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黎明 [苏] 瓦西里·贝科夫-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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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情况不大妙……”
伊万诺夫斯基抓起一把雪,放在嘴里嚼了—下,又吐了出来。象往常一样,由于一夜不睡觉,嘴里老有一股难闻的金属味。不知怎么的,还感到有些恶心。甚至好象在发冷。不过,发冷看来是劳累过度和失血太多引起的吧。
“你有绷带吗?”中尉问道。彼沃瓦罗夫摘下手套,伸手摸裤兜。这时中尉从树墩上站起来。
“来,帮帮忙!”他说着并解开了裤子。他认为,现在已经没有多大必要隐瞒自己的伤———次荒唐的重伤。
“怎么,您受伤了?”
“夜里挂了点彩。真见鬼,—直在出血……”
难怪彼沃瓦罗夫见到吓了一跳,——中尉的白衬裤和棉裤全被浓血湿透,血迹斑斑。一股暗褐色的脓血从不大的切线伤里冒出来,顺着大腿的外侧急急地流向膝盖。
“来,缠吧。要缠得紧点。”
“有个大夫才好。”
“还要什么大夫,你就是大夫嘛!”
看来指挥员的受伤比基地的消失更使彼沃瓦罗夫不安。他蹲下来,不大熟练地用绷带把小腿缠好,并牢牢地打了个难看的结。
“不要让绷带掉下来。”
“行,暂时能对付一阵子了。”
伊万诺夫斯基把沾满血污的旧绷带扔在雪地上,提上裤子,系好搞得很脏的伪装裤裤带,彼沃瓦罗夫帮他系上滑雪板。从战士的镇定自若的样子看来,这次炸基地扑了空,并没有影响他的情绪,中尉打心眼里赞佩这位战士的耐心沉着。话又得说回来,对一个战土来说,扑空算什么!又不会要求战士负多大责任。
“现在怎么对小伙子们说呢?”指挥员忧心忡忡地问道。他想和彼沃瓦罗夫商量一下,这样多少能减轻点自已的心理负担。
“就照实说吧。这有什么!”彼沃瓦罗夫回答得很干脆。
“说我们上德国人当了?”
“那还用说!上当就是上当了嘛。”
“对,看出来你是对的。”中尉想了想又说,“应该照实说。不过,现在该往哪儿走呢?”
“那您就瞧瞧地图吧。”战士心地朴实地建议道。
天真得可爱啊!彼沃瓦罗夫显然以为军事地图上什么东西都标着呢。那些农村大婶常常也是这么想的,当指挥员打开地图,向她们打听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或离城多远时,她们甚至感到奇怪呢。彼沃瓦罗夫大概现在也是这么想的。
其实,中尉已经是焦躁难忍,看来已经感到很恼火了,刚包扎过的伤口还在痛,心情坏透了。现在怎么办?他仍旧没有明确的想法。他心不在焉地望着白茫茫的坡地和远处的灌木丛;直到他重新想起路那边的战士们时,他才提醒自己,赶快采取行动。
于是他双手用滑雪杖一撑,沿着来时的雪辙向坡下飞快滑去。
第八章
他俩沿着熟路在灌木丛里滑行。伊万诺夫斯基这时与其说是已经镇静下来,还不如说对自己的失败正在习惯,他打算好好地理一理自己的思绪,决定今后的行动。当然,基地的消失使他的偷袭计划全部报废;想到他们前功尽弃,真气得要哭!他为牺牲的同志、为奄奄一息的哈基莫夫难过,但现在越来越使他苦恼的问题是如何向司令部解释这次失败的原因。在那座窗户高大的房屋的院子里,那全非军人式的送行、将军那言简意赅的嘱咐……都深深地铭刻在中尉的记忆里。这就是将军亲切称呼的孩子们啊!一帮不成器的东西,笨手笨脚的家伙,马大哈!当你们夜间在瞎串时,当你们还在壕沟里睡大觉时,那个基地早已无影无踪了。
情况挺讨厌,没啥可说的!伊万诺夫斯基愁眉苦脸地想。他径直向前走去——他已经顾不上躲开带刺的灌木技了,只是略微弯曲着身体。他想:倒不如当初将军没有仔细研究他那倒霉的报告,而是把他训斥一顿并送到朵尔采沃去受审查。而在作出这个决定之后,如果将军是严厉地命令他去执行销毁基地的任务,或者甚至警告他如不完成任务,将以军法论处,那也比这样的话要好受些:“孩子们,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你们身上啦!”现在他该怎么对待这个“希望”呢?他带着“希望”干吗去?这个令人扫兴的念头在他心中翻腾,使他不甘心失败,驱使他采取某种行动。可是,他能有什么作为呢?
穿越公路的因难又来了——老远就看见公路被部队挤得水泄不通——也许是某个步兵部队在行进吧。人群川流不息地向东方,向莫斯科开去,一种不祥的预感使中尉心里发紧——怎么又这样了!大概敌人又在进攻了,我们的防线可能被突破。可怜的首都呵,她要抵挡得住这么大的势力该多不容易!不过,她也会找到力量的,是应该找得到力量的,否则为什么这么多人在为她抛头颅、洒热血、遭受如此惨绝人寰的苦难和折磨?——这里总有某种意义,应当有的。
不过他门已这次执行任务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尽管他在这含辛茹苦之夜,一口气赶了六十公里的路,可是基地并不因此就比昨天出发时近了,反而可能更远了,因为昨天他还有一支精力充沛的小分队和一颗锋芒初试的决心,而今天他还剩有什么呢?不管怎么说,战斗力减弱了,就连他本人也是如此。但这还是其次,主要是随着基地的消失,他们已经失去明确的前进目标了——现在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该上哪儿才对啊。
最好还是先赶回去再说。
他和彼沃瓦罗夫手拿滑雪板顺着斜坡又滑到那段反坦克壕里面,再往前向公路靠近就有危险了。他们在就近的反坦克壕的转弯地方埋伏下来,偶尔伸出头来瞅一眼那段公路,用不着老去看,——公路上的队伍长极了,无穷无尽——这时从公路上穿插过去连想都不能想。这就是说,又得等啦,于是中尉只好在距离德国人半公里远的地方老老实实地坐下来,几乎是无可奈何地在严寒中挨过这段时间。刚才那股急躁情绪忽然消失了,他打定主意在这里坐到天黑,反正白天哪儿也出不去;况且他没有想好做出什么决定,也不清楚往哪儿去——继续向前去呢,还是该越过火线回到自己人那儿去?他几乎不跟彼沃瓦罗夫说话,说起话来就听不清壕沟外的动静,而在这个被雪覆盖着的漫长的反坦克壕里,他们唯一的自卫手段全凭听觉。伊万诺夫斯基偶尔从口袋里掏出表来看看,这块表现在只能表明时间是过得多么缓慢。寒冷的冬夜终于珊珊来临了。
困极了,大概直到此刻中尉才感到这一夜的奔袭是多么累人,连日来一直紧张的心情渐渐地消失,他背靠寒气袭人的雪坡,甚至不知不觉地打了个盹。突然,彼沃瓦罗夫轻轻的说话声使他清醒过来。
“……喂,中尉同志!看样子,他们快过完了。”
“是吗?过去了?”
彼沃瓦罗夫趴在斜坡上,从壕沟伸出头去监视前面的公路,他说话的口气是鼓舞人的,中尉连忙也爬到斜坡上去看。公路上的队伍真的都过去了,末尾几辆马车也己慢慢地向东远去,看来他们两人应该现在就向那个小山丘奔去。
他们拿起滑雪板,踩着自己走过的、还没有被雪盖上的深深的脚印,在沟底一歪一摇地跑着。这次他们又算是运气不错,及时地爬到被压得平实的空无一人的公路上,跑过公路,随后又跳进了壕沟。他们跑得太热了,伊万诺夫斯基汗流浃背;彼沃瓦罗夫还是那样地满头大汗——一颗颗豆粒大的汗珠从额角顺着两颊滚下来。他在中尉后面大口地喘气,用伪装衣的袖子使劲地擦着脸,但他还是紧紧跟上,寸步不离。伊万诺夫斯基见了这种情景开始对他产生了好感,这个战士体质孱弱,却表现了非凡的热忱,不看到这一点是不公正的。
过了壕沟的第一个拐弯,后面就是那座小山丘。这时伊万诺夫斯基才放慢脚步,如释重负似地深深呼了几口热气,这么说这一次又算是过来了。远处有个地方有发动机的响声,中尉对此并不在意,他的心早己飞到前面,那里有四位等他回去的战士。最使他担忧的是哈基莫夫在那里怎么样了?当然,要指望他苏醒过来自己走路,那是妄想,但是毕竞……万一他死了呢?中尉想到这里,不知为什么感到自己连应有的怜惜都没有,甚至反而是希望他死去。要是哈基莫夫死了,那事情就简单得多,他们能省掉许多麻烦,但这显然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事。
他那几个战士就在附近的壕沟里,于是中尉留神静听。他隐隐约约地觉察到有人在低声说话,好象是克拉斯诺库茨基的声音。中尉刚从壕沟的一个拐弯处转出来,就出乎意料地和邱宾打了个照面。看来准尉是听到有人走来时才转过身的。他瞥了一眼中尉的眼睛,那张铜褐色的脸上流露出极度的关切。鲁卡绍夫、克拉斯诺库茨基、苏德尼克都在在离壕沟不远的雪地上,扎雅茨却独自一个人留在沟底里、悲伤地躬着背、一动不动地站在哈基莫夫躺着的拖架旁边。
大家转过脸来看他们,但是谁也没吭声;中尉同样也默默地谁也不瞧地向拖架走去。
“哈基莫夫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说胡话。”鲁卡绍夫说。
“给他喝水了吗?”
“什么,还喝水?子弹正好打在腹部呢。。
是啊,看来是腹部中弹了,要是这样,那就连水也不能喝,那还能做些们么?就这样眼巴巴地看他干挺着,大伙儿也陪他遭罪吗?
中尉仔细地看了看哈基莫夫,伤员脸无血色,焦裂的嘴唇微微张开,两个嘴角痛苦地下垂——他紧闭两眼,发出微弱的呻吟,看不出他还懂不懂人事。
“应该给他盖上个短皮袄,”邱宾在那边说。
鲁卡绍夫气愤地顶了他一句:
“你到哪里去弄短皮袄?”
“那会冻死的。”
“你早到了吗?”伊万诺夫斯基间邱宾,可是他的脸依旧朝着哈基莫夫。
“来了有一个钟头。”邱宾说,并朝扎雅茨摆了摆下巴,“由于他他把滑雪板搞断了。”
“怎么会搞断的呢?”
“我绕过树林的时候,碰上一个土墩,‘拍’一下就折了。不能怪我……”扎雅茨说。
在别的场合真该把这个扎雅茨狠狠地批评一通,他已经两次给小分队闯了涡,但是此刻伊万诺夫斯基却无心说他。邱宾的来到使他稍感欣慰,尽管这种高兴的心情被他们这次所遭受的总的失败蒙上了—层阴影。中尉有意地尽量少说话,避免提起话头来。他实际上是害怕人家知道这次疯狂的夜行军竟一无所获。可是,他总不能一直不说,即使他拉着脸装出不愿说话的样子,大家见了虽然不敢动问,但是心里显然也是象他那样记挂着这个基地的间题呀。年轻憨厚的彼沃瓦罗夫在壕沟里—旁坐下休息了,于是大家的目光就集中到他的身上。鲁卡绍夫憋不住开了头一炮。
“那里怎么样?德国人多吗?”他在中尉背后悄悄地问道。“也没有什么德国人,仓库也没有。”彼沃瓦罗夫随口答道。
“怎么会没有?”
中尉心里紧张起来,眉头蹙得更紧了。他没有回过头去,可是浑身都感到身后这些滑雪战土被惊呆了,于是他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
“中尉,怎么?难道——这是真的?”鲁卡绍夫问道,同时也站起来。大家都十分惊讶,几乎是惶恐地瞧着指挥员。
“对,基地是不见了。大概是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
大家突然静了下来,谁也不吭声,只有克拉斯诺库茨基懊恼地朝雪地喷了一口唾沫,扎雅茨还是疑惑不解地盯着伊万诺夫斯基的脸。
“真叫多此一举,乱弹琴!”鲁卡绍夫气不过骂了起来。
“有什么办法,”克拉斯诺库茨基叹了口气说,“打仗嘛,什么事都会摊上的。”
“会不会那里本来就没有什么基地?它可能是在别的什么地方?’鲁卡绍夫还象刚才那样当着中尉的面,不怀好意地胡猜起来。
“基地本来是在那里的,”彼沃瓦罗夫简单地回答道,“栅栏杆子还竖在那儿,就是铁丝网被拆掉了。”
中尉从拖架旁走开,顺便看了一眼苏德尼克。这个战士趴在胸墙上,紧张地俯视着沟底。指挥员尽可能地不去看鲁卡绍夫,但是已经感到这个冤气冲天的上士眼看就要发作了。
“怎么,有没有往哪儿转移的痕迹?”邱宾心平气和地认真地问道。
“没有发现什么。”伊万诺夫斯基说。
“这事怎么算?……怎么搞成这样?”鲁卡绍夫喋喋不休地嚷道,“这就是说有人搞错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