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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蓝与黑 作者:王蓝-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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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跑了三、四圈以后,我的脚踝酸起来。可是,我不肯停下来休息片刻。唐琪也疲乏了:  “慢点滑吧,我有点累了。不是因为你,是刚才教三个孩子太费劲的缘故。” 
  “您要不要休息一下?”我问。 
  “不用,”她摇下头,“慢一点就行了!” 
  我们的速度慢了下来。突然间,她松开了我的手,接着,却立即挽住了我的臂: 
  “这样,我可以省些力气!”说着,她的头和身子都向我倾斜过来。她的蓬松的头发,时实时离地挨着我的面颊。 
  天哪,我从来没有被一个女孩子这么地挽过臂。一串剧烈的心脏跳动,几乎使我有些微微地颤抖。惊喜、羞涩、胆怯、骄傲、满足,混合成一种微妙的情绪,在我周身流动—— 
  我看到许多对儿男女——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他们都那么得意洋洋地挽着臂滑在冰上,头偎靠在一起,嘴边哼出来缠绵的情歌,眼睛玻Р'着像半醉的神态——那简直是向每一位单身汉或单身的少女,表演着一场“炫耀”或“示威”。哼,现在我再不会羡慕他们,也不会嫉妒他们了。现在,我是一个胜利者,我是一个和他们一样幸福,甚而比他们更为幸福的人了。 
  播音器里流出来的音乐,越来越温柔。一首十分动听的歌曲开始播送: 
  Moonlight and shadow, 
  You are in my arms; 
  I belong to you; you belong to me; 
  My sweet —— 
  唐琪闭着嘴,用鼻音哼哼了几句这个调子;然后,启开嘴,轻轻地,随和着,唱出字来: 
  Close to my heart; 
  You always will be; 
  Never,never,never—— 
  To part from me —— 
  我非常喜欢这歌,一开始我几乎还没能完全听清楚它的词句:然而那一连几个“Never; never; never——”,听起来却真是又有趣,又有情感。 
  这歌反复播唱了三遍,我倒也能把字句弄明白了,因为里面并没有太生的英文字。 
  “你喜欢这歌吗?”唐琪突然问我。 
  “很喜欢,”我点点头,“刚刚听懂了歌词。” 
  “这是桃乐丝拉玛在‘兽国女皇’里唱的插曲。” 
  “啊,对啦,怪不得我听得耳熟,我曾经看过这部片子。” 
  “你是影迷吗?” 
  “不太喜欢看电影。” 
  “喔,我忘了,你是戏迷。” 
  “倒是真喜欢平剧,”我想起了唐琪表演“麻姑献寿”的一幕,“唐表姊,您不是也很喜欢平剧吗?” 
  “是的,电影、戏、滑冰、骑马、游泳、跳舞——我什么都喜欢。喂,你会跳舞吗?”  “不会,一次舞厅都没去过。” 
  “不一定去舞厅啊,家庭舞会更好玩些。我在北平念书时,我们的德国老师家里经常都有舞仓。将来,我可以教你。” 
  “——”我|下子竟答不出话来。那时候,在我心目中,跳舞和滑冰可不能同日而语,我认为滑冰是高尚动,而跳舞则是低级娱乐。 
  “听说伦敦道顶端佟楼有一个露天冰场,我们找|个好月亮天,一起去那儿溜冰好吗?在月光下,唱这个‘Moonlight and shadow’ 一定更够味儿——”唐琪向我闪动一下羽样的长睫毛。 
  “好。”这一次,我答得很痛快。我怎不向往那么一个月下溜冰的美景? 
  我们又从表哥与高小姐身边掠过,我再没有回头去看一下,我有点怯怕当表哥和高小姐发现我正和唐琪近近地挽臂而行时,会对我们投出惊奇的一瞥。 
  外圈的三个小把戏终于发现了我们。他们竟一齐拍手大叫。最年长的那位大公子更挤眉弄眼地扮着鬼脸,和他旁边的弟弟们挽起臂来,一面叫着: 
  “哈哈哈,跨跨跨,跨胳膊——” 
  “羞羞羞,唐表姑,小张叔——”另外两个孩子把手指摆在他们的脸蛋儿上,莫名其妙地,一个劲地划。 
  “气死人,”唐琪把嘴一凸,“这有甚么了不起?偏要跨胳膊,怎么样!” 
  说着,说着,唐琪不但把我的臂挽得更紧一些,又把另一只手也放在我的臂上。这样,她整个身体的力量,几乎都要靠我来承当了。 
  “理他们小孩子干甚么?”看她怒气不消,我便劝慰她一句。 
  “我对这些孩子的好心,统统变成驴肝肺啦!你看,这三个孩子的新毛衣裤都是我给织的,每天我还要给他们买零食,补功课,讲故事,做游戏——孩子们原本都对我很好,可是在他们爸妈的乖僻性格的影响下,久啦就变了样——” 
  我渐渐发现,唐琪和高大爷伉俪之间,有着相当严重的不愉快。 
  “高大爷是我早已不敢领教的了,”我说,“高大奶奶给我的印象倒还一直不坏呢!”  “日久见人心,将来你或许会了解她。” 
  “高二奶奶好吗?” 
  “好。”唐琪肯定地说,“我和高二奶奶是一派,高大爷、高大奶奶和他们的孩子是一派,高老太太比较接近袒护高大爷那一派,高小姐是个大好人,是中立派。” 
  “我家里简单多了,”我说,“姑父、姑母、表哥、表姊、我,五个人都是一派!” 
  “你比我幸福得多,我知道。高小姐时常提到你。” 
  “以前我也时常听高小姐、表哥、表姊大伙提到您。” 
  “那么,咱们是相知已久的老友啦!”她笑得很甜,“我刚才一大堆话讲得太露骨了,不过我应该很坦白,很实地,告诉你我的处境,如果你真能拿我当一个老朋友看待,你就不会怪我唐突了。” 
  “不会的,唐表姊,我喜欢人讲真话。” 
  “喂,你别再叫我唐表姊唐表姊的好吗?亲戚的关系并不珍贵,真挚的友情才值得重视。” 
  “那么,我叫您甚么呢?” 
  “就叫我唐琪好啦!” 
  “那怎么行?您比我大呀,我应该叫您姊姊。” 
  “你今年多大?” 
  “十七。” 
  “我比你大两岁,你叫我琪姊好啦,比唐表姊好总一点。” 
  “那么您也别再叫我张弟弟啦,我的名字是张醒亚。” 
  “我以后就叫你醒亚好了,”她又接着说,“啊,还有你以后不用再对我‘您呀您呀’的啦,活像我比你大了二三十岁的样子。” 
  “好,好,只要您愿意——” 
  “瞧,说着说着,‘您’又来了。” 
  “好,‘琪姊’,‘你’,对吗?” 
  两人一齐笑起来,笑得天真,笑得轻松,笑得开心,笑得亲热。 

  十四 

  一周过去,我已能溜得和表哥差不多了。高大爷的三位公子也溜得相当熟练了。只有高小姐仍然不能“独立行动”。姑母说得对:“高小姐太斯文。”太斯文的女人大概不适宜学溜冰。 
  唐琪归咎于我的表哥教导无方,她愿意代为助教一番。 
  唐琪单独教了高小姐半天,又鼓励高小姐和我们大伙拉在一起跑,或是叫我们大小七口摆成一条长龙,表哥打头开路,唐琪在尾端用力地推进,高小姐夹在中间,这样,大家就把高小姐自然而然地带着溜起来。 
  三个孩子不再拖着唐琪教他们,他们喜欢自由自在地,像一个个小豹子似地,在冰上乱窜,玩着“侦探拿”的游戏。有时候,他们坚要我和唐琪做“”,他们做“侦探”,偶尔我会被他们捉到一两次,但他们实在没有办法捉到唐琪。唐琪故意地在孩子们的身边闪躲,眼见就被孩子们抓住了,却马上施展出一项特技——飞快的一旋转,然后见影不见人,跑脱掉。孩子们又规定了:只许唐琪倒滑不许正滑,结果还是照样无法把她抓到。 
  孩子们口服心服了。他们对唐琪的尊敬心,为此,似乎大增。当他们再看到唐琪和我挽着臂滑过时,也就不再恶作剧地对我们讪笑。也许,他们已经看惯了。 
  唐琪为她自己制了一套溜冰新装——一顶帽子,一件毛衣,一副手套。三件全是天蓝色抵羊牌毛线织成的。帽子顶端有一个大绒球,也是天蓝色的。她穿戴起来,出现在冰场里红红绿绿的女人群中,显得那么醒目,脱俗,直像艳丽的芍药牡丹丛中,突出来一株幽雅的水仙,或芝兰。 
  “你看我这套新装怎么样?”我们并肩滑行时,唐琪问我,“我最喜欢这种蓝颜色。” 
  “很漂亮,”我说,“你以前那一种绿色的毛衣与手套也很好看。” 
  “我并不太喜欢绿颜色,那是姨妈做寿那天,她送给我的。你知道:蓝色最能代表自由、光明、坦白、实,也最能代表爱情。” 
  “嗯,嗯,”我不住地点头,表示同意;可是,我倒从未对蓝色发生过如此繁多的联想,我更未体会到为甚么蓝色最能代表爱情?我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爱情,我无法了解爱情的颜色。不过,以前我倒曾听到一般俗人嘴里讲到爱情应该是粉红色的。奇怪,唐琪却说爱情是蓝色的。我不能不顺从地赞成她的说法,我不能表示出自己是个完全不懂爱情的小傻瓜。因为,爱情正是我愿意获有的。 
  “我给你打一个新帽子和一双新手套好吗?”唐琪把头一斜,问我。 
  “好,怎么不好?只要你有空。” 
  “毛线可得你自己买,”她说,“我没有钱送给你毛线。等不久我找到工作时,也许可以再送你更好的东西。” 
  “先谢谢你,”我接着说,一你准备去做甚么事?” 
  “还不是护士!我是学护理的。” 
  “哦,琪姊,我忘记了问你,你在北平护士学校已经毕业了吗?” 
  “没有,只还差半年。姨妈他们一定不要我再读了,我实在拗不过她们。” 
  “为甚么?” 
  “哼,说起来,气死人!都是高大爷捣鬼!七七抗战一开始,我和几位女同学自动组织了一个看护队,到廿九军前线担任救护伤兵工作,官兵非常欢迎我们。不知后来怎么给高老太太晓得了,她认为我简直犯了滔天大罪,指责我说:女孩子家竟不顾羞耻地跑到大兵窝里去跟他们摸手摸脸的,太不成话!她又说:我果真能嫁给一个军官也就算啦,想不到廿九军撒退了,我竟还在北平留下来——真见鬼,我当然要留下来啦,我还得继续念书哇!可是,高老太太非常不谅解,再加上那位亲日的高大先生在一旁煽火,哼,我更罪该万死啦——我居然敢帮助过国军打日本,这还得了?再在北平蹲下去,日本人非把我抓去不可!高大先生又说:抓了我不要紧,要连累了他们一家老小三辈,我可就太缺德了——”一口气,唐琪滔滔不断地,对我叙述了这一大段。 
  “后来呢?”我问。 
  “后来呀,我死也不肯回天津,姨妈停止了我的一切学杂费零用金,还是高小姐偷偷寄给了一点钱,使我没有半途失学。头两个月,我好心来给老太太拜寿,想不到她们便下了决心不许我再走。她们又找到了一个新的不许我回北平的重大理由——他们发现到好几封不相干的男人们给我寄来的信与照片。我和那几个男人根本不认识,他们硬死皮赖脸地,写上一大堆肉麻的话,还规规矩矩地打着小领花拍了照片寄来,以为自己很漂亮呢,哼,一个个好德行哟!”她说得很滑稽,我忍不住要笑出声。我又有一点气,气那些给她写信的男人们,尽管她一再表示她很讨厌那些家伙。可是,我有甚么资格憎恨他们呢?我应该不应该厌恶他们呢?我不知道。 
  “我从不曾给他们回过一封信,”她继续说,“可是,我做错了一件事,这怪我自己——我不该把那些信保存起来。告诉你真话,女孩子都有虚荣心,都会认为能收到许多陌生男人的追求信是值得骄傲的一桩事,因此,我尽管讨厌那几个死家伙,却又没有把那些信烧掉。另外,我又想得太天真了,我竟把它们带到天津来给高小姐和高二奶奶看,我的用意原是叫她们看了觉得好玩,好笑而已;不料高大奶奶也看到了,当然,高大爷和高老太太也马上知道了。不容我分辩一字,老太太叫我从此和她脱离姨母外甥女儿的关系,并且吆喝着叫我立刻滚出她家。我当时提箱子就走,她们却又说不能叫我再在外面丢人现世,非把我关在家里着实地管训管训——” 
  “这真是没有道理!”我不平地插了一句。 
  “没有道理的还在后面哩,”唐琪把脸一沉,“老太太又哭又闹,我倒明白她老人家确还是出于一片疼爱我的心,只不过是她的顽固思想和我们这一代距离得太可怕而已。对于高大奶奶,我则无法原谅,她开始在人前背后骂我,你猜她骂我甚么?” 
  “骂你甚么?” 
  “哼,她骂我是小挨刀的,缺八辈儿的,半吊子,小狐狸精,小妖精,烂桃儿,骚货——”她越说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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