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影-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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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睡醒,连眼睛都睁不开。
〃你爹死了,这字,你还得好好写。〃隔了好一会,康驼叹了口气,煞有介事地说。
吴妈正好又走过来,一听这话,接茬说:〃我们大小姐这一阵忙着呢,哪有时间写字。你看,这又铺起什么地毯来了〃妤小姐很不高兴地白了她一眼,吴妈也不察觉,继续说下去;〃大小姐也是的,这地上又不睡人的,铺什么毯子。〃
妤小姐不耐烦地打断了吴妈,让她去房间里将自己写的几张字拿来给康驼过目。吴妈嘴里叽里咕嘟地去房间,拿了两张字出来,妤小姐板着脸说不是这个,让她进去重拿。吴妈只好又一次去房间,这次她总算拿对了妤小姐要的字。
康驼从躺椅上坐了起来,接过吴妈手上的字,打开来细看,一边看,一边不住地点头或摇头。看了一会,康驼缓缓地说:〃名师出高徒,小姐既然是受老夫指点,如今这字,已是矫然不群,非常人所及。然而为书之道,无穷无尽。小姐临的这《石门颂》,师周代的〃散氏盘铭〃,雄野豪放,跌宕圆致,小姐切记,此颂乃隶书之正宗,必须仔细揣摩,心慕手追,马虎不得。〃
吴妈在一旁,能听懂的就是〃马虎不得〃,她倚老卖老地插话:〃老先生你不知道,我们老爷这一走了,我们大小姐也没人管了,她还有什么心思写字。〃妤小姐的脸色变得很不高兴,吴妈继续喋喋不休:〃马虎不得,听见没有,大小姐你还得好好地认真才行。〃
第23节:花影(19)
〃你有完没完?〃妤小姐说。
2
外面阳光灿烂,正是大好春光的日子,妤小姐正在房间里临《石门颂》。怀甫站在妤小姐的前面,十分恭敬地替她牵着纸。一名非常健壮的男仆阿四,进进出出一趟趟跑着,将室内的花盆,搬到太阳底下去晒。妤小姐一门心思在临写,怀甫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妤小姐写了几个字,示意怀甫把面前的宣纸往上拉,可是他只顾着看妤小姐,两只手虽然牵着纸,呆呆地不知干什么好。妤小姐抬起头来,对他望了一眼,用笔就手在他手背上画了一下。
怀甫吃了一惊。这以后,他再也不敢走神,老老实实地牵着纸,一直到妤小姐把字写完。甄氏族人召开的会议,是让怀甫帮着妤小姐照家务。所谓照料家务,也就是说,甄家没有一个能出来应酬场面的男人,因此怀甫的任务,便是成为大宅里管家式的人物。但是妤小姐什么也不让他插手,他很快成了妤小姐身边日常生活离不开的人,换句话说,他很快成了不是仆人的仆人。怀甫发现自己最初在甄家大宅里,只有两件事需要他做,一是妤小姐写字时,替她牵纸,另一个就是抓紧时间学习烧烟泡,以便替妤小姐喷烟。
刚开始,怀甫像熊一样趴在烟炕上学烧烟,吴妈在一旁教着,怀甫老是不住地要咳嗽,怎么也学不会。烟炕很小,怀甫生得人高马大,趴在烟炕上显得很滑稽。他一直想不明白,看上去十分容易的烧烟泡,为什么那么难以掌握。在他学烧烟泡的时候,妤小姐和吴妈总是一次次嘲笑他。有一次,妤小姐兴致勃勃地看着怀甫的狼狈样,捉弄他说:〃怀甫你知道,你到了这,就等于是过继给我爹做儿子了。〃
怀甫手忙脚乱学着,又要在意妤小姐对他说什么,一走神,呛住了,狠狠地咳嗽着,烟顺着气管钻到了肺里,他感到胸口一种刀割一样的疼痛。妤小姐却因此笑得十分开心,说:〃喂,你想过没想过,你可是这大宅正经八百的男人了。对了,怀甫,我还是弄不清楚,我们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爷爷的爷爷,和我爷爷的爷爷,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是一个人?还是兄弟两个?〃
怀甫脸呛得通红,又要顾着学烧烟,又要忙着回答妤小姐的问题,脑子用不过来。他停下来,很费力地想了一会,还是没想出来。他只知道姓甄的就是一家,自己和妤小姐是堂房姐弟。妤小姐比自己大,自己比妤小姐小。
吴妈在一旁看他那么费劲,插嘴说:〃这还不简单,你爷爷的爷爷,就是她爷爷的爷爷。〃
怀甫似明白非明白地点了点头。他不得不继续跟着吴妈学烧烟,学得很认真,想尽快能掌握这门可以讨好妤小姐的技术。可是他太笨了,越急越学不会。妤小姐看着他一头的汗珠,越看越不入眼,挖苦他说:〃喂,你怎么这么没用的,真是个乡巴佬!〃
第24节:花影(20)
怀甫终于学会了烧烟。他干着吴妈过去干的活吸足了一口口鸦片烟,往妤小姐的脸上喷去。虽然对他的技术还不是十分满意,然而妤小姐毫不犹豫地对吴妈下了逐客令。她早就对吴妈存了一肚子意见,吴妈老气横秋地干涉她的行动,让她感到十分恼火。
〃大小姐,你怎么这么狠心,说要让我走,就真让我走了。〃吴妈做梦也不会想到,妤小姐竟然这么快,就作出这一无情的决定。她拎着包袱前来告别,气鼓鼓地站在一边,看着已取代她位置的怀甫,屁颠颠地正为妤小姐喷烟。妤小姐知道是她来了,故意不睁开眼睛,鼻翼轻轻地动着,嗅着空气中的烟雾。
吴妈知道妤小姐不可能回心转意,斜着眼睛,恶狠狠地瞪了怀甫一眼。怀甫正好在偷眼看吴妈,连忙把眼睛避开。他有些心虚,因为从内心来说,他也真心盼着吴妈离开甄家大宅。吴妈自恃资格老,到处指手画脚,横挑鼻子竖挑眼。她常常恶声恶气指使他干这干那,有时候甚至比妤小姐对他还要凶。
〃既然大小姐真是这么心狠,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一口奶一口奶地把你奶大了,临了,就落这下场?〃吴妈掉头怏怏而去,临走,她又最后白了一眼对自己爱理不理的妤小姐。
3
妤小姐是在过道上遇见小云的。对她来说,少年时代就熟悉的小云,现在已经变得非常陌生。三月里的一天,天气明朗,各种各样的花都开了,大宅里一片芬芳。由于几天前,接连着下了几场雨,空气中依然能感觉到有几分潮湿。妤小姐领着怀甫从铺好的红地毯上飞快地走过,他们穿过天井,从侧面的小圆门里,走进长长的过道。当他们沿着过道往前走的时候,发现过道的墙角边放着一辆自行车。妤小姐和怀甫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十分好奇地看着它。妤小姐走到自行车面前,孩子气地试图推它。
一个瘦瘦的男人的背影,出现在他们的身后。怀甫一回头,和那人打了一个照面,不由得吃了一惊。妤小姐回过头来,看见那人,也不由得一怔。
站在妤小姐和怀甫面前的,是一个戴着一副墨镜、手上拎着一鸟笼子的年轻人。因为戴着墨镜,而且是那种老式的只有两个小黑圆圈的墨镜,他的表情显得十分严峻,同时还有些滑稽。他显然是自行车的主人,冷冷地看着妤小姐,好像是在责怪她不该乱动他的自行车。
妤小姐怔了一会,走到年轻人面前,非常好奇地盯着他看,看着看着,趁他不注意,突然一伸手,将他的墨镜摘了下来。她和那年轻人同时又吃了一惊。妤小姐只觉得眼前的人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她想了一会,根据年轻人左眼角下一颗明显的痣,认出了他是谁。
第25节:花影(21)
〃小云,你是小云?〃妤小姐试探着问道;〃喂,是你吗?〃
被叫做小云的年轻人脸上露出一种尴尬,从没有否定自己是小云这一点,可以断定他就是妤小姐说的人。小云是妤小姐嫂子素琴的弟弟,由于素琴姐弟的父母,在素琴出嫁后不久就死了,小云很小的时候,就被素琴接到大宅里来住。他可以说是在甄家大宅里长大的,也可以说曾经是妤小姐少女时代唯一的小伙伴,因为这个深宅大院里,从来就没有别的孩子和妤小姐一起玩过。
妤小姐确定他就是小云以后,立刻讥讽地说:〃我说是谁呢?多少年不见,竟然变得神气起来了。〃
小云慌张地伸出手去,抢过妤小姐手中的墨镜,一本正经地重新戴好。戴上了墨镜的小云,好像立刻恢复了自信,傲气十足地看着妤小姐和怀甫。他对妤小姐称王称霸的脾气早已领教,知道不理睬她是一个最好的办法。妤小姐果然和颜悦色地说起话来:〃真是好多年,对了,自从我哥哥得了病以后,就没见过你,你跑哪儿去了?〃
小云想了想,说:〃我在念书。〃
〃念书去了,这么多年,就一直在念书?〃
小云似乎懒得回答妤小姐的问题。他不动声色地站在那,故意冷落妤小姐。过了一会,他不以为然地把脸转向妤小姐,冷冰冰看着她。
〃不得了,现在是洋学生了。〃妤小姐显然有些羡慕他,但毕竟有些被小云的冷落刺伤,她带着些讽刺地说。小云的嘴角似笑非笑地抽了一下,好像是在等妤小姐下句话要说什么。妤小姐已经无话可说。
怀甫默默地站一边,偷听着他们的对话。他吃惊居然有人敢用这种态度对待妤小姐,而妤小姐似乎也不是太生气。怀甫只在乡下的小学里读过三年书,他的家太穷了,想多读书也不可能。对于那些能有条件继续读书的,尤其是那些所谓的洋学生,怀甫内心里充满嫉妒。小云很傲气地向自行车走去,将鸟笼子挂在车龙头上,推了自行车便往外走。妤小姐好奇地在后面跟了几步,看着小云出了大门,上自行车,向远处骑去。
4
怀甫的确曾经差一点过继给妤小姐的爹做儿子。如果他真是过继到了甄家大宅,也许就完全不是今天这样子。如果甄家大宅早些接受怀甫的话,怀甫很可能也会成为一个有名的花花公子。
在乃祥变成残废的第二年,怀甫由竹山四叔带着,来到甄家大宅。甄氏家族开了一个会,一致认定应该把怀甫过继给甄老爷子。这是一个自作主张的决定。那一年怀甫十五岁,换了一身新衣服,忐忑不安地走进了大宅。早在乡下的时候,怀甫就听说甄家大宅如何辉煌,他终于第一次有机会看到这么大的宅子。由于大多数房屋的门窗梁坊上,都雕刻着寓意吉祥的历史故事和动物图案,怀甫的最初记忆,就是他走进了一个虚幻的神话世界,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将都不会是凡人。
第26节:花影(22)
也正是在这一次,怀甫有机会第二次见到妤小姐。这时候的妤小姐已经成为大姑娘,他们正好在天井里相遇,竹山四叔忙不迭地叫怀甫喊人。和第一次见面的情景相仿佛,怀甫目瞪口呆,不知道叫妤小姐什么好。妤小姐和上次相比,更漂亮了,也更傲气,她老气横秋而且不是太情愿地招呼了一声竹山四叔,像打量怪物似的,盯着怀甫上上下下看了一会,不友好地问竹山四叔:〃这人怎么傻头傻脑,从哪冒出来的?〃
竹山四叔一边介绍,一边示意怀甫快叫人。怀甫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妤小姐大约已经知道了过继的事,白了他一眼说:〃别叫阿姐,我可没这弟弟。〃怀甫顿时感到自己被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泪差一点掉出来。妤小姐说完了,转身就走,竹山四叔搭讪着笑着给自己下台阶。那一天没有任何愉快可言,他们到处不受欢迎。去见甄老爷子的时候,面对甄老爷子鄙视的目光,怀甫委屈得想大哭一场。有些话大约不想给他听到,竹山四叔让他在天井里待一会。他独自一人待在天井里,装作是在看西面墙壁砖雕上的图案,心里难受得仿佛有刀子在绞。妤小姐对他的态度太恶劣,怀甫只盼着能早些离开。
这一天他们甚至都没被邀请留下来吃饭。临了,竹山四叔只好带着他在外面的面馆里,吃了一碗面条。〃他们现在也不用神气,〃面条端上来的时候,竹山四叔安慰他说;〃他们迟早有用得到你的一天。〃怀甫根本记不得那碗面条是什么味道,他所不能忘记的,不仅仅是在甄家大宅里当时受到的屈辱,还有更让他难以忘怀的,就是在当天夜里,他居然做梦遇到了妤小姐。梦中的妤小姐和白天见到时一样傲气,她又一次羞辱了他,并动手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奇怪的是这记耳光根本不痛,当他摸着自己的脸时,他闻到了一股诱人的清香。香味一股脑儿地往鼻子里钻,他感到一种不能抑制的快感。这时候,他意识到自己是遗精了。
和妤小姐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怀甫常常会被应该消逝的记忆,弄得面红耳赤。他常常为这种事实上不能忘怀的记忆,感到一阵阵突如其来的羞辱。怀甫想不到自己若干年以后,会当真走进甄家大宅。他想不到自己真会有机会和妤小姐挨得这么近,朝夕相见,好像他就是她的贴身心腹一样。妤小姐仿佛已洞察了他的秘密。怀甫相信妤小姐这样仙女一般的人物,什么都会知道,什么都能知道。一切都是注定的,从见第一面起,怀甫就预感到,自己和妤小姐之间,将会有剪不完的纠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