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散步 龚鹏程-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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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飙骇的时代,文学理论虽开千岩竞秀之局,但综其大要,不外文话、文选二派。”此语已令人费解,下文竟又说:“文话又叫散文派,以刘勰《文心雕龙》为宗,后起的有散文话、四六话、小说话等。”如此云云,真不知何所见而云然。《文心雕龙》以降,是有不少论文之书,但《文心雕龙》怎能称为散文派?它本身是骈文,讨论的也多是骈文。四六话更非“散文派”一词所能指涉的。
郑明娳的散文理论则较有理致。她先区分传统意义的散文和现代散文。传统意义的散文为:只要不是韵文,又非声律文,便均可称为散文。但若依此定义,小说、剧本、无韵的散文诗怎么办呢?郑明娳乃有“剩余文类”之说。也就是在文字书写品中,凡能独立成一文类的,如小说、戏剧、诗,等等,独立出去,剩下来的残留作品总称为散文。因此,散文并无自己独立的文类特色,内容过于庞杂,也难以在形式上找出统一的要求。但尽管如此,“现代散文作家们,仍然努力塑造散文自己独特的形象。理论家们也一致想为现代散文定位,使它具有独立的身份”,所以她就从内容、风格、主题方面定了些条件,例如说须写作者个人的生命过程及体验,须有个人人格特质与情绪感怀,应诉诸作家的观照思索及学思智慧等,依此条件来谈现代散文。
这是个聪明的办法,也是无可奈何之下的办法。对于现代散文,如此自说自话、自订条件、自圈范围,符合她的条件者才是散文,不符合她的条件,便可不入品藻,我们当然只能欣赏之,不能讨论之,无法置喙。因为若要置喙,只有三途:一是依其所定规则,看她的评议是否合乎她自订的标准;二是完全不采其规则,自己另搞一套,来玩我自己的游戏;三是质疑其标准,摧毁她建立的系统。事实上,要摧毁这样的系统,一点儿也不困难,因为反证太多了。像我现在写的这篇讲稿,完全符合她所定的三个条件,但不仅我自己不敢自称为现代散文,她恐怕也不会如此认为。故是否为散文,其实可能还有别的要素。
而在传统散文方面,残留文类或剩余文类之说,又真能讲得通吗?一、韵文骈文之外,俱称为散文,显然只涉及形式性区分。散文若要归属于文学史,难道不该有些文学性的区分吗?否则一切文字书写品岂非都是散文?二、郑明娳把现代散文之源上溯于三项:古典散文、传统白话小说、西洋散文(essay)。如此论源,便与其论古散文的定义不符。因为倘依剩余文类之说,小说应划出散文领域之外,独立成类;倘依非韵非骈即为散文之说,则古巷议街谈之杂俎小说,后来之说话,亦均应属于散文,无法与古典诗文分居二源。
郑明娳于散文之研究,用力最勤,现代散文纵横论、类型论、构成论、作家论,体大思精,而竟仍有如许理论的缺口,其余论者,等诸自郐,又何用再议?
古文运动与散文的发展(1)
3。古文运动与散文的发展
岔出去把现有散文史、散文论批评了一通,是为了要说说我自己的见解,以便供人批评。请让我仍从古文运动讲起。
古无所谓散文,因骈文出现乃有骈散之对称。因古文运动反对六朝骈俪,而逐渐以散体单行之语为其特征,遂至以古文为散文。不仅清代古文家如此认为,林慧文《现代散文的道路》也说:“中国过去散文的标准是什么呢?最好拿《古文辞类纂》一部书来说,这部书是中国晚近正统派散文的选集。”(《中国近代散文理论》,470页)早期,朱自清亦有“中国文学向来以散文学为正宗”(《背影》序)之说。散文若要能为中国文学中的正宗,绝对不会是指剩余文类或小品随笔,而只能是指古文。既以古文为散文,则在古文势盛之时,散文便成正宗了。
但古文除了形式上努力摆脱骈偶之外,它还有两个特点:一是形制上的,一是内容上的。形制上,古文用以摆脱骈偶的方法,是如郭绍虞所说,采用语言型,句子长短参差错落变化,以免文藻绘饰太甚。后世桐城文家讲音节、讲诵读,其实都与此有关,如姚鼐云:“诗古文各要从声音证入,不知声音,总为门外汉耳。”又说文须读,“急读以求其体势,缓读以求其神味”(《尺牍·与陈硕士》)。方东树提倡“精诵”(《宜卫轩文集》卷六《书惜抱先生墓后》),张裕钊讲“因声求气”(《濂亭文集》卷四《与吴挚甫书》),都与古文为语言型有关。刘大櫆说:“凡行文多寡短长,抑扬高下……其要只在读古人文字时,便设以此身代古人说话。……烂熟后,我之神气即古人之神气,古人之音节都在我喉吻间”(《论文偶记》),更是点破了这层关系。然而,此所谓语言型,并不是口头语,而是古语,尤多古人的书面语。以此为古,形成了一种超越时俗的语言风格,所以韩愈说文章写出来大家越讪笑批评之则越好。
与此相呼应的,是内容。古文之所以为古,不只是语言风格古,思想意识也要古,要能与古人之道相结合,能传古人之道。姚鼐曰:“夫古人之文,岂第文焉而已。明道义、维风俗以绍世者,君子之志。而辞足以尽其志者,君子之文也。”(《复汪进士辉祖书》)即指此言。文章如此,故一般世俗事务,无关“明道义、维风俗”者,其实都不必涉于笔端。姚鼎批评惠栋“琐碎而不识事之大小”,主张为文“当举其于世甚有关系,不容不辨者”,而不应纠缠于与“世事之治乱、伦类之当从违”不相干的小事(见《与陈硕士》),正可见其宗旨。
语言风格高古不近时俗,内容高远不谈琐事,所形成的整体特征,就是让古文成为一种神圣性文体,代圣立言,如刘大櫆所谓:“设以此身代古人说话。”文章不再是世俗性的。
唐宋时期,通俗应用文书,实为骈文。李商隐在各节度使幕府中供笔役,所传《樊南四六》足堪证明。司马光称相时,且以不擅四六请辞,亦可显示骈文在唐宋已具应性谐俗之性质。古文之古,正欲相对于其俳、其俗、其骈俪也。
古文同时也反对通俗文字,如语录、小说、戏文之类文字。后来桐城方苞特别谈及的“雅洁”说,正是指此。唯有避免这种世俗性,古文才能凸显其神圣意涵。
不过,古文是非常复杂的。它具有神圣性的同时,实亦开展了另一个世俗化的面向,怎么说呢?
一是所谓文与道俱,要以文明道、达道、贯道,其所言之是非美恶高下,实即由其文之美恶见之。故道之云云,均只从文章上看。姚鼐说“道有是非”,“技有美恶”,“技之精者必近道,故诗文美者,命意必善”(《答翁学士书》),不就是如此吗?如此一来,言道之学,遂仅为论技之语,古文越来越成为只从文字修辞上讲究的艺业。曾国藩批评姚鼐“有序之言虽多,而有物之言则少”(《求阙斋日记》乙未六月),古文家又有谁不如此?古文家自己也不讳言这一点,所以刘大櫆说:“义理、书卷、经济者,行文之实,若行文自另是一事。……故文人者,大匠也,神气音节者,匠人之能事也。义理、书卷、经济者,匠人之材料也。”(《论文偶记》)文人的本领,只在于擅长组织文字而已。如此将古文技艺化,可说是对其神圣性的瓦解。
文既为一种技艺,则我们便应注意古文家也有以文为戏的倾向。张籍便曾指摘韩愈:“执事多尚驳杂无实之说,使人陈之于前以为欢。”韩愈说:“吾以为戏耳。”他讲的就是《送穷文》、《毛颖传》一类作品。柳宗元则替韩愈辩护说:“世人笑之也,不以其俳乎?而俳又非圣人之所弃也。诗曰:善戏谑兮,不为虐兮。”(集卷二十一,《读毛颖传后题》)可见柳亦善于为此。如此俳谐化,不又是对其神圣性的瓦解吗?
陈寅恪《韩愈与唐代小说》曾由此推论唐人小说的写作,颇与古文运动有关。其说虽牵连于科举温卷等事,而不能举以为确解,但古文与俳谐小说有血缘关系这一点倒是说对了。
古文运动与散文的发展(2)
技艺化、俳谐化之外,我们还应注意其世相化。什么是古文的世相化呢?古文运动以达道、明道、贯道为号召,这是谁都晓得的。然而,试看韩柳许多名篇,反而是以写小人物、小事物而得以流传,成为后世为古文者的学习典范。如韩愈的《画记》、柳宗元《种树郭橐驼传》、《永州八记》、《捕蛇者说》之类,殆皆如胡应麟评唐人传奇小说所谓:“小小情事,凄然欲绝。”其中当然也讲一点儿道理,但大抵只是一些感怀、一些体会,并非圣贤大道理,更非仅限于与“世事之治乱、伦类之当从违”相关之事。这种情况,使古文比六朝骈俪更贴近世俗日常生活,更可以写社会百态,刻画世俗生活及小人物的起居謦欬。
古文的这一特点,我以为是与其学《史记》、《战国策》,汲源于史书叙事传统有关的。古文运动讲明道、达道云云,系由其与经学的关系来。它的世相刻绘本领,则从史书中获得许多资粮,而表现出来也与明道宗经者不甚相干。后世越强调要学习《史记》的古文家,越具有这种世相化倾向。归有光即显著事例,归氏名篇如《先妣事略》、《项脊轩志》均属此种。明代文章,八股文发展了古文神圣性的一面,代圣立言(其形制虽然采用排比之体,有类骈文,但八股的写作手法,实与古文同族。故古文与时文相通或相济的理论,不时可在明清文论中看到)。小品文则发展了古文的世相化、俳谐化、技艺化的那一面。
清代桐城派古文,以“雅洁”为说,但“义法”云云,所得实仅在法而不在义。故看起来是发展了古文神圣性的那一面,实则朝文章技艺化的方向发展。这个特点,到清末吴汝纶、吴闱生父子讲古文笔法、林纡论韩柳文,看得尤其清楚。林纡以古文翻译外国小说,更是重新结合了古文与俳谐小说的老关系。
这个老关系,其实本来就没有间断过。唐人以古文史笔写作短篇传奇,下衍为文人笔记小说之体,唐宋明清,绳绳不绝,叙事言情,靡不擅场。古文家从高自标置、不屑厕身于传奇笔记作者之列,到奋笔以古文译写小说,正可见古文已从经义、圣人之道的位置走下来,贴近世相了。
清末变革以来,文章讲义理、批判流俗者,渐由政论时论及报章社会司其责。这类文章,乃是古代策论奏议书表的遗风,也是古文原本想达到的功能和目标,故不唯思致指向国政大事,不涉琐末,议论宗旨亦较正大,须言之有物,文笔则较谨严凝练。
这里面当然极多好文章,以韩柳等古文八大家的标准来看,都应视之为文学作品的。但若衡诸昭明太子选文的标准说,此即不免“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近代论文学者大抵也都将它置诸不论不议之列。
论文学,特别是谈散文的人,所指的,其实是具有世相化(写日常琐事,世俗社会生活)、技艺化(义归乎翰藻,讲究文采)、俳谐化(文多驳杂无实之说,使人陈之于前以为欢,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不那么正经,有一点儿趣味、一点儿情致、一些滑稽幽默、一些戏笔,庄谐并作,鱼龙蔓衍)的那些文章。
这时,所谓散文,绝非古文家所说的古文之类属,也不能由形制上的非骈偶非声律说来衡量。因为政论时论亦是非骈偶非声律的,而古文所希望达到的明道达道目标,更非散文家所萦怀。
可是,散文确实又是从古文发展来的,是整个古文朝技艺化、世相化、俳谐化发展而逐渐形成之物。这个发展,亦使得早期散文与骈文相对而说的意涵发生了变化,由骈散之散变为樗散之散。
20世纪初讲散文的人,约略摸着了这个转变的意蕴,所以或以随笔、或以小品、或以杂俎来自我命名,自我辨识;又或上溯其源于随笔杂俎、晚明小品;或者说散文之要,在于幽默、在于趣味、在于闲适。讲的其实就是它形制上不同于“选学妖孽”,精神上又不同于“桐城谬种”的那种俳谐化、技艺化、世相化特点。
不过,近代文学因受西方文类区分的影响,把传奇笔记小说纳入“小说”之中,遂令笔记传奇与散文不再如古文时期那样关系密切。但论散文者不时仍会泄露它们与传奇原本紧密的特殊关系,像许多推崇张岱《陶庵梦忆》、沈复《浮生六记》的言论就是如此。而又因为白话文运动兴起,语言发生变异,“语言型的文学”由书面语而口语。这时,散文与“小说”的关联,也表现在它与白话小说的密切关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