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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

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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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汽车声,范大昌、副官长他们抢先出来,迎接高大成到休息室。稍事寒暄,范大昌他们先问首席顾问的伤势,高大成说,虽没生命危险,短期却不能治愈,北京若医治不好,顾问还打算回国去。接着高大成问他们知不知道开会的事,范大昌说接到长途电话之前,顾问部已有通知了,因此来到高司令这里请示工作。范大昌会灌米汤,高大成又吃捧,正谈的投机,田副官进来说:“酒筵摆好,人已经到齐了。”高大成拉着范大昌、蓝毛等一起出来聚餐。
  中厅里,围着圆桌坐满伪治安军连长以上的军官,桌面摆满了酒菜。高大成为首走进中厅时,高拧子团长自动喊了“立正”的口令,高大成把手一挥说:“自己家里,别来这一套。”一面叫大伙坐下,顺便同涌到跟前的营团长们握手,握过手的有的被他笑骂两句,有的挨他一拳,握到关团长手的时候,他攥的更紧,还小声安慰了几句。而后走到主席桌前,伸手拉过把皮椅,翘起右脚踏上去,同时睁大真假两只眼睛。
  他向大家讲话了:
  “我们这次协助大日本皇军,深入山区讨伐,蒙诸位袍泽,身先士卒,浴血苦战,获得赫赫战果……”他念着副官长起草的这篇文绉绉的讲话稿,觉得很不适合口味,便赌气扔掉它,信口开河地表达自己的心意了:
  “……现在,我告诉你们一个真理,跟着大树得乘凉,跟着太阳得沾光,你们大伙跟上我,至少是一群秃子跟上月亮。
  “怎么嗻,高大成不是凡夫俗子无名之辈,是高山顶上的灯,海水里栽的花……”他的唾沫星子四下飞溅,证明他的兴趣来了,跟他相处久了的伪军官都知道高大成兴趣来时,一定要夸耀自己的经历。他们猜的果然不差,高大成果然精神焕发地卖弄起来了:
  “老子生在河北霸州,十三岁走黑道,十五岁拉竿,躺在墨松林的树杈上睡觉,蹲在县政府的大堂口拉屎,十八岁到天津当‘混混’,吃杂巴地。第一次闯牌子,碰到的对手叫双头母老虎,这娘们儿,脑门上长了个拳头大的疙瘩,说真个的,平常人不用说惹她,看到她那副凶象也吓的伸舌头,我去会她是在冬天,我走进去,二话不说,躺在她的睡铺上,四肢摊开,我喊:‘拿纸烟来!这里有个双头母老虎吗?高老爷今天要骑骑她!’纸烟拿来了,母老虎使眼色不叫旁人递火柴,我说‘来个火’,母老虎伸手从火炉子里抓出一个红红的煤球。我一看,哈!来啦!把裤腿挽起,拍着大腿肉肥的地方说:‘相好的,你先放到这儿,我休息休息再吸烟!’她把眼一瞪,照样作了。屋子静,谁也不吭气,煤球烧的肉咝咝响,象用刀子剜的一样痛,坚持了一分钟,煤球由红变白啦。我说:‘再来一个放上。’佣人们都沉不住气了。赶上前来都给我说好听的。就这样,我把母老虎暂时赶跑了。”为了证明他不说诳话,把叉在凳上的大腿裤脚挽起,让大家看那块伤疤。
  “母老虎并不服输,她背后还有许多杈杆子咧。第三天搬来她的老师和十多个打手,不问青红皂白,对我一顿苦打,打的浑身没一块好肉,就在这次,左眼珠子被打流了。有人劝我走,有人要送我住医院,我一概拒绝,叫伙计们抬我到门口,等母老虎他们来接收。门口摆了两口明亮的大铡刀,母老虎率人来了。我躺在一把铡刀口里,另一铡刀同时打开,我大声喊:‘来来来!谁敢不叫姓高的吃这块地盘,躺进来,一块铡掉两个脑袋。’对方吓懵了,就这样,独眼龙高大成成了一霸。……
  “弟兄们!你们听明白啦?有姓高的这个靠山,什么都不用怕,什么都能办到,天上的星星都能摘下来当电灯泡使唤,阎王爷都不敢惹咱们,只要你们抱着姓高的腰,一切大事由我承担。比方说关团长出了个漏子,日本人不让他带兵啦,我当司令的拿脑袋保着他,团长照旧是团长,带兵还是带兵。在治安军这个圈圈里,姓高的说了就算。不拘什么事,只要你们小秃子长虱子明摆在头上,我高大成肚子里不敢说撑船,可也不算小气,信不信,喂!三团长哪!”
  高拧子立起来,大声喊“有!”
  “就是他,我的侄子。在蒙古边沿上,那时候还跟王英、李守信勾手。这小子,想拆我的台,带着四十匹马,跑到国民党孙殿英孙大麻子的部下去啦。走了不久,来信说:叔叔!四十匹马人家只给了个连长,混不下去啦。我说:小子呀,早知今日,多带点不好吗?实在混不出名堂就回毬来嘛。他听我的话,回来啦,到这里三年,两杠三花上校团长扛上啦!我没说假话吧?”他说着向高拧子看了一眼,后者红着脸点头憨笑。伪军官们听着这件事有风趣,挤眉弄眼,会场气氛活跃了。
  高大成看到他的话收到预期效果,精神更加振奋,声音更昂扬了。“这就是说,姓高的走江湖讲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这就是说,姓高的良心没被狗吃掉,它长在这儿啦!”他把胸脯拍的咚咚响。大家全部精神,被他吸引住,就见他忽然面孔严肃了。
  “弟兄们,我告诉你们一件大事。现在,日本人要‘肃正思想’‘检举伪装分子’,首席顾问把我找到北京,亲自把这件大事委托给我,要我一个肩膀背军事,一个肩膀背政治,我既高兴,也很惶恐。治安军弟兄们,我刚才讲过,我是讲交情义气的;交情义气要两面讲,大家要捧我,咱们有福同享,有祸同当,谁不想干,拔锅卷席辞职回家,姓高的厚礼奉送;要是既不肯走,又不老实,私通‘匪党’,吃里扒外,给我眼里插棒槌,独角龙只有一只眼,它是不能容下一粒砂子,这就是我今天要说的中心意思。喂!副官长、小田!大家都斟满了吗?为讨伐胜利,为本司令手下不出伪装分子,为我们即将到来的军事任务,来!干他娘的一杯!”
  中厅觥筹交错、猜拳行令的时候,关团长问同席的军官最近有什么军事任务。高拧子在旁偷偷告诉他说:“你还不知道,眼看要麦秋了,上峰的意见,要咱们准备一次大规模的抢粮。”高拧子正说这次的抢粮计划,被高大成赶来碰杯,把话打断了。
  经过几次碰杯,高大成简单吃了些东西,诡称喝酒太多,叫副官长和几个团长照顾筵席,他跟范大昌他们退到休息室,研究“肃正思想”的第二个会议。
  高大成加油加醋地传达了多田的意见,鼓励范大昌和蓝毛,让他们提出问题。
  蓝毛看了范大昌一眼,抢先讲了一个线索:
  一周前,蓝毛根据情报,探知共产党的地方干部,在千里堤区开群众大会。他们带了一连伪军,夜间出发,拂晓包围了千里堤口的村庄。岂知地方干部开完会当晚就转移了。他们扑了空,就挨家挨户实行搜查,在姓何的地主家里,发现了有从北京来的一封信。经过蓝毛秘密调查,得知地主何老头认了个姓孟的干女儿,她在八路军县政府教育科工作,是几个月前从北京学校出来的,她认个地主干爹,不但为了生活上沾点便宜,还通过这里与北京的老家联系,没想到头一封信就落在特务蓝毛之手。蓝毛通过这封信,控制了姓何的,从他的口中知道:姓孟的是由地下党送出省城的,出城之前,曾在迎宾旅馆住了很多日子,经过土山公园东面靠背椅上接头,出城第一夜在古家庄住宿,房东太太的儿子就在省城作隐蔽活动。蓝毛最后很逞能地说:“姓何的地主完全被咱们掌握住啦,他表示,只要能保住生命财产,情愿把干女儿献出来!”
  高大成问:“去迎宾旅馆搜查了没有?”
  蓝毛说:“搜是搜了,时过境迁顶什么用,无非叫经理出点血,花钱请请客。”
  高大成问:“没在公园搞侦查?”
  蓝毛说:“派人蹲了两天,在长椅上捉了三个拿万寿山牌手杖的嫌疑……”
  高大成说:“那不错呀!过堂了没有?”
  蓝毛说:“别提了,我提审一看,都是弯腰驼背的老头子。”
  “真他娘的晦气……”高大成不耐烦了。
  范大昌觉着蓝毛净说些没油没盐的话,他赶忙插口说:“这个线索很重要,要紧的是先把那个女八路抓住,通过她再搞共产党的地下组织。”
  高大成一拍大腿说:“你们早该这么办!”
  范大昌谄媚地说:“这种大事,总得先请示高司令,才好动手。”
  高大成说:“不要这么文绉绉的,今后遇到这种问题,先斩后奏。还有旁的问题吗?”
  范大昌想了想说:“关于一般人员的思想调查,我们正同警察局研究,需要逮捕的,再请示你。倒有这样一件事,我是道听途说得来的。春节前后,在吴省长私邸里……”他感到这是重要机密,站起来凑到高大成跟前咬耳朵,高大成越听独眼越发亮,最后他猛朝范大昌肩头击了一拳。“老范,你真行,这才是我最关心的事,你下全力搞。一定给我把猫面老狐狸的尾巴抓住!”

  关敬陶赴罢宴会,一刻也不停留,急急忙忙朝家走。他觉得离家日期太多了,一旦获得自由,他不再担心个人,倒担心起妻子的命运来了,他怕在被审期间妻子受到牵连或是受外界的欺辱,也很可能她为他的事情愁的卧病床头呢。他怀着不祥的思绪走过木板桥,到家门口,抽开门上的插销便推门进去,没顾得关门,便一直走到内屋。他急忙打开门帘,发见小陶安坐在家里。这时他的心情骤然又起了变化,把疼妻子的心情变成怜惜自己,觉着自己浑身是委屈。原来准备讲的话一句也不想说,炕桌上为他摆的喜爱的食物连看也不看,一头扎到自己的卧铺上。
  小陶轻步走到丈夫跟前,慢慢安慰他:“你的事情,高司令派人给我说了,能够官复原职,这太好啦。其实,只要有你这个人在,咱们就算烧高香啦!你不是聚餐去了吗,我知道每逢聚餐你总吃不饱,我给你蒸好瓜馅包子,买的五香腊肠,还有你爱唱的鲜鱼汤。”
  关敬陶沉默着,仿佛没听见她讲的这些话。
  小陶见话语打不动丈夫,知道他心里十分沉重。他对她虽然无话不说,但遇到特殊的问题,男人多是望着房梁不语,有时候是从沉默中把问题无形地解决了。每逢这种情况,小陶总是起一种消化剂的作用,不是揉捏就是抚摩。今天又处于这种情况,小陶便不再说话,伸出两只纤细的小手,先从他头、胸、腹部移到腿脚,最后扒下袜子,连每个脚趾头都捏到了。经过很长时间,发见丈夫胸腔高起呼出一口长气,她知道是说话的时候了。
  “消消气吧!咱们的事,多亏人家高司令呢!”
  关敬陶听了这句话,睁大疑问的眼睛,象注视一位陌生的女人一样,要不是刚才她给他煞了气,他真想抢白她说:“高大成为我打算吗,他这样作是为了把打司令部的责任,推到省长兼警备司令的头上。越轻办我,越显得责任在对方。他叫我当团长,表面上是拉拢我,更重要的是怕日本军方派来新的团长,对他更加不利。这一切都为他个人打算。他对我放心吗?一点也不。会上他耍那套流氓手段,明明是朝我耳朵里送。”这些话他一句也未出口,呆呆地看着妻子涂了脂粉的脸蛋。脂粉较往日涂的厚,但也掩饰不住她那消瘦的脸颊。他知道他在牢狱的日子里,她也过着度日如年的生活。他同情她了,无言地揽过她来,用力握住她的手,牵肠挂肺地叹了一口气。
  小陶劝他说:“别忧伤吧,中国江山大着哩,人生的道路长着哩!……”她悸动了一下,骤然住口了。想起这两句话是三天以前那位从共产区来的年轻姑娘说的。她悸动的原因是,她想起那位姑娘说今天还要到她家来,因为丈夫出来高兴,把这件事忘记了。要是她真的来了,怎么办呢?
  关敬陶发现了她的表情,便追问原因,她把那位姑娘向她说的话都告诉丈夫了。最后她说:“姑娘讲的很多,主要意思是说,你在这边干事没出路,应该携枪带人投奔到八路军方面去。”
  “可怕!可怕极啦!”关敬陶觉着自己刚从虎口逃出来,还没松一口气,家里竟发生了这样意外的事情,他真是谈虎色变了。
  “这些话是可怕呀,这个人入情入理没啥可怕的,说真的,象咱们这样冷门冷户的家庭,少亲无故的,我整天关在家里,还爱见有这么个人呢!”
  “别说这些糊涂话,告诉我,你怎么回答的?”
  “有什么好回答的呢!我说:姑娘,你倒是一片好心,可别提念这种事,不用说他今天还吃着官司,就按平常,关团长也是骑在老虎背上,身不由己呀!”
  “骑在老虎背上,身不由己。”关敬陶喃喃重复着她这两句话。“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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