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演义-第8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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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唯此女窦后极欢喜他,见了便对昭仪说道:“正好,你是极敏慧的,必定揣摹得出。”窦后述了自己梦中之言,并秦王录出遇见圣僧赠偈四句,与昭仪看。昭仪道:“第一句是明白的,隐着夏主的名字在内。第二句想必此人也是个孝子。只有第三句,解说不出。那第四句,显而易见,没甚难解。”窦后道:“为何显而易见?”昭仪道:“娘娘姓窦,今建德也姓窦,水源木本,概而推之,如同一体,是要赦窦建德之罪也。”窦后点头称是。秦王道:“窦建德是个了得的汉子,譬如猛虎,纵之是易,缚之甚难。今邀九庙之灵,一朝为我擒获,倘若赦之,又为我患奈何?”唐帝道:“如今且不必拘泥。朱灿残虐不仁,理宜斩首。提出王世充来,待朕审问他的臣下,或者有个孝子在内,也未可知的。”秦王就差校尉到狱中去,题斩犯一名朱灿立决,又题斩犯一名王世充面圣。
时建德与雄信,都睡在床上,听更筹已尽,在那里闲话,忽听见南道内,有许多人脚步走动,到后边去敲门。一回儿又听得那屋里头的枷锁铁链,一齐震动起来。原来后牢房里的众囚徒,听见此时下来题犯,不知是那一案,那一个。俱担着干系,所以唬得个个战栗起来,把枷锁弄得叮叮当当,好似许多上阵兵马甲胄穿响。建德如飞起身,往门缝里一张,只见七八个红衣雉尾的刽子手,先赤绑着一人前来,仔细一看,却是朱灿。随后又绑着一人来,乃是王世充。建德对雄信道:“单二哥,我们也要来了,起身了罢!”雄信道:“由他。”正说时,只听得有人来叩门叫道:“单爷,家中有人在这里。”雄信见说,如飞爬起身来开门,却是单全。单全见了家主,捧住了跪在膝前大哭,雄信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便道:“你不须啼哭,起来问你:奶奶小姐在何处?”单全站起来,附雄信耳上说了几句,雄信点点头儿,道:“我的事早已料定,你只照管奶奶与小姐,就是爱主的忠心了。我这里有各位老爷吩咐,你不须牵挂,你若在此,反乱我的心曲。”单全犹自依依不舍,只见禁于头儿推门进来,对着窦建德说道:“夏王爷,孙爷来了。”建德尚未开口,孙安祖已走到面前,大家见了,此时三个人,抱持了大哭。建德问道:“卿已回乐寿,为何又来?”安祖向建德耳边,唧唧哝哝的说了许多话,却又快活起来,建德便蹙着双眉道:“人活百年,总是要死,何苦费许多周折。卿还该同公主回去,安葬了曹后娘娘并殉难的诸柩。”安祖却不肯。
如今且不说孙安祖要守定窦建德,再说朱灿绑缚了出来,已去市曹斩首。王世充亦绑着进朝面圣。唐帝责他篡位弑君一段,世充奸猾异常,反将事体多推在臣子身上。唐帝又责负固抗拒,城破才降。世充叩头道:“臣因当诛,但秦殿下已许臣不死,还望天恩保全首领。”唐帝因秦王之意,将他贬为庶人,兄弟子侄,都安置朔方,世充谢恩出朝。唐帝又差人去拿建德见驾,只见黄门官前来奏道:“有两个女子,绑缚衔刀,跪于朝门外,要进朝见陛下。”唐帝见说,以为奇怪,忙叫押进来。
不一时,只见两个女子,裂帛缠胸,青衣露体,两腕如王雪白的,赤绑着,口中多衔着明晃晃的利刀一把,跪在丹墀里头。唐帝望去,虽非绝色,觉得皆有一种英秀之气,光彩撩人。唐帝便有几分矜怜之意,就叫近侍:“去了那两女子口中的刀,扶他上殿来见朕。”内侍忙下去摘掉了刀,簇拥着上来。却又是两对窄窄金莲,挺挺的走上殿来跪下。唐帝便问道:“你两个女子,是何处人氏?为何事这个样子来见朕?”窦线娘道:“臣妾窦氏,系叛臣窦建德之女。因妾父建德,犯罪天条,似难宽宥,妾愿以身代受典型,故敢冒死上渎天威。”唐帝道:“窦建德岂无臣子子侄,要你这个琐琐裙衩来替他?”线娘道:“忠臣良将,俱已尽节捐躯。若说子侄,宗支衰落。妾父止生妾一人,罔极深恩,在所必报。况王世充篡位弑君,尚邀恩赦。臣妾父虽据国自守,然当年曾讨宇文化及,首为炀帝发丧。前在黎阳军旅之间,又曾以陛下御弟神通并同安公主送还,较之世充,不亦远乎?倘皇恩浩荡,准臣妾所请,赦父之罪,加之妾身,是亦国法之不弛,而隆恩之普照,则妾虽死而犹生矣!”唐帝道:“你刚才说窦建德止生得你,那一个又是你何人?”线娘未及回答,木兰便道:“臣妾姓花,名木兰,系河北花弧之女。”便将刘武周出兵代父从军,直至与窦线娘结义一段,说将出来。唐帝见他两个言词朗朗,不胜赞叹道:“奇哉两孝女!圣僧所谓两好最难能也。”正说时,只见两个内监走来,跪下奏道:“娘娘有旨,宣殿下进宫。”秦王只得起身进宫去了。
时窦建德久已拿进朝,跪在丹墀下,听那两个女子对答,唐帝叫上来说道:“你助党为虐,本该斩首。今因你女儿甘以身代,朕体上天好生之德,何忍加诛,连你之罪,法外有汝。”就叫侍卫去了建德的锁链绑缚,又对他说道:“朕赦便赦了你,只是你也是一个豪杰,若是朕赐你之爵,你曾南面称孤道寡,岂肯屈居人下。朕若废你为庶民,你怎肯忘却锦绣江山,免不得又希图妄想。”建德叩首道:“臣蒙陛下法外施仁,贷臣不死,已出望外,安敢又生他念?臣自被逮之后,名利之念,雪化冰消,臣今万幸再生,情愿披剃入山,焚修来世,报答皇图,不敢再入尘网矣!”唐帝见说,大喜道:“你肯做和尚,妙极,朕到替你觅一个法师在那里,叫你去做他的徒弟,但恐你此心不真耳!”窦建德叹道:“臣闻屠刀一掷,六根即净,观眼前孽镜,总是雨后空花,有甚不真?”唐帝道:“你此心既坚,替你改名巨德,着礼部结赐度牒,工部颁发衣帽,即于殿前替你剃度。”秦王自宫中出来奏道:“母后知建德肯回心向道,欢喜不胜,要两孝女进宫去一见,父皇以为可否?”唐帝就叫内侍,领两个女子进宫朝见。窦后见了,欢喜得紧,就叫宫奴把两副衣服,赐线娘与木兰穿好。又赐锦墩,叫他们坐下,问他们年龄,二人回答明白。窦后又问:“线娘,曾适人否?”线娘羞涩涩未及回答,木兰代奏道:“已许配幽州总管罗艺之子罗成。”窦后道:“罗艺归唐,屡建奇功,圣上已封他为燕郡王,赐国姓,镇守幽州。闻他一个儿子英雄了得,你若嫁他,终身有托了。你既明孝义,我也姓窦,你也姓窦,我就把你算做侄女儿,愈觉有光。”窦线娘也不敢推却,只得下去谢恩。窦后又问木兰履历,木兰一一陈奏。窦后亦深加奖叹,便吩咐内侍,取内库银二千两,彩缎百端,赠线娘为奁资。又取银一千两,彩缎四十端,赠赐木兰,为父母养老送终之费,差内监送归乡里。二女便谢恩出宫。
时窦建德刚落了发,改了僧装,身披锦绣袈裟,头戴毗卢僧帽,正要望帝拜辞。唐帝对建德说道:“你如今放心了。”只见二女易服出来,后边许多内侍,扛了彩缎库银,来到殿廷。内监放下礼物,将宫中懿旨,一一奏闻。二女又向唐帝谢恩。唐帝又对建德道:“不意卿女许配罗艺之子,又为娘娘侄女,孝女得此快婿,卿可免内顾矣。”建德并未知此事,只道窦后懿旨赐婚赐物,谢恩出朝。唐帝又差官一员,赏银二千两,布帛一笥,送至榆窠断魂洞内;隐灵岩中圣僧唐三藏处。建德出了朝门,只见早有一僧,挑着行李,在那里伺候。建德定睛一看,却是孙安祖。建德大骇道:“我是恐天子注意,削发避入空门,你为何也做此行径?”孙安祖道:“主公,当初好好住在二贤庄,是我孙安祖劝主公出来起义,今事不成,自然也要在一处焚修。若说盛衰易志,非世之好男子也。”建德又对线娘道:“你既以身许事罗郎,又沐娘娘隆宠,嗣为侄女,终身有赖了。自今以后,你是干你的事,我是干我的事,不必留恋着我了。”线娘必要送父到山中去,那内监道:“咱们是奉娘娘懿旨,送公主到乐寿去,和尚自有官儿们奉陪,不消公主费心。”线娘没奈何,只得同出长安,大哭一场,分路而行。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 出囹圄英雄惨戮 走天涯淑女传书
词曰:
生离死别,甚来由,这般收煞。难忍处,热油灌顶,阴风夺魄。
天涯芳草尽成愁,关山明月徒存泣。叹金兰割股啖知心,情方毕。
秦与晋,堪为匹。郑与楚,曾为敌。看他假假真真,寻寻觅觅。
玉案琼珠已在手,香飘丹桂犹含色。漫驱驰,寻访着郊原朝金阙。
调安“满江红”
天地间是真似假,是假似真。往往有同胞兄弟,或因财帛上起见,或听妻妾挑唆,随你绝好兄弟,弄得情离心远。到是那班有义气的朋友,虽然是姓名不同,家乡各别,却到可以托妻寄子,在情谊上赛过骨肉。所以当初管鲍分金,桃园结义,千古传为美谈。如今却说唐帝发放了窦建德,随将王世充一干臣下段达、单雄信、杨公卿、郭士衡、张金童、郭善才,着刑部派官押赴市曹斩决。时徐懋功、秦叔宝、程知节三人晓得了旨意,知秦王已出朝堂,如飞多赶到西府来,要见秦王。秦王出来,大家参拜过了,叔宝道:“末将等启上殿下:郑将单雄信,武艺出秦琼之上,尽堪驱使。前日不度天命,在宣武陵有犯大驾,今被擒拿,末将等俱与他有生死之交,立誓患难相救。今恳求殿下,开一生路,使他与末将一齐报效。”秦王道:“前日宣武陵之事,臣各为主,我也不责备他;但此人心怀反复,轻于去就,今虽投服,后必叛乱,不得不除。”程知节道:“殿下若疑他后有异心,小将等情愿将三家家口保他,他如谋逆,一起连坐。”秦王道:“军令已出,不可有违。”徐懋功道:“殿下招降纳叛,如小将辈俱自异国得侍左右,今日杀雄信,谁复有来降者?且春生秋杀,俱是殿下,可杀则杀,可生则生,何必拘执?”秦王道:“雄信必不为我用,断不可留,譬如猛虎在押,不为驱除,待其咆哮,悔亦何及?”三将叩头哀求,愿纳还三人官诰,以赎其死。叔宝涕泣如雨,愿以身代死。秦王心中不说出,终久为宣武陵之事,不快在心,道:“诸将军所请,终是私情,我这个国法,在所不废。既是恁说,传旨段达等都赴市曹斩首号令,其单雄信尸首,听其收葬,家属免行流徙,余俱流岭外。”三人只得谢恩出府。徐懋功道:“叔宝兄,单二哥家眷是在尊府,兄作速回家,吩咐家里人,不可走漏消息。烦老伯母与尊嫂窝伴着他,省得他晓得了,寻死觅活。弟再去寻徐义扶,求他令媛惠妃,或者有回天之力,也未可知。知节兄,你去备一桌菜,一坛酒,到狱中去,先与雄信盘桓起来。我与叔宝,就到狱中来了。”
却说单雄信在狱中,见拿了王世充等去,雄信已知自己犯了死着,只放下愁烦,由他怎样摆布。只见知节叫人扛了酒肴进来,心中早料着三四分了。知节让雄信坐了,便道:“昨晚弟同秦大哥,就要来看二哥,因不得闲,故没有来。”雄信道:“弟夜来倒亏窦建德在此叙谈。”知节叹道:“弟思想起来,反不如在山东时与众兄弟时常相聚,欢呼畅饮,此身倒可由得自主。如今弄得几个弟兄,七零八落,动不动朝廷的法度,好和歹皇家的律令,岂不间人!”说了看着雄信,墓地里落下泪来。此时雄信,早已料着五六分了,总不开口,只顾吃酒。忽见秦叔宝亦走进来说道:“程兄弟,我叫你先进来劝单二哥一杯酒,为甚反默坐在此?”雄信道:“二兄俱有公务在身,何苦又进来看弟?”叔宝道:“二哥说甚话来,人生在于世,相逢一刻,也是难的。兄的事只恨弟辈难以身代,苟可替得,何借此生。”说了,满满的斟上一大杯酒奉与雄信。叔宝眼眶里要落下泪来,雄信早已料着七八分了。又见徐懋功喘吁吁的走进来坐下,知节对懋功道:“如何?”懋功摇摇首,忙起身敬二大杯酒与雄信。听得外边许多渐渐索索的人走出去,意中早已料着十分,便掀髯大笑道:“既承三位兄长的美情,取大碗来,待弟吃三大碗,兄们也饮三大杯。今日与兄们吃酒,明日要寻玄邃、伯当兄吃酒了!”叔宝道:“二哥说甚话来?”雄信道:“三兄不必瞒我,小弟的事,早料定犯了死着。三兄看弟,岂是个怕死的!自那日出二贤庄,首领已不望生全的了。”叔宝三人,一杯酒犹硬咽咽不下去,雄信已吃了四五碗了。此时众禁子多捱进门来,站在面前,门首又有几个红头包巾的人,在那里探望。雄信对两傍禁子道:“你们多是要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