千人会任城王高湝于信都,共谋匡复,二王总共募得四万多人。周帝闻报,立刻派齐王宇文宪、柱国隋国公杨坚率领十万大军前往。同时,让温公高纬⑥写亲笔信招降。
四十四 颤抖的大地(5)
高湝、高孝珩不从,拒绝投降。
周国的齐王宇文宪率领大军到达信都。
北齐的任城王高湝于城南列大阵,准备与周军决一死战。
不料想,高湝所署领军、昔日死守洛阳的大将尉相愿,佯装率人出兵略阵,甫一出去,他就立刻投降了周军。
尉相愿,乃北齐两代功臣,先前守卫洛阳有大功。看见他临阵投降,齐军上下,皆骇惧离心。
任城王高湝大怒,让人把城内尉相愿的一妻四子,皆推上城头斩首。
转日,两军决战。宇文宪指挥周军,大破已经丧胆的北齐二王部队,俘斩三万多人,生擒任城王高湝及广宁王高孝珩。
对任城王,宇文宪惺惺相惜,握其手说:“任城王,何苦至此!”
高湝洒泪:“下官乃神武皇帝之子,兄弟十五人,幸而独存。逢宗社颠覆,今日得死,无愧坟陵!”
宇文宪闻言壮之,命令军士归其妻子。而且,他还亲自为广宁王高孝珩洗疮敷药,礼遇甚厚。
高孝珩叹言:“自神武皇帝以外,吾诸叔父兄弟,无一人能活到四十岁,命也!嗣君无独见之明,宰相非柱石之寄。日复一日,只能国家日益沦亡。恨不得握兵符,受斧钺,展我心力,振兴大齐!”
任城王、广宁王被擒后,北齐基本平定。
不料想,没过多久,北齐重镇北朔州的前长史赵穆等人反正,迎拥文宣帝高洋第三子、时任定州刺史的范阳王高绍义。
高绍义率军至马邑⑦,号召复国。自肆州⑧以北,共有二百八十余城奋起响应。
高绍义引兵南出,欲取并州为复兴之地。结果,兵至新兴⑨,周军已经在肆州严阵以待。
在北齐降将尉相愿招降下,范阳王高绍义的前队二将以所部投降周军。周军势盛,陆续攻拔诸城。无奈之余,高绍义还保北朔州。
降将尉相愿继续带路,周国东平公宇文神举率军数万,进逼马邑,不给高绍义喘息机会。
双方交战,高绍义战败,不得不北奔突厥。
当时,他手下只剩三千人。到达边境后,高绍义对从人讲:“北土殊俗,欲还者任意!”于是,辞去者又大半。
到达突厥后,佗钵可汗一直非常钦服文宣帝高洋,认为他是英雄天子。而高绍义脚有重踝,长相与文宣帝特别相类,所以甚受佗钵可汗爱重。凡齐人北逃者,佗钵可汗均划归高绍义手下。
至此,北齐境土,基本全部入于周国。周国总共得州五十,郡一百六十二,县三百八十,户三万二千五百。
大北齐,灭亡了。
昔日的大齐皇帝,今日长安的“温公”高纬,他又怎么样呢?
① 委任状之类的东西。
② 公元577年。
③ 今山东茌平西南。
④ 今河北河间。
⑤ 今山东益都。
⑥ 高纬已经被俘,帝号已失,故按照周国的封号称呼他。
⑦ 今山西朔县。
⑧ 今山西忻县西。
⑨ 山西忻县。
四十五 玉 碎(1)
独自一人,我躺在黑暗中。锦衣玉食的囚徒生活,已经持续了几个月。
似乎有人,脚步轻轻,朝我走来。呼吸中,有一种类似阳光下花蕊浮尘那样的东西。这种味道,给我以人生的可靠感,让我感受到这个世界金子般可贵的静谧。由此,每一天,就变成了新的一天。
那是我梦中的小怜!
皇帝,太上皇,无上皇。我高纬这一生,迄今为止,二十二个年头,比别人的十世还要长久,还要丰盈。
失去自由,真真切切让我产生一种从来未曾感受过的痛苦。这种内心的创伤,时间也不能愈合。我也不必准确地记忆我被俘的时刻,那并不会增加痛苦。在越来越炎热的日子里,我只是思念小怜。
小怜,她怎么样了呢?
往事,无从分割。这是一种最深刻的凄凉。在我记忆的眼中,小怜的脸庞,逐渐变化。不是越来越模糊,而是越来越清晰。
总是在暗夜中,我感觉到她忽然扑入我怀中的温柔。变化着的,只有时间。而我对她的记忆,没有任何销蚀。每个千差万别的日子,只把一个小怜的思念留给了我。
在撕心裂肺的思念中,我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个另外的我,有着新奇、焦渴的企盼,幻想着梦中的春天的阳光。小怜的玉体芬芳,反射到我沉沉的睡眠中,让我在她长久的迟迟未归后,给我以悲伤的快乐。
越是沉浸于思念,越是痛苦不堪。在缤纷色彩的梦境中,小怜留下的痕迹,黯淡得可怜。我脑海里,似乎每时每刻都出现她的容貌,间隔,引起我一日强过一日的焦虑。
小怜,她身上所具有的魅力,随着时间和离别,越来越强烈。希望,失望。失望,希望。
生活的回顾,让人无限伤感。当喜悦停止的时候,生活还在继续。
黎明的曙光,那么刺目,让人恶心。如果没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信念支撑,我就不能活下去——那就是,我会再见小怜!
热爱,让人对生命都产生厌倦。悲哀,会使内心的痛苦变得无比尖锐。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总是盼望白昼真的结束。当虚无的一天完结,傍晚的暗影升腾起来的时候,在西沉太阳的背后,有着深远的梦境,在那里,我肯定能会与小怜相见!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早晨起来,我清晰记得——小怜,与我携手,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两边都是草原的长长的路上。那条路的尽头,似乎可以远远瞥见,它是闪烁微光的、跳跃着鲜红色彩的、黑黑的圆形穹庐。多么像突厥人的穹顶啊。我的记忆的眼睛,在那条路上,还见到过纯黄色的太阳。似乎,隐隐约约的鸟儿啁啾,曾经打湿我们无法忘却的柔情。在梦里,有一种奇特的感觉拉住过我,我的身体,潮落潮涌。我多想永远沉浸在那种永恒中啊!
多少次,为了在梦中寻找冯小怜,我穿越时间的深谷,取道混乱的回忆,在溟濛的雾霭中,追寻着,赶着路,不辞辛苦,躲避浩瀚的幻觉,踏着虚无缥缈的幻境大地,苦苦追赶着小怜遥远的身影……咫尺之间;她却消融在苍穹下无垠的田野中,融化在纯净透明的梦里……
长路迢迢。从邺城到长安,我们这群俘虏,走了近三个月。
我木偶一样,只能听任周人摆布。献俘仪式上,周人让我步行在长安到周国太庙的路上。
我走在最前面,高氏皇族被俘的王公跟在我身后。车舆、旗帜、器物,凡是从我们邺城、晋阳宫中选取的珍宝,都摆在车上陈列。
周国的重甲武士骑着骏马,排成一堵坚墙,押送着我们。
周帝本人,备大驾,布六军,奏凯乐,喜气洋洋地在太庙献俘。
周人观者如堵,伫立路旁,高呼万岁。
而后,便是长安的宫内大宴。周人,放肆地炫耀着胜利。
大殿中,人满为患。
南朝的梁国国主,一个样子白皙、阴柔的男子,妇人一样,躬身致敬,手捧酒觞,嘴里叨叨不停,大声歌颂周帝的功德。这个人,不过是一个城主。梁国被当时的西魏灭掉后,宇文氏扶立了一个梁朝皇室的后人,继承梁朝的祭祀,对外,他也号称梁国“皇帝”,其实,他不过是个江陵城的城主而已。
酒酣,周帝兴高采烈。他欢快地手把长髯,痛饮数觞后,开始坐在御榻上,自弹琵琶。
见此,梁国国主立刻起身,作吴地之舞,边舞边大声说:
“陛下既亲抚五弦,臣何敢不同百兽!”
周帝大悦,立时赐赉,把从我大北齐取来的十床珍奇异宝,赐予了这个阿谀奉承的梁国国主。
梁国国主告退后,周帝命人传旨,让我们这些被俘的北齐皇室都上殿。饮酒,赐官,共赏歌舞。
我现在的身份,是周国的“温公”。
四十五 玉 碎(2)
周帝头戴高九寸的通天冠,黑介帻,金博山。在他坐榻上方,高施流苏帐。他身后,龙凤朱漆画屏风,女侍打伞盖。
一溜的金香炉、琉璃钵,陈摆在周帝案前。食案上,共有几十个金碗,熠熠闪光。
我们一行人坐于殿西,周国皇室坐于殿东。
对坐之时,忽然,我发现了对面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