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情人 作者:戴维·赫伯特·劳伦斯-第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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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感。她沉默寡言,很少开口。他感到她内心私藏着很多事。表面上她过去的真
情人人尽知,但是内在的奥秘众人都不知道,这真激动人心。而且有时保罗碰巧发
现她绷着脸,偷偷摸摸地用眼角瞅他,他总是赶紧避开。她也常常碰到他的眼光。
不过她的眼光好像很快被掩饰过去,毫无真情流露。只给他一个温厚的微笑。对他
来说,克莱拉具有特别强烈的刺激性,因为她掌握了一些他无法获得的知识和经验。
有一天,他从她的工作台上拿起一本书。
“你读法文书,是吗?”他惊叫道。
克莱拉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她正在做一只淡紫色的弹力丝袜,慢条斯理、
有条不紊地转动着蜷线织机,偶尔低头看看手里的活儿,或调整一下织针。这样她
的动人的脖颈露了出来,上面长着汗毛和纤细的发丝,衬托着光艳夺目的淡紫色丝
绒,越发显得洁白。她又转了几圈才住手。
“你说什么?”她甜甜地一笑,问道。
保罗遭到她如此冷淡无礼的对待,不由得双眼冒火。
“我不知道你懂法文,”他彬彬有礼地说。
“真不知道吗?”她带着一丝嘲笑答道。
“摆臭架子!”他说,不过声音轻得简直听不太清楚。
他望着她生气地缄口不语。她似乎瞧不起自己一针针织的袜子,可是她织的袜
子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
“你不喜欢蜷线车间的工作?”他说。
“哦,哪里,干什么都是工作。”她回答,仿佛她心里全知道。
他对她的冷淡很吃惊。他无论干什么事都有十分的热情。她一定是个不同寻常
的人。
“你愿意干什么?”他问。
她宽厚地对他笑笑,说道:
“我向来没有多少机会挑三拣回的。所以我从不浪费时间考虑这个问题。”
“呸!”他说,现在轮到他表示不屑了。“你这样说只不过出于你太高傲,不
愿老实承认自己想得到而偏偏得不到的东西罢了。”
“你倒非常了解。”她冷冷地回答。
“我知道你自以为很了不起,而在厂里干活,你始终蒙受奇耻大辱。”
他怒气冲冲,蛮横鲁莽。她只是不屑一顾地转身离去。他吹着口哨走回车间,
去跟希尔达打情骂俏。
事后,他们心自问?
“我干吗对克莱拉这样无礼?”他对自己感到恼火,同时,心里又有几分高兴。
“她活该,谁叫她摆臭架子。”他气乎乎地自言自语。
下午他又下楼去了,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想请克莱拉吃巧克力,以此减轻心头
的重负。
“来一块?”他说,“我买了好些,给自己解馋。”
她真接受了,这使他如释重负。他坐在她的机器旁的工作台上,手指上缠着一
络丝。她喜欢他,因为他动作敏捷,简直像一只幼兽。他一边心里琢磨,一边晃动
着两腿,巧克力放在工作台上。她身子伏在机器上,有节奏地摇着织机,然后弯下
腰看看吊下的袜子,袜子下面附着砣子。他望着她优美的拱身背影和拖在地上的围
裙带。
“你好像总是,”他说,“在等待什么,无论我看你做什么,你都不是真正在
做,你在等待——就像珀涅罗珀织布时那样。”他情不自禁地开了句玩笑,“我就
叫你珀涅罗珀吧。”他说。
“那有什么区别吗?”她说着,仔细挑开一针。
“只要我高兴,无论什么都没关系。嗨,我说,你好像忘了我是你的上司,我
刚刚想起来。”
“这话什么意思?”她冷冷地问。
“就是我有权来管你。”
“你对我有什么可挑剔的吗?”
“嗨,我说,你不要这样讨厌好不好?”他生气地说。
“我不知道怎样才不会使你讨厌。”她说着继续干她的活。
“我想要你对我客气些、尊重些。”
“也许要称你‘先生’吧?”她平静地问道。
“对,要称我‘先生’,我十分愿意听。”
“那我希望你上楼去,先生。”
他闭上嘴,皱着眉头。忽然他一下子跳下工作台。
“你对任何人都趾高气扬的。”他说。
说着他走到其他女工那儿去了。他觉得自己火气太大了。实际上,他隐隐地怀
疑自己是在卖弄。如果他是在卖弄,那就要卖弄一番。克莱拉听到他在隔壁房间里
与女工们说笑,她恨他这么笑。
傍晚,他等女工们都走了,就在车间里转了一圈。他看见巧克力原封不动地搁
在克莱拉的机器前。他也照原样留着它不动。第二天早上,巧克力还在,克莱拉在
干活。后来,外号叫小猫咪的黑里俏姑娘名妮,高声叫他:
“嗨,你没给大家带巧克力吗?”
“对不起,小猫咪,”他答道,“我本想请客,可我忘带了。”
“我想也是。”她回答。
“下午我给你们带些。乱扔着的巧克力你总不见得想要吧?”
“噢,我倒不大挑剔。”小猫咪微笑着。
“哦,不行,”他说,“那些糖上全是灰尘。”
他往克莱拉的工作台走去。
“对不起,我把这些糖到处乱扔。”他说。
她涨红了脸。他把巧克力一古脑抓在手里。
“现在都脏了,”他说,“你早该吃了,我不知道你干吗不吃。我本想让你吃
了的。”
他把巧克力从窗口扔到院子里,然后瞟了她一眼。她不由得避开了他的眼神。
下午,他另带了一盒。
“你想吃点吗?”他说,他先把糖递给克莱拉,“这是新买的。”
她拿了一块,搁在工作台上。
“哦,多拿几块——讨个吉利。”他说。
她又拿了两块,还是放在工作台上。于是她手忙脚乱地干起活来。他一直走到
车间那头。
“给你,小猫咪。”他说。“别贪吃啊!”
“全是给她的?”其他女工一哄而上,大叫道。
“当然,不是。”他说。
女工们吵吵嚷嚷地围成一圈,小猫咪从人堆里脱身出来。
“快过来!”她大叫,“我可以先抓,对吗?保罗。”
“最好和她们一块儿。”他说着就走了。
“你真好。”姑娘们叫道。
“不就十便士吗。”他答道。
他一声不哼地走过克莱拉身边。她觉得如果碰碰这三块奶油巧克力,准会烫她
的手,需要她鼓足勇气把巧克力装进口袋里。
姑娘们都既爱他,又怕他。他高兴的时候非常和气,可是如果发起火来,十分
冷酷,简直不把她们放在眼里,至多当她们是绕丝的简管似的。要是她们再敢涎着
脸,他就沉静地说:“请接着干各自的活去,”说完就站在一边监督。
他二十三岁生日那天,家里乱糟糟的。亚瑟正准备结婚。母亲身体也不好,他
父亲上了年纪,因为事故跛着腿,只能干些零碎的苦差使。米丽亚姆是他心中永远
的创伤。他觉得自己欠她很多,但是又不能把自己给她。另外,他还要养家糊口。
他左右为难,过生日并不使他感到高兴,反而倍感难受。
他八点钟就去上班,大多数工人还没到。女工们要等八点半才到。他正换衣服
时,听到背后有人说,“保罗,保罗,我要找你。”
原来是驼背的芬妮,正站在楼梯最高一阶上。神色神秘莫测。保罗吃惊地看着
她。
“我要找你。”她说
他站着发愣。“来,”她哄着说,“在你还没开始整理信件之前来一下。”
他走下六七级楼梯到了她那间干燥、狭窄的成品间。芬妮走在前头,她的黑色
紧身胸衣很短——腋下就是腰身——黑绿两色的开司米裙子看上去挺长的。她迈着
大步走在这个年轻人前面,相比之下,就更显得他体形优美。她走到窄窄的车间尽
头自己的座位边,那儿的窗户正对着烟囱管。保罗看着她瘦瘦的手和又干瘪又通红
的手腕,她不断地用手激动地揉着铺在工作台上的白围裙。她犹豫了。
“你以为我们忘记你了?”她责怪地问。
“怎么啦?”他问,自己把自己的生日倒给忘了。
“‘怎么啦?’她说,“‘怎么啦?’你瞧这个!”她指了指日历,他看到二
十一日的黑体字周围有许多个黑铅笔划的小十字。
“噢,给我庆贺生日的亲吻啊。”他大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是啊,你想知道,对吗?”芬妮喜不自胜地取笑道,“大伙儿每人送你一个
小十字——除了克莱拉女士——也有送你两个的,可是我不告诉你我划了多少个。”
“噢,我知道,你很多情。”他说。
“那你就错了!”她十分气愤地大叫道,“我从来不会这么温柔。”她以有力
的女低音反驳道。
“你总是装做铁石心肠的轻佻女子,”他大笑道,“可你知道,你很多的——。”
“我倒愿意被说成多情,也不愿意被叫做冻肉。”芬妮脱口而出。保罗知道她
指的是克莱拉,不觉笑了。
“你谈到我也这么粗鲁吗?”他大笑。
“不,我的宝贝儿,”这位三十九岁驼背女人极其温柔地回答,“没有,我的
宝贝儿,因为你并没有自视为大理石雕像而把我们视为粪土。我和你一样的好,是
吗?保罗?”这个问题使她非常愉快。
“唉,咱们谁也不比谁强呀,不是吗?”他回答。
“但是,我和你一样好。对吗,保罗?”她大胆地纠缠着问。
“当然啦,要论心肠好坏,你可比我好。”
她有些害怕保罗的好言软语会使她乐得歇斯底里发作。
“我原想我该比大家早到这儿——大家可别说我心眼多!现在闭上眼睛——”
她说。
“张开嘴巴,看看上帝赐给你什么。”他接口说,真的张开了嘴,还以为人家
会给他一块巧克力呢。他听到围裙窸窸窣窣地响,还听见金属轻轻磕碰的声音。
“我可要看啦。”他说。
他睁开眼睛,芬妮长脸涨得通红,蓝眼睛,奕奕发光,正凝视着他。原来他前
面的工作台上正放着一小捆颜料管。他脸色发白了。
“不行,芬妮。”他立即说。
“这是大伙儿送的。”她赶紧说。
“不行,可是……”
“颜料是不是买得不合用啊?”她问道,喜滋滋地颤着身子。
“天啊!这是最好的货色。”
“可是不是买得合用啊?”她大叫。
“我就是发财时,也不敢把它们列入短短的采购单上。”他咬咬嘴唇。
芬妮激动得不能自制。她一定得岔开这个话题。
“她们为这事挖空心思,除了希巴女王之外,大家都凑了份子。”
希巴女王指的是克莱拉。
“她不肯凑份子?”保罗问道。
“她没得到这个机会,我们根本没告诉她,我们不想让她打扰这出戏。我们不
要她加入。”
保罗朝这女人大笑,心里感动极了。最后,他要走了。她离他非常近,突然,
她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热烈的亲吻他。
“今天我可以给你个吻,”她赔着小心说,“你脸色这么白,真让我心疼。”
保罗吻了她就离开了。她的双臂瘦得可怜,他也觉得心疼。
那天午饭时,他跑下楼去洗手,遇到了克莱拉。
“你竟在这儿吃饭。”他大声说,她可是非同寻常。
“是啊,我好像用一个旧外科手术器械托盘吃的饭,现在我必须出去走走,要
不然就会感到满口是印度橡胶般的臭味。”
她说着却不动身。他立即领会到她的意思。
“你要去哪儿?”他问。
他们一起去了城堡,她出门穿得很朴素,几乎近于难看。在屋里她总是十分漂
亮。她犹豫不决地跟保罗并肩走着,一会儿低着头,一会儿把脸转过去。由于衣着
邋遢,神情不振,她逊色多了。他几乎认不出她那隐藏着无限精力的健壮形体了。
她怕抛头露面,故意弯腰弓背,缩着身子,显得过于卑微。
城堡的庭院苍翠欲滴。爬上陡峭的斜坡,他笑声琅琅,口若悬河。可是她却闭
口不言,好象在深思着什么。若要爬到高踞在悬崖顶上的方堡里去,时间已经来不
及了,他们就倚着峭壁边的矮墙,俯视悬崖下的公园。在他们脚下,沙岩的鸽巢里,
鸽子在梳理羽毛,轻声啼叫着。悬崖脚下的林荫道尽头,幼小的树苗端立在树荫中,
还有小小的行人煞有介事似的行色匆匆,简直令人发笑。
“看上去好像可以把这些人当作小蝌蚪一样舀起一把似的。”他说。
她大笑着回答:
“是啊,没有必要隔得老远来看清自己的力量,树木可高大得多了。”
“只不过是自命不凡罢了。”他说。
她挖苦地笑笑。
林荫道外边,两条细长的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