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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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夜半突发呛咳,咳得气喘吁吁,冷汗涔涔,泪光点点。我父亲匆匆从通宵药店购回药水药片,无济于事。一夜呛咳,她的嗓音失去了甜润柔美。卫鸣岐夫妇闻讯,陪同我母亲就诊于他们相熟的名冠沪上的中医张聋。张原名骧云,头上留辫子,出门坐轿子,妙手回春,药到病除,门前求诊者如云,挂号者常常五更排队。他从不给任何人拨号,哪怕是达官显贵,社会名流。
卫鸣岐一行三人,从后门进了后客堂,写了纸条,烦劳佣人悄悄禀告,候了半个多时辰,见张医师回后房抽水烟小憩。张医师喜听申曲,知《西太后》一剧之盛,爱《冷宫怨》一曲之美,救场如救火,破例借小憩之机,以朋友之礼相待,为顾月珍诊病,担保只要按方煎药,三日后咳嗽停,嗓音润,重新登台。送别之际,复殷勤叮咛:“顾小姐以后不要唱忒吃力的戏。”
剧场前贴出告示:“顾月珍小姐疗咳,暂别舞台三日,珍妃一角由他人代演,敬请观众鉴谅。”
《冷宫怨》已成顾派名曲,有的戏迷慕名前来,为一饱耳福,一睹芳容,岂肯鉴谅?径自去售票房退票、换票。
售票处的嘈嘈杂杂,波及了后台,染出了石筱英脸上的愠色。她扔下眉笔,跷起腿,点上烟,幽幽话语伴缕缕青烟:“我看,这个戏不要叫《西太后》,叫《冷宫怨》,或者叫《光绪与珍妃》好了。”
莫怪石筱英气恼,她十岁上街卖唱,一十七春成为福英社台柱,之后十度春草绿,出落为绿叶丛中一朵名花。《西太后》一剧,西太后本是主角。她演技娴熟,唱腔韵味浓郁,把西太后的专横暴戾、工于心计刻画得惟妙惟肖。《冷宫怨》的一曲走红,珍妃换角掀起的风波,不能不使她产生隐隐的心理失衡,惶惶的暮春之感。
申曲艺人有句俚语:“男子三十杨柳青,女子三十半世人。”旧上海,申曲女角的舞台生命极短暂,极易青春飘零,名角、主演的位置也随之崩溃。石筱英芳龄二十九,天生丰盈,似满月当空,更有时不我待之窘迫。
我父亲担忧姐妹间吃戏醋扩大成阴霾,急欲劝说妻子退让。戏幕合,返归家,蹑手蹑脚轻推开房门,没想到娇妻躺在夜灯下的眸子里倦意未退,拥被半卧,如醉如痴地低低吟唱:“我远闻那谯楼此刻初更起,檐前铁马响丁当……”“啥个辰光了,侬还没困?不要忘记侬的咳嗽!”我父亲又惊愕又心疼。我母亲浅浅微笑,笑容里有疲惫有歉意,说是她睡梦中惊醒,觉得《冷宫怨》的起腔还有些不满意,再唱唱改改。“还要改呀!《冷宫怨》已经成了顾派名曲啦,侬今朝不登台,有的观众吵退票,连石筱英都有点不高兴了。”我父亲有意点化妻子。妻子听不出弦外之音,急急忙忙地声辩:“我怎能跟石大姐比,我要好好努力,好好努力。”自学戏始,“努力”两字就成了我母亲的座右铭。她从不满足自己的成绩,从不把自己当成最红的角儿。
新中国成立之初,我母亲曾应邀赴香港演出,为了招揽观众,有的报刊称顾月珍为“沪剧皇后”,有的记者也吹捧顾月珍是上海沪剧红女伶之最。我母亲则恳切感言:“老上海申曲女角中不是我最红,最红的是王雅琴、石筱英。”
也许,正是这种自觉不如,促使我母亲从不懈怠从不取巧,才能使一个不识文字、不懂音律的女子,参与首创了极富魅力的“反阴阳曲调”。观众属于喜新厌旧的群体。《冷宫怨》的新曲新调,令观众耳目一新,珍妃一角备受青睐。我母亲仍无止无休,日日夜夜地浅吟低唱,更深夜静,还想哼给夫君听听,让丈夫帮忙琢磨,全然不了解丈夫的劳累和忧虑。
“侬……”我母亲的眼睛碰上了星星般的黑眸,那份真切、执着和坦诚使她咽下了心底浮起的烦躁。
夫妻同为名角,风格大相径庭。
我母亲自学戏始,不论何时何地都浸沉于角色的琢磨。申曲圈内流传着:“唱戏不像,死脱爹娘!”那一代老艺人,用最直白浅露的语言道破了艺术追求的至关重要。为了在台上像模像样,我母亲在台下苦思冥想,日夜推敲,耗费无数心力。恰如贾岛所言:“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我父亲则截然不同,他在台上辉辉煌煌,唱词唱腔每每新意迭出、出奇制胜,在台下潇潇洒洒,下棋搓麻将踢足球常常废寝忘食。酣畅淋漓,局外人常猜测解洪元是不是梦中得高人传授音韵。
妻子的痴迷惹动了丈夫的怜惜。夜的气流带着潮润的声音,细细地、低低地流淌,汪成一道湛蓝蓝、清凌凌的山泉,洗白了窗外的天角。
我母亲唇角噙含微笑,甜甜地睡去。我父亲睡意早消,瞪大双眼凝望床边的小窗,斟酌着如何劝说妻子。张聋乃当代名医,他的告诫绝非虚妄之词,况且妻子病象早露,她先天不足,身体单薄,复后天失调,饮食过于节俭,初一、十五还坚执持斋,长期的日夜劳累和营养欠缺,削弱了她的抗病能力。两人初恋,恋人数度被困于感冒咳嗽,婚后产女,举家迁入西斯文里,妻子常常诉说胸闷憋气。
老式石库门,弄堂狭,天井小,墙壁高。底层东厢房,阳光难于穿窗入户,每逢黄梅连阴雨,房内弥漫着霉味,桌椅家具,衣服鞋袜,湿漉漉,潮兮兮,黏糊糊……他曾经亲自动手和剧团内的泥木工匠一起,凿北墙 ,开出两扇小小的木格窗,以利南北空气对流和通风。
小窗给东厢房带来了几丝清新,几分干爽,却无力驱除妻子积聚的病患。
妻子无力独挑花旦大梁,况且“中艺”六块牌并立,他作为掌舵人,有责任劝说妻子退让,有义务修补团内初初出现的缝隙。
思前想后,我父亲蒙入睡,初醒时听见了柔柔的念佛声,微睁眼看见了月蓝色旗袍的背影。妻子正在焚香礼佛,叩求观音大士保佑,下一部新戏,她该当主演,希望能唱得更动听,演得更细腻。淡淡的月蓝色牵逗着他的侠骨柔肠;那把月蓝色的绸布伞,在他的记忆里沉沉浮浮,阻拦着任何鲁莽。
我父亲深知,对妻子而言,舞台是她的命,她的根,凝聚着她的欢乐和悲伤。昨夜带病琢磨唱腔的情景历历在目,怎忍心清晨泼洒冷雨。细思忖:沪剧《西太后》由赵燕士改编,依据的是姚克的话剧本《清宫怨》,改编本着力渲染了西太后的垂帘听政、玩弄权术。石筱英、邵滨孙,顾月珍、解洪元分饰西太后、光绪帝、珍妃和寇连材。综观全剧,珍妃不是主角,戏也不算多。仅仅第四场《冷宫》是珍妃的重场戏,《冷宫怨》是珍妃的核心唱段。下一部戏应该妻子当主角,再说,“中艺”成立以来,自己从不争戏,从不争当主角。事实确实如此,他不仅不争,而且不论角色轻重大小,力求演出新意。《西太后》中,他演活了一个大太监。《阮玲玉自杀》一剧中,他扮演阮之前夫张达明,戏并不多,一折《悼亡曲》唱出噬脐不及的追悔,俨然成为解派名曲。他的宽厚和谦让,赢得了不少圈内外人士的敬重。因此,我父亲误以为六头牌乃三对夫妻档,也许名生之间的无风无浪,能姑且维持安宁。剧团将要歇夏,趁一周休息,从从容容,再来慢慢劝说妻子退一步海阔天高。
三日之后,我母亲咳嗽果愈,嗓音依然甜美醉人,小恙复出,赢取了观众更多的掌声和喝彩声。
鲜花、掌声使我母亲陶醉,名医张聋的劝戒,勿要唱忒吃力的戏,早抛于九霄云外。她全身心地投入新戏的创造。同年8月9日《沪剧周刊》上发表陈影的文章,再度引用田汉先生对顾月珍演技的肯定,并对顾月珍在《来日方长》一剧中的表演极为褒扬,断言“可见她演技已登峰造极”。
“登峰造极”太过誉。太过誉的评价会给他人带来压力,带来不快。
变故在悄悄酝酿、成熟,时临盛夏,骄阳肆虐。中艺沪剧团歇夏数周,闪避热浪之峰。西斯文里笑语喧哗。我父亲身穿白纺绸裤褂,摇动大蒲扇,和母亲商议,全家去苏州小憩几日,仍想借山容水意梳理我母亲的执拗,以便归沪后与卫、邵两家共商秋凉的戏文。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天堂美景谁不向往,况且苏州有小阿婆的娘家,有父亲幼时嬉戏飘泊的印痕。全家人欢欢喜喜打点行装。小孩贪玩,听说去有山有水有亭子的地方白相,拖牢我父亲,高声嚷嚷立刻出门。十三岁的珊珊玩性忒重,她乐成一朵花,乖乖地跟随小阿婆,跑进蹦出,采购沿途食品和馈赠礼品。
小阿婆许久未归故里。如今和儿子、媳妇、孙女同归,况儿子事业发达,名扬上海,心里涌动着衣锦回乡的荣耀。
第二部分第8章 浮世从来多聚散(4)
她在后房床上铺陈着五光十色的礼物,有舶来品的玻璃丝袜,有式样新巧的发夹,也有老城隍庙的五香豆,她掰手指细细计算如何分配给苏州的亲戚,左邻右舍的孩子闯进去,眼光馋馋地热热地,她会高高兴兴地承诺:等阿奶从苏州回来,给侬带粽子糖、松子糖、梨膏糖。
忙忙乱乱,礼物备齐,衣箱理妥,只待明日清晨启程。我父亲吩咐,晚饭简单些,免得剩饭剩菜放几日会变馊。
天色陡然昏暗,远处传来一声闷雷,蓝靛般的云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翅膀覆盖下来。小阿婆念叨着:“要落阵雨啦!”手疾眼快地拎回天井里的小竹椅和小板凳。
一辆自备三轮车停在门口,一双夫妻笑盈盈地走入天井,齐声问候:“小阿婆,侬忙呀!”“啊呀,贵客,贵客,请进,请进!”小阿婆急忙招呼,要我喊卫鸣岐伯伯,石筱英姆妈。那时候,他们是我家的常客,我尤其欢迎石筱英姆妈。她笑容温慈骀荡,如中秋明月;说话慢声细语,缓缓地、软软地、甜甜地,甜得就像她常常塞进我小手的糖果。她的皮包像个百宝箱,随时可以掏出几粒糖果,几根扎小辫子的花皮筋,一只小发夹,一把小梳子,一盒香烟,等等,小阿婆、珊珊和我,都是受惠者。
这次,她手中捧着一只纸盒,方方扁扁,系有美丽的红丝绳,平素来客,迎来送往是我父亲之事,卫家与解家有通家之好,我父母双双出东厢房,亲亲热热地寒暄问候。
石筱英把方扁盒递给我,温敦地说:“买了盒新雅粤菜馆的点心,给阿波囡尝尝新鲜。”
小阿婆催促我道谢,带我离开,她知道合作办团,常有事需要商议。我们回到后房,小阿婆又命我去喊父亲,我父亲匆匆跑来问有何事?小阿婆问要不要为卫家夫妇准备晚饭。我父亲抬腕看看手表,旋答,让珊珊去野味店和菜馆买些熟食和炒菜。珊珊拎起竹篮和饭盒,带上雨伞,冲出门去。
一道闪电仿佛是天空着了火,照亮了东厢房,东厢房里的人们似乎没觉察雷雨的足迹,欢欢喜喜地谈笑。顷刻,暴雨像一铺席子似的盖过来,遮掩了所有的声音。夏天的雷雨稍纵即逝,留下了温馨而清新的凉气。
卫鸣岐夫妻离开东厢房,走出客堂前,拦住了我母亲,说雨后有凉气,小心受凉咳嗽,不要再送。
我父亲送客人至大门口,真诚地挽留:“再坐一歇,吃好夜饭再走。”
大门口,卫家夫妇留步,和我父亲说什么,我父亲一愣怔,惊愕地张大了嘴。双方低语良久,我父亲勉强点点头,客人坐上了自备三轮车,我父亲礼貌地吐出“走好,走好”的字眼,声音像钝锯子在锯木头。
卫鸣岐在车上转身,向门边的解洪元抱拳拱手,扬声言道:“洪元兄留步,我伲就此分手吧。”
分手!莫非人愿难违天意,宿命的兔子尾巴无力甩去,我父亲推动的六头牌携手鼎立,雄视沪剧界的局面,仅仅剩下一圈年轮。我父亲倚在门框旁,红头酱脸,额上青筋暴起,像秋海棠的叶脉那样鼓胀。
小阿婆也出来送客,察觉有异,小心翼翼地问:“阿毛出了啥个事情?”我父亲攥紧右拳,重重地击打门框,一定是碰到了木刺或小钉,手背上淌下一条细细的血流。
“血,快点,快点,拿红药水。”小阿婆尖叫。
楼上楼下,右邻右舍,留声机,无线电响成一片,碗筷相击声、欢言笑谈声,融成一体,很少有人注意到小阿婆的尖细嗓音。
我母亲站立客堂,目睹了这一幕,急忙回东厢房,拿了红药水和药棉签,替丈夫擦抹血痕,满脸是迷惑和惶恐。
我父亲像是受伤的猛豹,脚踩地面,长吼一声:“我好恨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