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散步 龚鹏程-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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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们归纳人类各种抽象满足的类型,便会发现:满足的程度愈大者,愈抽象,其层次也愈高;而愈易落入具体和技术层面的,层次也愈低。
就其为抽象的满足而言,追求金钱名位与追求知识并无不同,人们也常将它们混为一谈。然而,追求金钱者,一如追求宗教情操者,容易造成“目标的错置”,误以为所追求的是具体实质的东西,而形成心理层次的堕落,并因此造成生命的堕落或流失,就如宗教家每每成为迷信神迹、偶像与末日审判的无聊汉一样。此所以人在追求时,还必须有所选择,使其能配合认知我、情意我与德性我的均衡发展,塑造健全的生命,完成抽象的满足。
以人之所以为人来看,抽象的满足的追求,可说是人与兽最大的分野。猴子对香蕉的兴趣远超过一顶皇冠,人则相反。而皇冠与钞票,均是一种象征物,犹如勋章与国旗、文字等。人,是借着这些象征物,逐渐在“想象的情绪”中构筑其象征系统的。这个象征系统就是他的文化,为人之所以不同于或高于其他物种之所在。
所谓象征或象征系统,即是意义的组构。以语言为例,语言没有物理的客体,纯粹是线条式的符号,用以指示意义。钞票有物理的客体(一张纸),但这张缀上某些符号的纸何以能代表若干币值呢?钞票之所以是钞票,不是废纸,就在于它具有意义。意义,便是文化的实质内容。一个人若不能有意识地做意义的追求,则这个人就是一个空洞无内容的形式(生物形式)存在,失去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充分必要条件。而假如一个人误把意义的追求错置成物质等具体的追求,譬如,把对货币理论的兴趣转移到对实际一张张钞票的兴趣,则这个人也就报销了。
在人类一切象征系统中,语言是最庞大、最高级、最具典范性的象征系统。语言之中,最精密运用其特质、构建最深刻象征世界者,厥推文学。因此,文学作品是人类追寻、探究、质询、印证意义的最佳所在。人们接受文学教育,不是要学习如何爬到树上去采一根香蕉,而是在品味整个种族或人类的意义体系,从文化生命之中开发自我内在的意义世界,在存在的感受和认识方面做深入的挖掘,成为一个有文化涵养、有意义生活的人。
他也不必成为一名考古学者,整天在询问作者原来的意向是什么,因为语言的指涉必有歧义,本身是不能局限于某一固定意义上的。何况,建立客观而确定的知识,对读者以及文化生命的延续与开发,助益不大。假如文学欣赏与批评只是考古,则文学欣赏永远是文学作品的附庸与诠释者。可是,诠释者若以开发自己的感受与认识为目的,那么他的阅读便可与文学创作一样有活力,不只是为人作嫁,而能对整个文化有重大的帮助。
亲爱而不愚蠢的读者们!希望你们在这个重大的关键点上,细细想一想:人,还是禽兽?
关键词
叙述主体
叙述,是指产生话语的行为或过程,是隐藏在叙述话语中的叙述者。其表现方式有三种:一是缺席叙述者,指像摄影一样客观记录观察,让读者意识不到叙述者发出的声音;二是隐蔽叙述者,即事件完全由叙述者讲述,但叙述者并不出现在文中;三是公开叙述者,它又可以分为旁观的叙述和参与的叙述者。
自主性
阿多诺认为艺术具有双重性格:一方面它是社会事实,另一方面它具有自主性。其自主性明显表现在其反社会的性格上,表现为对社会规范的不顺从,它也不会将自身变质为社会有用的交换物,它本身的存在即是对社会的批评。
指涉(reference)
传统的意义理论,可称为意义的实在论(realistictheory of meaning),主张一字词的意义,在于它的指涉。所以,依此理论,一字词的意义可定义为该字词的指涉,故云意义即指涉。
滑稽的问题
第十二章 文学的功能(上)
039。滑稽的问题
曾有一位时髦贵妇对大画家威斯娄(Whistler)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好东西,我只知道我喜欢什么东西。”威斯娄鞠躬对曰:“亲爱的夫人,在这一点上,夫人所见与野兽略同。”——每逢有人向我问道:“文学有什么用?”我总会想起这则人与野兽的故事。
一个人,在欣赏时装少女之余,也还知道别有此实用嗜好之外的崇高美术;在教书混饭吃之外,也知道另有学问;在应付实用之外,也还知道有个真理存在。日常生活中的实用或嗜好,不能与价值混为一谈,岂非甚为明显吗?何以面对文学,便忽然昏聩了起来?不是像戈蒂埃(Theophile Gautier)《奇人志》(Les Crotesques)里所说的商人财主,每看见孩子们写诗,立刻罹患恶疾,怒冲脑顶,神经发生变态;就是像古罗马教宗德尔图良(Tertullian)那样,主张若要大道光明、实现极乐世界,非铲除文学不可。
至于那一般文学家们,面临这恶劣的环境,又往往显得跼蹐不安,充满了自卑自怜的情愫,先就自己看不起自己,以免旁人鄙夷时少了心理准备。偶尔有一两个替文学辩护的,又嗫嚅口吃,只能结结巴巴地说些文学有益世道人心、能做宣传武器之类的话。他们愈是这么说,愈是让人相信文学果然是没什么用的了。
其实,这个问题本不难解决,难就难在世人问错了问题。好比铁槌原是用来敲东西的,现在拿来炒菜,当然炒不好。而世人居然还要指着铁槌痛骂:“要你有什么用?”而一帮为铁槌打抱不平的先生们,竟还要替铁槌辩护说,铁槌确实是可以炒菜的。这,这岂不是甚为滑稽吗?
何况,文学也非铁槌所能比拟。文学根本是不能放入“有什么用”这样的考虑中的。
040。工具与目的间的诡谲性
基本上我们必须了解,当我们问“××有什么用”时,该物的用途必然是配合着使用者的目的而来的。例如,我们问碗有什么用时,其实就寓含了有关目的性的考虑:若以吃饭为目的,则碗就可以盛饭;若要打人,则碗便成了武器;如果碗只用来代表一种身份,那么它就成了托钵僧的钵或乞丐的碗,通常是装旁人布施的钱而不是装饭,甚至什么也不装,只代表一个意思。换句话说,凡“有用”的东西,必然是在为一个目的服务的。它的存在与价值、功能,即在于完成这个目的;如果不能完成,才会像阳痿者的器官,被啐为:“没有用!”
正因为所谓功用是由目的所限定的,所以——这里就开始显得有点儿诡谲了——功用往往会随着目的而转移。一只土皿,可以用做盛水的钵,也可以当做祭坛的礼器,更可拿来做吐痰的痰盂。所以,一件事物,当我们问它有什么用时,基本上是无法回答的,除非我们已经预设了它的目的。
其次,不仅功用会转移,目的也可能改变。例如,我们每个人在写作文时都会高谈人生的理想,主张到大学里求学是要获得高深的知识、追求真理、探寻宇宙与人生的奥秘。没有人肯公然承认只想到大学里去混日子,追女朋友钓男朋友,以便将来嫁一位有钱的先生或找一份有钱的差事。而事实上呢,如果读书的目的真是在于追求真理,何以还会整天在问:“读中文系、读历史系有什么用?”可见在这个时候,读书的目的早已被偷天换日地掉包了。崇高的目标变成了猥琐不堪、上不得台面的现实考虑。
除了目的的转移之外,一件事物也可能有附带目的或继起目的。譬如牛粪,原来的作用是排泄出去以保持牛体健康,可是,也可以用来当柴烧。竹头木屑,本来是做器具时剩下来的东西,是其目的功能之外过滤下来的弃物,而陶侃却拿来作为造船的竹钉和铺路的灰。这就称为废物利用。通常人们所说的用,其实往往属于此类。像大学毕业生在校学了四年,毕业后却只能去当保安、管打卡。他本人乃是目的功能之外过滤下来的弃物,他的工作固然对社会也不能说没有贡献,但这种情形便是很典型的废物利用。因为他们本身什么本领也没有,亦已无目的可言了。
这就显示了目的与工具之间关系的诡谲性。凡有用的东西,必然是在替一个目的服务,所以,它本身只能完成一种工具性效益。但这个工具,原是为了配合或达成某一目的而创造出来的,创造出来以后,却可能会因其他因素而移做别的用途,致使目的转移或丧失。这样,为某一目的而创造工具,岂不是太没有保障了吗?目的不仅不一定能达成,它会转移或丧失到什么地方什么程度,更是无法预料。
这种原来的目的,我们可称为客观目的性。工具因主观的任意作用而背离了客观目的性,对工具本身也常造成许多困扰,因为在这种状况下,一个工具对于它究竟应该或可以完成什么功能,实在非常茫然。尤其是在现代社会中担任工具人的人,其职业与职位都经常在变换,到底这些变换是要完成什么人生的目的?他们本身可以独立地达成什么功能?这样的人生,其实即是无目的的飘浮,飘飘荡荡,而自以为很吃得开,很快乐。否则,就是只有片断性偶然的目的,看机会或主观的任意运作而定。
纵使结果不这么糟,我们也必须警觉到所谓客观目的性,乃是受限于客观环境的,并无自主性。例如,庄子曰:“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纹身,无所用之。”(《逍遥游》)客观环境一旦改变,原先有用的,可能竟会忽然变成无用,这是个很好的例子。近几十年来,我们大学教育中所谓有用的热门科系,不断在改变,不也是值得我们深思的事吗?
何况,所谓客观环境,还牵涉到人与客观环境的对应关系。“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纩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药的功能虽然都是能让手不皴裂,却因为对客观环境的处理不同,而产生了迥然相异的结果。这,就显示了目的与工具之间关系的诡谲性与不确定性。
目的的自我完成与体现
041。目的的自我完成与体现
既然工具与目的之间有这么诡谲与不确定的关系,那么,为什么我们不换个思考方式呢?
“工具—目的”是不确定的诡谲关系,所以,可确定的便不能联系着工具而说,只能扣住目的来谈,是目的的自我完成或自我体现。此话怎讲?
首先我们可以看,我们一个人的五官四肢无不有用。唯一“无用”者,就是头脑。可是,头脑不为其他目的服务,它只在思考。思考是头脑的目的,可是,也是它的功能:藉着思考,它可以指挥一切工具性作用的五官四肢,完成任何功能。它无用,因为你无法具体指出它有什么用。思考本是抽象的,然而,它却能完成一切用。这便是目的自我完成的无用之用。世人仅知有用之用,却不知道尚有此无用之用。故耳目之用、声色之娱,日渐多于头脑的思考,说起来也是很可怜的!
因此,我们若遇到有人问我们学文学有什么用时,我们应该反问他:“你活着有什么用?”显然,人之生存,必须吃饭,却不是用来吃饭的。所以,吃饭找职业不能作为人生的目的。同理,文史艺术亦不能用来吃饭,因吃饭本非目的也。今人之错误,即在以非目的者为目的。譬如,人生而有情欲,所以必须有性生活,世人却误以为性交即是人生的目的。这就是错把非目的者视为目的,渐渐至于本来不为成就这些假目的的物事(例如,研究文史艺术本来不是为着谋职),也用能不能完成这些假目的来做批评的标准,认为学文学艺术的人找不到工作,所以,文史艺术没有用。
其实,以非目的者为目的,而又追求完成此伪目的的工具与技术,所获得的最多只是第二级的工具或伪工具。它所达成的是伪目的,所以,工具本身也是假的,不是真正的工具,没有工具的价值,也缺乏“工具理性”(instrumental rationality)。不但是非理性的、无意义的,而且是伪意义的存在。我们讨厌它,就像伪君子比真小人更让人憎恶一样。
目的之自我体现者,与此不同,它本身就是一种目的。例如思考,思考的价值不在于能想出个什么道理,思考也不保证能够获得真理,思考更不能为其他的理由服务、受任何外在的事物控制,思考本身就是一种意义的探求与构筑,它本身就是一个有意义的活动。
而所谓意义,又不是外在地有一个目的,思考完成了它,所以有意义。思考本身的活动,即具显、创造了这个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