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桥梁工地上-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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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站了下来,然后就迈着大步跑来拉我的手。原来他是起重工张广发,从前教
过我认各种绳扣的。我们一起朝队部走去。这三里地路上,他忽而兴奋、忽而气愤
地对我追述着半年多时间里桥梁队发生的事情。他的脸通红,冒着热气,眼睛显得
分外地黑白分明,露着一股稚气。我奇怪为甚么他一句也没提到他十分敬爱的曾工
程师。问起曾工程师,他忽然站住,直瞪着我惊讶地问道:
“怎么,你还不知道曾工程师早就调走了?”
这回是轮到我惊讶了。他这才说道:
“那还是六月的事,半年多了……”
他的同伴,一路上一言未发的,这时忽然开口纠正他:
“哪是六月,五月底么,棉衣还没脱下来呢……”
“对,许是五月底,”张广发郑重其事地说下去。显然,这次人事调动在他们
看来是桥梁队的一个大事件:“抢修五号墩过去没几天,就给调走了。这都是咱们
听说的。那几天队部里成天开会,我们还以为是检查一号墩冲垮的事故呢。后来才
知道是讨论曾工程师跟周主任的关系问题。说是,两人都有缺点,曾工程师骄傲自
满,周维本也有毛病……。最后领导上的意见是两个人里一定得调走一个。我就不
信曾工程师有缺点,可没想偏偏就把曾工程师给调走了……”
“那也不是,”那个个子稍微高一些的工人说,我这时才发觉他年纪要比张广
发大得多,四十岁总有了:“曾工程师也不是一点缺点都没有。骄傲,大概也有点。
可是人年轻,做事怎么能没有点不是?就说你,张广发,要挑毛病也总能挑出一篓
子。你别笑。……我是说,不能光从这上看。凡事都得先把谁是谁非弄清楚。主任
跟工程师不和,不能说两人都不对。早先劝架的常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可是这一
件跟吵嘴打架是两码事……”
“就算是两人都不对,为什么单把曾工程师给调走呢?我想不通!”张广发说
完把嘴一闭,脸更红了。
“吴书记的意思,是两个都不调。要调,就调主任走。局里说,闹关系,就得
拆开。偏巧水泥成品厂缺人。也怪,偏巧就非曾工程师这样的人去不可……”
我们已经走到最后的一个斜坡。队部办公室屋顶上滴下的雪水,都看得清清楚
楚了。我辞别了两位同伴,就朝队部走去。
我推开门,就走进队长办公室。罗立正正伏在桌上,聚精会神地好像在写甚么。
仔细一看,原来他还在修理手表!见我进来,他惊呼一声,就过来用左手紧紧握住
我的手——右手上尽是油泥。他满面笑容地和我寒暄。他一点也没瘦,还是满面红
光,倒还胖了点。忽然间,他非常严肃地板起面孔,小声问我:
“听见中央的指示了么?”
不等我回答,就一面沏着红茶,感慨不已地说:
“英明啊,党中央真是无限英明!你说,咱们怎么就那么迟钝呢?故步自封,
故步自封啊!”
接连歌颂了几句党中央英明之后,他瞅瞅我,忽然妙不可言地大笑起来。喝了
口红茶,才说:
“小脚女人,哈,小脚女人,我们都是工业方面的小脚女人啦!哈……没长犄
角, 我们都没长犄角啊……” 一阵笑声过去以后,他擦着眼泪,慷慨激昂地说:
“豁然开朗,真叫是豁然开朗啊!谁说不保守?谁说中国没有官僚主义?啊?我们
不就是?……”
我忽然想起一个熟识的厂长。这人平日矢口否认他有资本主义经营思想。为了
我们报纸上的一篇批评稿里有这个字样,他竟争辩到面红耳赤,不肯退让,官司一
直打到党省委工业部。可是上面一批判这类现象,大家都或多或少地检查出这一类
思想的时候,他又逢人便说自己就是“最典型”的资本主义经营思想的代表,而且
作了“深刻”的检查。这次反保守斗争,他又是奋勇承认自己是“最典型”的一个。
而且多么巧,这人在谈到这些话的时候,也像今天罗立正这样大笑。连笑的声音都
那么相似!
罗立正接着又谈了许多事例, 证明“我们” 过去是如何保守。他说了那么多
“我们”,从话音里看,他这“我们”里既包括了他,也有全体干部和一切工人,
好像除了党中央,大家都保守,而罗立正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而已。
我提醒他,不久以前就在这个桥梁队,有人反对过保守,可是保守主义者不仅
自己不长“犄角”,也不许别人头上长这类东西,把一切意见、建议都给打回去了。
他不笑了,可也没怎么介意,随便说道:
“那时节,还不是谁都一样?没有中央的指示嘛……。”沉思了一会儿,他忽
然若有所感,激动地说:“这就叫党的领导啊!有了党的领导,我们还怕甚么?啊?
还怕甚么?无论甚么问题,中央都想得周周到到,迟早总要解决的。”说完,他又
笑了。
不知是因为黄土墙上那只大钟的响声太单调了呢,还是因为罗立正的笑容过于
熟悉了,我觉得烦闷起来。我信步走到窗边,向外面看去。拱桥附近燃起的灯火,
像星星似地在蓝色的黄河上颤抖。这个劳动日的第三班开始了。这些将要在零下十
几度的严寒里工作的共产党员、青年团员和普通工人们,是不是也在想“反正有了
党的领导,一切都没有问题”呢?……
在这里再坐下去,已经无聊,可是我还是随便问了一句:
“队里的反保守进行得怎么样了?”
“自下而上,”看来他非常乐于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是自下而上地搞,群众
性的。先由工人、技术人员检查自己的保守思想,领导上加以批判,再由小队长、
领工员检查——这些干部,保守思想最严重。然后,各分队、各科室的干部再作自
我检查……”
我打断他,问道:“队长甚么时候才检查呢?”
他又笑了,拉开抽屉,拿出一大本文件递给我,胸有成竹地说:“呶,都在这
里头了,两年规划。”他走过来,拉住我的胳臂亲热地说:“写篇文章,报道报道
我们罢。写罢,写我们的保守也行。嘿,对,我可以给你找个典型,周主任!技术
室的周主任!”
一股十分激烈的失望感忽然在我心头升起。又觉得懊丧而气愤。我曾以为,在
今天这样全国性的高潮正在形成的时候,反掉保守、至少使保守者清醒过来该不是
太难的事。我想错了。困难恰恰在于罗立正这样的人并不抵抗这个浪潮,困难在于
问题不仅是个保守思想……
外面,暴风从夜的黄河上呼啸着、翻腾着飞过。透过窗子,好像也能闻到春天
的充满生命的气息。北方的春天派狂风为春天扫路来了。
我的朋友呢,还坐在那里,眼里凝结着睡意。
春风啊,你几时才吹进这个办公室呢?
1956年2月
(选自《人民文学》195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