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 中国哲学简史-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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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阶段。属于杨朱的那些观念,代表第一阶段。《老子》的大部分思想代表第二阶段。
《庄子》的大部分思想代表第三阶段即最后阶段。我说《老子》、《庄子》的大部分思
想,是因为在《老子》里也有代表第一、第三阶段的思想,在《庄子》里也有代表第一、
第二阶段的思想。这两部书,像中国古代别的书一样,都不是成于一人之手,而是不同
时期不同的人写的,它们实际上是道家著作、言论的汇编。
道家哲学的出发点是全生避害。为了全生避害,杨朱的方法是“避”。这也就是普
通隐者的方法,他们逃离人世,遁迹山林,心想这样就可以避开人世的恶。可是人世间
事情多么复杂,不论你隐藏得多么好,总是有些恶仍然无法避开。所以有些时候,“避”
的方法还是不中用。《老子》的大部分思想表示出另一种企图,就是揭示宇宙事物变化
的规律。事物变,但是事物变化的规律不变。一个人如果懂得了这些规律,并且遵循这
些规律以调整自己的行动,他就能够使事物转向对他有利。这是先秦道家发展的第二阶
段。
可是即使如此,也还是没有绝对的保证。不论自然界、社会界、事物的变化中总是
有些没有预料到的因素。尽管小心翼翼。仍然有受害的可能。老子这才把话说穿了: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老子》第十三章)这种大彻
大悟之言,《庄子》有许多地方加以发挥,产生了齐生死、一物我的理论。它的意思也
就是,从一个更高的观点看生死,看物我。从这个更高的观点看事物,就能够超越现实
的世界。这也是“避”的一种形式;然而不是从社会到山林,而很像是从这个世界到另
一个世界。这是先秦道家发展的第三阶段,也是最后阶段。《庄子》的《山木》篇有个
故事,把这一切发展都表现出来了。故事说:“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
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
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
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
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
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放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
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
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
这个故事的前部分,表现的就是杨朱所实行的全生理论,后部分则是庄子的理论。
这里所说的“材”,相当于前面引用的《养生主》所说的“为善”。“不材”,相当于
“为恶”。“材与不材之间”,相当于“缘督以为经”。可是一个人如果不能从一个更
高的观点看事物、那么这一切方法没有哪一个能够绝对保证他不受伤害。不过。从更高
的观点看事物,也就意味着取消自我。我们可以说,先秦道家都是为我的。只是后来的
发展,使这种为我走向反面,取消了它自身。
第七章
儒家的理想主义派:孟子
《史记》记载,孟子(公元前371?一前289?年)是邹(今山东省南部)人。他从孔子
的孙子子思的门人学习儒家学说。当时的齐国(也在今山东省)是个大国,有几代齐王很
爱好学术。他们在齐国首都西门—稷门附近,建立一个学术中心,名叫“稷下”。稷下
学者“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览天下诸侯宾客,言齐能
致天下贤士也。”(《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孟子一度是稷下的著名学者之一。他也曾游说各国诸侯,但是他们都不听从他的学
说。他最后只好回来与弟子们作《孟子》七篇。这部书记载了孟子与诸侯、与弟子的谈
话。《孟子》后来被推祟为“四书”之一,“四书”是近千年来儒家教育的基础。
孟子代表儒家的理想主义的一翼,稍晚的荀子代表儒家的现实主义的一翼。这样说
是什么意思,往下就可以明白。
人性善
我们已经知道,孔子对于“仁”讲了很多,对“义”“利”之辨也分得很清。每个
人应当毫不考虑自己利益,无条件地做他应该做的事,成为他应该成为的人。换句话说,
他应当“推已及人”,这实质上就是行“仁”。但是孔子虽然讲了这些道理,他却没有
解释为什么每个人应该这样做。孟子就试图回答这个问题。在回答的过程中,孟子建立
了人性本善的学说。性善的学说使孟子赢得了极高的声望。
人性是善的,还是恶的,——确切地说,就是,人性的本质是什么?——向来是中
国哲学中争论最激烈的问题之一。据孟子说,他那个时候,关于人性的学说,除了他自
己的学说以外,还另有三种学说。第一种是说人性既不善又不恶。第二种是说人性既可
善又可恶(这意思似乎是说人性内有善恶两种成分),第三种是说有些人的人性善,有些
人的人性恶(详《孟子·告子上》)。持第一种学说者是告子,他是与孟子同时的哲学家。
《孟子》中保存了他和孟子的几段很长的辩论,所以我们对于第一种学说比对于其他两
种知道得多一些。
孟子说人性善,他的意思并不是说,每个人生下来就是孔子,就是圣人。他的学说,
与上述第二种学说的一个方面有某些相似之处,也就是说,认为人性内有种种善的成分。
他的确承认,也还有些其他成分,本身无所谓善恶,若不适当控制,就会通向恶。这些
成分,他认为就是人与其他动物共有的成分。这些成分代表着人的生命的“动物”方面,
严格地说,不应当认为是“人”性部分。
孟子提出大量论证,来支持性善说,有段论证是:“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今人
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沐惕侧隐之心。……由是观之,无侧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
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侧隐之心,仁之端也;羞
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
其有四体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
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孟子·公孙丑上》)
一切人的本性中都有此“四端”,若充分扩充,就变成四种“常德”,即儒家极其
强调的仁、义、礼、智。这些德,若不受外部环境的阻碍,就会从内部自然发展(即扩充),
有如种子自己长成树,蓓蕾自己长成花。这也就是孟子同告子争论的根本之点。告子认
为人性本身无善无不善,因此道德是从外面人为地加上的东西,即所谓“义,外也”。
这里就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人应当让他的“四端”。而不是让他的低级本能,自由
发展?孟子的回答是,人之所以异于禽兽,就在于有此“四端”。所以应当发展“四端”,
因为只有通过发展“四端”、人才真正成为“人”。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
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离娄下》)他这样回答了孔子没有想到的这个问
题。
儒墨的根本分歧
我们由此看出了儒墨的根本分歧。孟子以“距杨墨”为己任,他说:“杨氏为我,
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
(《墨子·膝文公下》)很明显,杨朱的学说是反对仁义的,因为仁义的本质是利他,而
杨朱的原则是利己。但是墨子的兼爱,目的也是利他,在利他这方面他甚至比儒家的调
子更高。那么,孟子在他的批判中,为什么把墨子和杨朱混在一起呢?
对于这个问题,传统的回答是,由于墨家主张爱无差等,而儒家主张爱有差等。换
句话说,在爱人的问题上,墨家强调同等,儒家强调差等。《墨子》里有段话说明了这
个分歧,有个巫马子对墨子说:“我不能兼爱。我爱邹人于越人,爱鲁人于邹人,爱我
乡人于鲁人,爱我家人于乡人,爱我亲于我家人,爱我身于吾亲。“(《墨子·耕柱》)
巫马子是儒家的人,竟然说“爱我身于吾亲”,很可能是墨家文献的夸大其词。这
显然与儒家强调的孝道不合。除了这一句以外,巫马子的说法总的看来符合儒家精神。
因为照儒家看来,应当爱有差等。
谈到这些差等,孟子说:“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
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孟子·尽心上》)孟子同墨者夷之辩论时,问他“信以为
人之亲其兄之子,为若亲其邻之赤子乎?”(《孟子·媵文公上》)对于兄之子的爱,自
然会厚于对邻人之子的爱。在孟子看来,这是完全正常的;人应当做的就是推广这种爱
使之及于更远的社会成员。“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
梁惠王上》)这就是孟子所说的“善推其所为”(同上)。这种推广是在爱有差等的原则基
础上进行的。
爱家人,推而至于也爱家人以外的人,这也就是行“忠恕之道”,回过来说也就是
行“仁”,这都是孔子倡导的。这其间并无任何强迫,因为一切人的本性中都有侧隐之
心,不忍看得别人受苦。这是“仁之端也”,发展这一端就使人自然地爱人。但是同样
自然的是,爱父母总要胜过爱其他一般的人,爱是有差等的。
儒家的观点是这样。墨家则不然,它坚持说,爱别人和爱父母应当是同等的。这会
不会弄成薄父母而厚别人,且不必管它,反正是要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消除儒家的有差
等的爱。孟子抨击“墨氏兼爱,是无父也”的时候,心中所想的正是这一点。
在爱的学说上,儒墨的上述分歧,孟子及其以后的许多人都很清楚地指出过。但是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更带根本性的分歧。这就是,儒家认为,仁是从人性内部自然地发
展出来的;而墨家认为,兼爱是从外部人为地附加于人的。
也可以说,墨子也回答了孔子没有想到的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人应当行仁义?
不过他的回答是根据功利主义。他强调超自然的和政治的制裁以强迫和诱导人们实行兼
爱,也与儒家为仁义而仁义的原则不合。若把第五章所引《墨子·兼爱》篇的话与本章
所引《孟子》论“四端”的话加以比较,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这两家的根本分歧。
政治哲学
前面我们已经看到,墨家的国家起源论,也是一种功利主义的理论。现在再看儒家
的国家起源论,又与它不同。孟子说:“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
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
序,朋友有信。”(《孟子·媵文公上》)人之所以异于禽兽,在于有人伦以及建立在人
伦之上的道德原则。国家和社会起源于人伦。照墨家说,国家的存在是因为它有用;照
儒家说,国家的存在是因为它应当存在”
人只有在人伦即人与人的关系中,才得到充分的实现和发展。孟子像亚力士多德,
主张“人是政治的动物”,主张只有在国家和社会中,才能够充分发展这些人伦。国家
是一个道德的组织,国家的元首必须是道德的领袖。因此儒家的政治哲学认为,只有圣
人可以成为真正的王。孟子把这种理想,描绘成在理想化的古代已经存在。据他说,有
个时期圣人尧为天子(据说是活在公元前二十四世纪)。尧老了,选出一个年轻些的圣人
舜,教绘他怎样为君,于是在尧死后舜为天子。同样地,舜老了选出一个年轻些的圣人
禹作他的继承人。天子的宝座就这样由圣人传给圣人,照孟子说,这样做是因为应当这
样做。
君若没有圣君必备的道德条件,人民在道德上就有革命的权利。在这种情况下,即
使杀了君,也不算弑君之罪。这是因为,照孟子说,君若不照理想的君道应当做的做,
他在道德上就不是君了,按孔子正名的学说,他只是“一夫”,如孟子所说的(《孟子·
梁惠王下》。孟子还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下》)孟子的
这个思想,在中国的历史中,以至在晚近的辛亥革命和中华民国的创建中,曾经发生巨
大的影响。西方民主思想在辛亥革命中也发挥了作用,这是事实,但是对于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