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丽思中国游记-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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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出三百七十 样!”他这数字是指仪彬姑娘与阿丽思谈到的“忌讳”的。我们很明白,在这一条短短水程上,每年的战乱,全得这些带兵官来来去去,加上了许多从前不会有的规矩,这并不算奇怪!若是我们在别一意义上,承认“多”比“少”为对,那这就可以作新闻传诵,值得用若干专门外国记者,费不少笔墨来写通讯的地方情形,给一个外国小姐见到,也是本国人对于文化足以自豪于白种人的一个极好机会!
还有应说的,是关于阿丽思小姐在心里,预备怎么去见见这个行将引她去到中国内地玩的仪彬那个二哥一次。她以为一个同伴,而且又是这么凡事得需要他照料的同伴,在预备上路以前,若不先应当相熟得同傩喜先生一样,那么以后如何称呼,如何谈话,倒是一件费神的事了。
阿丽思曾把这个意见好好的问过与她隔一层板子谈话的仪彬姑娘,这姑娘却想不到这回事。她没有恰当的回答,只在她为阿丽思设想时,告阿丽思,“下次有空时,我将使你知道我二哥过去的生活。”表示要阿丽思相信她没有空,她把两只手与一个下巴搁在阿丽思住的房顶上,随即便琅琅读起法文来了。
仪彬姑娘的发愤读法文,这便是将来到法国去的一种“预备”。也亏阿丽思能想到这个,才对于仪彬姑娘答非所问的情形全不介怀,不然阿丽思就会“预备”这友谊分裂的享受了。
沈从文作品集—阿丽思中国游记第二卷 第六章沈从文
先安置这一 个这里说到傩喜先生。这个绅士——喔,我记起来了,有人说过,凡是兔子就不应当再称绅士的,因为我们不能随便亵渎这与国家大员有同样权势的可敬的上流人,把这些上流人的称呼给了一只兔子是不应当的。其实则我们为什么对一 匹猫就称它为猫,一匹狗就称他为狗,一个人又有喊作奴仆与老爷的分别,且在各样名称上赋以侮辱与敬重的观念,这个我就不很明白的。一个兔子不配称作绅士,我先以为也许是毛色不白,也许是耳朵太大。
到后才知不会赌咒与不会说假话,不会讲佛学,不会打坐,不会在济公菩萨面前磕头,不会卑鄙恶浊结党营私,不会吸鸦片烟,不会借各样名分捞取金钱和名誉,便是兔子不能称为绅士的理由。既然如此,我想傩喜先生以后让我们就称为“兔子,或者傩喜先生”好了。
我敢打一个赌,猜他决不会多心。因为若果只图一种体面的称呼,要傩喜先生去作他所不能作的中国绅士行为,他是办不到的。如今就说这个兔子,让中国绅士成清一色绅士罢。
这个兔子在茯苓旅馆中,一觉醒来,不见了阿丽思小姐,是不是如一匹平常兔子失了伴后的惊惶乱窜?想来是人人愿意明白的。
他并不。我说的是傩喜先生,他并不。一个人离开了同伴,不问有无预先交代,想到要去就去,这是顶平常的。至于若为了一件想不到的事而去,比如说,非本意的骤生变故而去,那便更不必惊惶失措了,这理由是“既有了变故如此,也总有变故如彼”。这意思是说去得突然的也来得突然。这阴阳反正凡属对等的现象,中国人固深信不疑,到久了的外国人也能懂这哲理,所以傩喜先生不泰然也不成了。傩喜先生为希望阿丽思小姐突然而回,于是就很不在乎的独在茯苓旅馆住下了。
至于旅馆中主人,自然更不以为是一种怪事。他们全是能将租界旅馆业章程顺背五次又倒背三次,一个字不差。阿丽思不回决不至于影响到房金,这是章程上有的。若非傩喜先生先应当到柜上去告一声,则阿丽思纵半年不吃伙食,以后结账连饭钱还是拢统算下,傩喜先生也不能擅改章程说不承认。那个二牛(就是那个说下等中国人名字有两个,上等中国人名字作兴五个的二牛),见了阿丽思忽然离开茯苓旅馆,用他深怕小费无着的良心说话,在为傩喜先生开早饭时倒对傩喜先生开了口。
那二牛一面把一碟腌肝子收回,(因为傩喜先生还不忘记上一次经验,他已不愿再有腌肉类上桌子),乘到傩喜先生说是“上一次同阿丽思小姐… ”,就连连声答应“是,是,告厨房以后不用腌肉”恭敬答语中问到阿丽思小姐的去处。听傩喜先生说不知道,二牛就心中一惊。
“她不来了么?”
“谁知道?”可是傩喜先生即刻就看出二牛的失望了,便接着说:“既知道我还在这地方等候,她会来的。”
“我也想,阿丽思小姐不久就会回来。”
“你猜想的不错。”
“可是,我去问问那个活神仙,请他告我们阿丽思小姐去处的方向,先生你以为怎样?”
傩喜先生并不忘记前一次买茶碗那天活神仙占的卦之无稽,他又不忍使好意的二牛头难过,就说过两天若当真还不得阿丽思小姐消息,就再去求活神仙也不迟。可是到后那二牛不让傩喜先生知道,仍然到那神仙处去卜了一课题到阿丽思小姐方向,顺便问问自己赏号落空不落空。虽然去了三毛钱,不消说二牛可以从这些鬼话上得到了比课金五十倍多的希望。但这件事不必多说了,横顺中国人同神仙、菩萨、关圣帝君与土地二老作交易,总是同买彩票一样,用少许钱可以得到一注财喜,财喜虽不一定可得,然而出钱以后总可以将这钱放大一千倍或一万倍,凭空落到头上的。而且彩栗的信用还不及有些收条的信用为好,这也早为大部分中国人深信不疑了。
吃了饭后的傩喜先生,仍然在自己房间中。他近来渐渐觉得坐中国式太师椅比沙发受用了。这趣味慢慢的养成,同其他事情一样。他自己可说不明白的,中国人欢喜穿洋服,不一定较之穿长大褂舒服方便。然而居然有不少的年青人,断然决然把洋服穿上,很勇敢的接受严冬与大暑考验,且不辞不能说洋话时红脸的机会,这比之于傩喜先生,自然还更可以佩服的。所以我们不用对傩喜先生领略中国生活加以多少赞语与惑疑,中国聪明一点的人,他便决不至于对欧洲思想行为要经过两次领略才能相信是对,更不必怎样试验才以为合式!
既然说傩喜先生发现了太师椅子的好处,就把他安置到这一张紫檀嵌大理石的椅子上坐下。为了阿丽思小姐这一去不知有多久,还让傩喜先生在她这地方翻一本书看,看书倦了不妨伏在桌头打盹,打盹醒了不妨又来看书,这么办也无什么不行。傩喜先生不会在中国人厌倦洋服以前便厌倦太师椅,这是我们应当相信的。可是我们如不十分善忘,便能记到傩喜先生是来中国旅行,若是坐在太师椅上读《中国旅行指南》算生活,那这生活在哈卜君处便可得到,倒不必远走十万八千里路来中国茯苓旅馆了。实在说,便是傩喜先生应当出去。
我们的读者大概又还能记得着仪彬姑娘与阿丽思小姐两人的意见罢。至少阿丽思意见是这样,她以为傩喜先生不能同她去,也不应当在茯苓旅馆呆出病来,最好是到公园里去消磨日子。来中国旅行,到中国上流人玩的地方去玩,当然是很正当的了。可是为难的是公园中全是中国上流人,上流人三字意思即包含有“绅士”一类,把一个兔子放到绅士中去,即或傩喜先生见一个人就自称只是苏格兰一小镇上的兔子,但这个成吗?不幸的还有傩喜先生一对耳朵,又是那么肆无忌惮的长大。狐狸的尾巴虽长,却是全可以折拢塞到裤子里去的东西,猴子则戴上加官壳便无妨于事,其他禽兽只要能够说话,能够穿衣,能够哭也可以厕身于上流,不容易看出,至于兔,试问有谁能想出在用刀割下方法以外好好把它一对耳朵收拾起来么?
事实上,公园虽怎样好,怎样适宜于傩喜先生,且怎样足以使阿丽思小姐不为傩喜先生孤伶伶的呆在旅馆发闷而放心不下,可是去公园终是办不到了。
傩喜先生实在还有地方可去的,中国原是这样大!日本人成千成万的迁移过中国来,又派兵成千成万的到中国来占据地方,然而中国官既不说话,中国人民有许多也还不知道有这回事。有一些田产房屋被占了的无刀无枪平民,且老老实实搬一个新的地方住,听凭政府意见,决不与侨民冲突,若不是中国地方特别大,便办不到这个。何况日本以外还有英国,有法国,有……总之中国不比别的国家,人民气度大方是话外的话,地方宽广却是实情。若我们相信得过有些学科学的呆子的话,日本地方终有一天会沉到海中去,那么事先他们国民全体,或通知一下。或事后通知,或全不通知,一 迁到中国来,挑选中国顶好的地方建都,不消说是可以的。甚至于各国皆可以这样办,中国地方总还够分配。到那时节自然是所有中国不安分青年全杀尽,也不必中国的政府官再来用戒严令制止反日反英运动,邦交不愁不巩固。一切作官的,作了中国官以外还可以作外国官,全中国所余的是顶有礼貌、讲容忍、守信义之中国上流人,与以政府意见为意见之平民。
在中国的外国人,则全是了解中国文化、中国艺术、中国地大物博的。“地大物博”,在中国懂事的有知识的人看来,无论如何总是一句可以向世界夸耀的话!
中国地方既然如此广大,我们当然不会疑心傩喜先生除了象其他外国人那么在公园绅士中混便无可作为,就让傩喜先生多认识几只灰鹳,或与鸭子姆姆过从谈烫天,听听一个肥胖的南京母鸭子的哲学,又到各处监狱与工厂参观一下(好明白监狱与工厂不同的地方,因为这差异,若不先有人相告,是很不容易弄清楚的)。再不然,就尽别人欢迎去演讲,不拘用散文或韵文体裁,记着旅行指南上办法,演讲时随随便便夸奖一下中国人,譬如说,“打仗勇敢得很”,“政府处置青年人很得法”,“文化好性情更好”,就不愁第二次无人欢迎了。说到演讲,机会马上可就来了。事情很凑巧,当天傩喜先生就接到一封请帖,请他去到那些鸟的学会中演说。
傩喜先生把帖子从二牛手中的铜盘上取来,裁开看,那帖子上是这样写着:可敬爱的傩喜博士:我们用一百零一分诚意,五十 分恭敬,四十二分半的希望,欢迎您到敝会来演讲,请您哪家不要拒绝。我们这里全体五百七十一个会员,全是眼巴巴的想看博士一面,听博士说话,以及咳嗽打嚏,用一种国家大员求雨的诚心,期待着。您可怜我们一番心罢。
我们另外请了一个干事来面恳博士,这是我们会中的才子,您博士赏脸他同您谈烫,实为其他五百七十 个眼巴巴的会员所引为毕生荣幸一件事。
到后是日子,是学会的名称与地点,且不忘记照中国规矩写上“另备有水果茶点”字样。傩喜先生第一次为人称为博士,心中总象不舒服,此实白种人不及中国人地方。至于中国人,则自己称自己为“博士”、“名士”,或别的更动听名称,全很大方的。请人演讲则更非此不行,称呼上太不客气便不来,这是全部知道的。不十分了解这中国情形的傩喜先生,又怀疑或者请的是另外一个傩喜博士,恰恰这博士也住在这旅馆里,便又翻请帖封面看。
哪里会错呢,别人是写得那么明白,连房中号数也并不忘记!
二牛见到傩喜先生迟疑,便躬腰说,还有阿丽思小姐也有一封,因为阿丽思小姐还不归来,所以存到柜上。
“那拿来看创!”
二牛就去了。
把一个博士的尊衔给一个兔子,似乎不免也同时奚落了那些满脑紧紧的塞了哲学、经济学、医学、论理学以及政治思想、国家法的大人物了。然而为这个请帖起草的便是一个名学家,很懂得某种人给以某种名分,只是对一个外国兔子,或者说对从外国来的马戏班一匹马,他倒以为拢统称为博士好了。
二牛把阿丽思小姐那个请帖拿来,不消说是“……博士”起首。他明白这不会送错误了,就奇怪。一个人被另一 种人无理由的称为“博士”、“志士”、或“革命党”,捧场或杀头,全如其人兴趣所至,被称者既然就是一件全无办法的事,何况不过出身于苏格兰一个小镇上的一匹兔子,被人好意称为博士,它有什么方法来否认呢!
且说经过一点三刻钟以后的事。
二牛又用一个小白铜盘子托了一张名片进来。傩喜先生把名片一看,便知道这是那个学会的要人了,忙说请到小客厅里去。不过一分钟,他们便在那很华丽的、厚有三寸、起熊娘吃小孩绘画的地毯上握手了。
傩喜先生让坐来客还不及坐,来客先在心里估计了一下傩喜先生的一对耳朵。用《麻衣相法》所说的例子,以为至少这有一百年寿命,又可以有五个儿子。暗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