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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

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第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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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骑在老虎背上,身不由己。”关敬陶喃喃重复着她这两句话。“嗯!你说的对,你说的对呀!”他觉着这是正确的回话,也恰如其分地说出他的真实处境。想到处境,那些被俘、被释、被讯、被押的一切往事都涌到眼前了。他痛苦地沉思着,小陶困惑地沉默着。正在这个时候,听见院外有叩门的声音。
  小陶机警地说:“听得出来,这种叩门,就是她来啦,怎么办?”
  关敬陶一阵慌张后果断地说:“我躲开,你会见她,三言两语,把她支出去算啦,可别给我惹是非。咦!糟糕,我进家忘了插门,她进院来啦!”
  夫妇俩慌手忙脚地收拾桌上的食物,整理屋内的东西。她催丈夫迅速躲开。幸而客人很懂礼貌,她站在院中未肯直接进屋。小陶一面整理头发,平整衣服,擦掉不知什么时候流出来的眼泪,又回顾了自己的腰身脚下,才慌慌张张地迎接出去。
  当妻子走到院中的时候,关敬陶忽然想:“她能对付这样重大的事情吗?要是对答错了岂不更糟糕。她不行,必须亲自出头,免得今后常来麻烦。”他又作了新的决定。
  院中,小陶早已镇静了,用殷勤好客的口吻招呼客人,客人微笑着作了回答。两人脚步轻轻地迈进外间屋。
  “家里有人吗?”客人发问时,停住了脚步。
  “就是我一个人,里边请吧!”女主人说着,放心地撩起自家的门帘。门帘启处,突然发现丈夫站在内室中央,她骇了一跳,当时精神失措,举止狼狈,胳膊颤抖,几乎想放下门帘把丈夫和客人隔绝开。
  关敬陶第一次见到银环时,精神紧张了一下,真想上前握手,旋即发觉自己认错了人,忙着招呼让座。
  女主人想着争取主动,为他们作一介绍,怎奈心不由己,无论如何扭转不过这股尴尬劲儿来。银环本来一贯腼腆,怕遇生人场面。唯从姐姐的不幸事件后,她的胆量和勇气增加了,到这里来时又作了种种思想准备;关敬陶的惊疑,小陶的尴尬,都给她助长了力量。她挺身走进去,很大方地向着关敬陶说:
  “如果我猜的不错,我想,你是关先生。”
  “你算猜对啦!”女主人这时找到说话的机会,顺便为他们互相介绍,夹杂着说了不少天气冷热、时间早晚的话。还特意拿出烟茶水果,仿佛不论客人或是她的丈夫都需要她亲自招待,显然她的企图,是在竭力冲淡这间屋子里骤然紧张起来的空气。
  “是从外边来,还是由城里来?”关敬陶随便动问一句,意在打破他自己保持的沉默。
  “这些事等一会再谈。”银环轻轻躲开了他的问话。“既见到关团长,我想说说我的来意。……”
  “你的来意,”关敬陶对她这种单刀直入的谈话不满意,也不同意她称呼他关团长,就打断了她的话头:“我的太太已经对我说啦。咱们说痛快话,你们希望我的,我不敢作,也不能作,甚至连想也没想过。”
  “是的呀!他哪敢想这种事情呢!”陶小桃打着帮腔。
  “我这家,不是安全地方,你今后还是少来为妙。”
  “是的呀!我们家里也并不安全呀!”丈夫每说一句,小陶附和一句,半点也不超出丈夫谈话的范围。
  “关团长,你有这样说话的自由,你还有把我交给敌人献功的权利。恩将仇报的事,在你们这边是不少见的。只要你把自己的诺言忘得干净就行。”
  “我明白,你说的,‘恩将仇报’是什么意思,我是受过贵方的优待,不会报之以仇的。可军权是高大成的,又被日本人严加控制,我不过挂个空名混碗饭吃罢了。如果贵方认为我这样作不好,我准备辞职当老百姓去。”
  “怎么作都由你,我是来给你送点消息。八里庄给你饮水的女同志,你们在监狱里又见过面,她为了掩护你,自身受了很多痛苦,最后她和多田拚命,一连遭了五枪,你现在官复原职当团长,她留下个五岁没娘的孩子。关团长、关太太,我是好心好意来见你们,你们对我这种无理态度,咱们也就没有共同的语言啦!再会!”银环说完,站起来告辞要走。“请你稍等一下!”关敬陶激动了。“让我把话说透娄。那位大姐在狱中的帮助,我永志不忘;日本人杀死她这样手无寸铁的好人,我非常痛恨;说良心话,就是没有贵方的影响,我对日本人和高大成也是痛恨的。”兴许,当着女同志容易轻易表示态度,守口如瓶的关敬陶也说出他不轻易说的话,但他马上又表示:“但是象我这样的人,在这种社会呆久了,也只能在这里混。我掏良心说,对共产党没有什么感情,你们那边的生活习惯,我也服不了。至于谈到仁义道德,谈到交情义气,我自信还不是寡廉鲜耻忘恩负义的人。我冒昧问一下,你同那位牺牲的大姐是……”
  “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姊妹!”银环很直率地承认了。“好!那就更好啦!其实,当你进门的时候,我就猜思过。小陶!你递给我黑皮包。”他接过皮包,从里面掏出一张淡青色的纸条。“这是一张千元的支票,请你代为转达,我要实践我的诺言。”
  “关团长你错啦,我拚着生命危险赶到你的家来,是为的钱吗?钱,在革命者的眼里,不是重要的东西,请你们想想:良心、鲜血、生命,是钱能够买到的?”银环很生气很激动,她的眼睛也湿润了。
  “我知道你是会拒绝的,我希望咱们先抛开双方的政治立场,承认我和令姐曾一度共过患难。作为一个难友的资格,我愿对她遗留下的孩子表示一点心意……”关敬陶忆起特刑室的种种惨状,心中荡漾起感伤情绪,虽然话语是怜悯人,实际还是抒发自己的哀思。
  “你就答应收下吧!就当为他免灾赎罪,他在监牢里,受了多少苦情呵!”因为丈夫难过,勾出妻子的愁肠,关太太的热泪夺眶而出了。
  银环虽然心慈面软,这一遭她可没示弱。她鄙视他们夫妻这种自怜自私的感情。她想:你家一个男子大汉坐几天牢就蝎蝥般的哭鼻子抹泪,人家牺牲的同志又当如何呢?她毅然地告辞说:
  “友情我们可以保持,金钱我不能收下,我刚才说的话,你要认真考虑考虑。好,我走啦!”
  “你是到城外去?”
  “嗯!”银环觉得关敬陶话出有因,点头肯定着。
  “要是奔东南乡,千万注意,最短期间,可能不安定!
  ……”
  “是怎么回事情呢?”
  “我说不好,可能是出发抢购粮食。”关敬陶吞吞吐吐地终于把高拧子告诉他的消息透露出来。
  银环听了再次停下来,向关敬陶说:“粮食是农民的命根子,农民辛苦一年丢了粮食比刀割还痛苦。”她希望关敬陶能想办法制止抢粮食,至少他的团不作祸害群众的事。
  关敬陶表示:她对他的要求是幻想,他说:“我是人家棋手掌心里一个小卒,叫我顶到哪里就到哪里!”说着,他摆出了送客的姿态。……
  
第十六章

  高大成第一师的三个团,武装整齐,列队在南门外教练场。第三团团长高拧子,是师值星官,他头戴绿色大沿帽,脚登高腰马靴,腰挎战刀,肩头横披黄色值星带,一身崭新绿军服,虽然长的尖嘴猴腮,却竭力耀武扬威,装腔作势。他几次发出命令,要全师加紧演习阅兵式和分列式,准备接受高司令的检阅。
  四千多条穿着猪皮鞋的大腿,胡翘乱跺,噼里啪拉象煮饺子一样。南起河畔,北抵城墙,整个教练场上荡起一片黄褐色的尘土。透过乌烟瘴气的尘土,可以看到伪军灰溜溜的形象和参差不齐的行列,可以嗅到呛嗓子的尘埃和臭汗气息,可以听到伪军官对士兵的叱责怒骂声。
  为了准备检阅,这一带的交通阻塞了,拥挤了大量的行人和车马,伪警察、哨兵维持秩序,不断抡起棍棒赶打行人。
  下三点,高大成和他的警卫队,骑了几十匹高头大马,绕道从小南门跑出来。为了夸耀威风,故意扬鞭飞马;一路铃声叮叮,蹄声噔噔。跑到教练场,高大成滚鞍下马,随员们模仿着他的姿势也都跳下来。
  高拧子瞥见高大成来了,可着嗓们喊了个叫长官欢心,叫士兵生畏的口令。不料高大成临时改变了主意,他要急于和大家讲话,告诉改成讲话队形,这样一来,高拧子他们准备的那一套用不上了,他心里十分慌张,竟喊成:“各团,成讲话队形!”这个口令基本上没错,只是多了个“各团”。操场上经过这一阵强烈的骚动,三个团各自为政地排成了三个大括弧,这自然对高大成有点煞精神,不过高大成的性格是所谓“其性与人殊”。当他恼了,下级办了好事也常遭到打骂,甚至撤职押禁闭;而他喜欢的时候,丧门神也变成喜星。
  今天高拧子喊错了口令正在胆战心惊,想不到又碰上高大成的狂喜心情,他不但不介意这种小事,反而向大家说:“本司令讲究实际,不注意形式,你把这三群羊,给我揺到一块来!”
  伪军们真象群羊一样,带着风暴声响,一阵快步在高大成面前排成个扇子面,等待听高司令的训话。
  高大成站在地势较高的地方,且不说话,向全场的伪军端详了很久。突然大声喊:
  “三八年跟我一块改编为皇协军的,举起手来!”
  人群里连高拧子在内有十多个举手的。
  高大成红牙一呲,故作惊讶地说:“呃!你们顶不济的也当上营长啦!好,放下手吧。四一年以前的,别举手啦,你们给我站出来!”队伍里跑步集合了六七十个人,先后向他敬礼。高大成向他们举手还礼的时候,夸奖说:“好小子呀!官顶小的也是排长啦。排长排长,炮楼一躺,半个皇上。”他一面挥手叫大家入列,很得意地说:“弟兄们!你们都看到了吧!要想升官发财,好好抱住我高大成的腿,干上几年,大河有水,小河不干,这是我要说的第一点!”
  “现在我问问大家,你们愿意不愿意发饷?”
  扇形地面上一片拥护声。
  “愿意不愿意吃白面?”
  又是一片赞成的声音。
  “那好!今天发饷,明天出发到匪区抢麦子,哪团哪营超额完成计划,我保证发双饷。不过得注意点,八路军也是刺儿头。碰到劲头上,大家得显显本事,卖两手。谁要贪生怕死揪屁股夹尾巴,我独角龙的眼里可容不下砂子。这话又得说回来,我就是一只眼,单看你们能不能抢回小麦;至于打了胜仗,弟兄们想干点旁的外快,我也想管,可那只眼就不管事啦!”
  四点多钟,高大成到达了二师四团。这个团是由若干保安队编成的。高大成原跟该团赵团长规定好,五点半钟到达,点名检阅。他提前去了一个钟头。他这次去,一不坐汽车,二不骑大马,三不去团部,换上便衣用私访的形式,直接奔向四团二营驻地。他同化了装的副官马弁,一同迈进南阁外二营练操场,他发现二营长正在那里训练一支新的队伍。
  二营长操着京东口音教训连长:“咱们的操练,有什么难的。就练他个‘举左手、拉右腿、向前一步’。练好这个动作,就能应付高司令的点名。点名完了,接着发饷,这不是个便宜。”连长听罢,跑步回去,重新操练,按照临时编造的花名册,从三排一班高声宣读:“张得功,李得胜,王得胜……”营长听了,大喊:“停止!哪里有这么多得功得胜的,花名册一定要改。”连长点了点头,接着念下去,念到第二班时,营长又叫停止,他指着三个脚下白袜变成黑袜,脸上乌嘴抹黑的人说:“你们三个煤黑子,为啥脸都不洗,这还行?”再往下应点,有个人答应的嗓门特别响亮,营长指着他的胡子说:“你是靠戏园子门口那个喊‘脆萝卜赛梨’的宝贝不是?把弦定低些,别露出幌子来,应点一次挣洋一元,嗓门再大也不加翻。”
  高大成把上述问题都看到眼里,他急去找四团的赵团长。
  赵团长就是前面说过那个专会打算盘的人。他原是本城南大街一家杂货铺的老板,因为跟日本人关系挺好,弃商做官,先文后武,由于不断给上边送礼,从县的副联队长提升了团长。
  高大成见到赵团长,第一句话便问:“你团究竟有多少人?”
  赵团长察言观色,知道出了漏子,便含糊答应说:“实不相瞒司令官,我是才招募了一批新兵,连新带旧,一古脑儿——九百名。”
  “胡扯,你的丢人把戏我在南阁外训练场上都领教过了,家丑不外扬,我也不揭你的秃疮痂。咱们说痛快的,两个办法任你挑,要嘛就是发四百五十人的,要就是发半个饷。”
  赵团长眼珠一转说:“背着抱着还不是一般重。”他透出可怜相。“我的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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