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与黑 作者:王蓝-第5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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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么?八年前,是您?”
“是,是我。那天晚上的深夜一点半钟,我跑去找她。她央求了我半天要跟我们一同走,我不肯答应;最后,我调转头来央求她,她答应了——”
“她答应了甚么?”
“她答应不走,答应按照我已经想好的词句,给你写一封信,她答应第二天准时请那位方小姐把信送到火车站,她所答应的,她都做到了!”
“是您,是您?”
“是我,是我,我答应她的,甚么也没有兑现,我答应将来负全责让她跟你见面,结果到今天,她还没有见过你一面——是我,是我,都是我!我知道我这个过错犯得有多大,尽管我的本意是为你设想,是为了你好!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唯一不能原谅唐琪,唯一憎恨唐琪的,就是她那一次的背信,然而那一次背信,却是我逼迫她做出来的——”
贺大哥的话,像一阵猛烈的霹雳,击中我的头顶,我的神志全失,旧的我已不复在,新的我变成了一头狰狞的兽,我向贺大哥身前急扑过去,然后,疯狂似地抓住他的脖颈:
“你这狠心的人!你害了我!你害了唐琪!你跟我们有甚么冤仇?要把我们害到这种悲惨的田地!你,你——”
贺大哥毫不抵抗,像一只豺狼嘴下的羔羊,像一只苍鹰爪下的雏鸟。他闇哑地,低微地喃喃着:
“是我的过错,是我的罪,随便你今天怎么处置我,只要你不再误解唐琪,只要你明白唐琪是怎样一个女人——”
当我的双手狠命地抓紧贺大哥的一剎那,他惨叫了一声,我才像由一个噩梦中惊醒,我立刻把手松开,并且跪扑在他的膝前:
“原谅我,原谅我,贺大哥,贺大哥,原谅我刚才的冲动——”
贺大哥抚摩着我的头,一面饮泣,一面叫着我:
“好兄弟,好兄弟,快起来,快起来——”
我简直无法重新抬起头来看贺大哥一眼。这个人,在太行山,救过我的命!这个人,在我一生奋斗向上的过程中,给了我最大的指引、援助与力量!这个人,爱我,护佑我,体贴我,无微不至!这个人给我的恩情,无法计算!我刚才却竟会那么对待他!我刚才却竟会那么仇视他!
电话铃,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我站起身,抛下贺大哥,开门走向甬道。我知道这是找我的电话——这两天深更半夜报社都要给我打电话来的。
我拿起话筒,刚刚喂了一声,意外地,对方立刻传过来一个那么生疏又那么熟悉的女人声音:
“醒亚吗?我是——”
“你是琪姊,你是琪姊,”我悲喜交集地喊出来。
“你收到我的信吗?”
“收到了。你现在是在哪儿?我要去看你!”
“不,不,你不要来,你要听我的话,明天一早飞上海!”
“琪姊,琪姊——”
“别光叫我,告诉我,你答应了我明天去上海吗?”
“琪姊,我要马上跟你见面,我有太多的话要跟你说,我要跟你在一起,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再不分手,再不离开——”
“醒亚,醒亚,醒亚——”
“别光叫我,快告诉我你的住址,我一定要见到你,才肯走,并且要你跟我一块儿走!”
“那不可能,飞机票只有那么一张!”
“那,我不要走,我要留在天津,守住你,要死要活我们都在一起!”
“醒亚,快别再说下去,我不能要你那样做,一个真爱你的人永远不会要你那样做!”
“琪姊,我对不起你,原谅我,饶恕我,你为我吃的苦,受的折磨,我都知道!还有,八年前,你答应跟我同去南方,结果由于贺大哥的阻拦,你才给我留下那封信,贺大哥也已经告诉我了——”
“别再提那回事,别怪贺先生,他全是为了你好,怕我连累你,也是为了我好,怕我过不了战地生活,他是正人君子——这次,他老早就主张你走,凡是爱你的人都主张你走,醒亚,你到底明天走不走?”
“你先答应我现在去看你,我才答应明天走!”
“我们见了面,你就更不肯走了!别说你,就是我,我也会感情冲动地拉住你不放你走,我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爱你的女人,我会那样做,所以我们绝对不能见面!”
“我不要走,我要跟你在一起!”
“醒亚,理智点,你要走,你要到重庆去,去和郑小姐——”
“快别再提她,我们已经一年多不通信,我要跟她解除婚约,我要你答应嫁给我——”
“醒亚,我不许你讲这些话,我不能破坏别人的婚姻,我要那么做,我早在三年前就可以做了,我绝不能在三年后的今天还做那种事!醒亚,我不要再听你讲任何话,我只要你答应我明天走!”
“琪姊,琪姊——”
“醒亚,醒亚——”
半天,半天,电话筒里沉默无声,只有两个人遥遥对泣的回音,在凄惨地波动——
“醒亚,别再哭了,你再哭,我也许就会答应你来看我了;可是,我不能那样做,那样会毁了你,也毁了我。你听,我已经不哭了,醒亚,你快答应我明天一定走——”
“琪姊,我,我走,我,我,我明天走就是——”说完,我突然放声嚎啕起来。我这才发觉姑母、表嫂、表哥、贺大哥,都正围在我的背后。我忍住悲恸,重新拿起听筒。
“醒亚,不许骗我,明天一定走,一路平安啊——”
“琪姊,琪姊,”我全然不顾身后有姑母一大堆人,连连冲着话筒呼喊不止;可是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
沉寂了半夜的炮声,又开始隆隆地吼叫,机鎗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听得清楚——
七十七
姑母、表嫂,帮我整理好随身带的小小行囊。姑父也披衣下床跟我话别,他交给我五百块美金,告诉我:
“这数目很少,你带去用,不必分给慧亚了,天津如还能多支持几天,我还可以想办法筹措一点给慧亚电汇过去——明天我不送你了,保重!”
姑父眼里含着泪,我活了快三十年,这是第一次看到他老人家伤感欲泣。
我到报社做无言的告别。编辑部和工厂的同仁仍在埋头工作。我没有勇气跟他们说话,我觉得自己羞耻,我将做一名“逃兵”——我一直在报社待到天亮,看他们编,看他们排,看他们校对,看他们拼版,同仁们似乎发现到我的异样;可是大家几乎通宵无语。全部报纸印齐,开始发售以后,我默默地,拖着千斤重的脚步,走出报社大门。我多么想再回头多望一眼;然而我的头颈也如千斤重担压在上面,失去了灵活转动的能力——
我吩咐庞司机开车,漫无目标地在市区内行驶。
炮弹仍在纷纷落下。车身像走在地震的土地上。我全然不顾,让车子几乎走遍了半个市区,除非是若干街心的大火浓烟阻挡了车子的去路。庞司机一点都不明白,我要在这时候,在这些地方兜转是为了甚么?我也不明白我要在这时候在这些地方兜转是为了甚么?也许我是要再多看一眼天津的街道与市民?也许我已经精神失常?也许我已经昏迷痴呆?
“油马上要光了,”庞司机回转头来,大声地告诉我,“您也该回去休息啦!”
我看了下手表,已经是清晨八点钟。
车加满了油,回到家,姑母、贺大哥、表哥、表嫂都在门口焦急地等我。表哥把姑母为我整理好的那只皮箱递给我,表嫂把那张唐琪的照片递给我,贺大哥把唐琪的那封附有飞机票的信递给我。
我要上楼拜别姑父,姑母告诉我:
“你姑父刚才跟我们一块在门口等了你半天,现在已经去海关上班了。”
贺大哥送我去机场,在车上他强做个苦笑,对我说:
“我要负责把你‘押解出境’,好对唐琪交代!”
庞司机猛一回头,冲着我哭丧着脸:
“您,您,您真地就要走啦?”
我点点头。他的嘴角一咧,转回头去,然后连用衣袖擦拭脸部,显然是在擦拭眼泪。
八时半到达小机场。乘客们似乎都早已到齐,大家正极度不安地纷纷谈论为何跑道上不见飞机踪影?经过机场人员解释:“机场根本不能停留飞机过夜,因为共军大炮一直没有间断往这儿射击,今晨一架飞机已自青岛飞出,九时前大约可以飞抵此间。”大家方始稍稍安静下来。
我悄悄地环视一下旅伴,企图发现唐琪所说的那个富商。可是,在这一堆人中,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的人物正不在少数。只有这种人物才有资格在此时此刻飞上青天;我看看自己,夹在这一群中,不觉有点尴尬。
飞机到了。大家争先恐后地进入机舱。我和贺大哥握手,和庞司机也握握手,同时塞给他一厚迭钞票。这时,有一个胖子现了原形——他急得跺脚顿足,跑来跑去,并且大叫:
“飞机千万不能起飞呀,我的未婚妻还没有赶到!”
有人埋怨他,和夫婚妻一路走,为何今早不把她一起接来机场?他一面跳一面拿着一张信纸吆喝:
“我早晨去接她,她给我留下了一封信,说她已经直接来机场了!到现在还不见她的影子,出了意外可不得了!我再去给她打个电话,马上就回来,螺旋桨千万先别转动呀!”
他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一脸奇异惨白:“她不来,我也不走,我绝不走!”一面大叫着,却一面踏进机舱。他坐定之后,还继续高喊:
“我不能走,我不能走,我的小白鸽子答应我一同去上海,我的小白鸽子——”
胖子的狂叫,显然引起了所有乘客的厌恶与反感。当查票人员清查乘客人数,发现并无空位时,立刻勃然大怒,痛斥那胖子犯精神病:
“全部机票和乘客都在这儿,你还有甚么未婚妻,甚么白鸽子要来搭飞机?”
一颗炮弹落在约摸四百公尺以外的跑道上。没有比这个更为有效地催请飞机迅速起飞。
舱门尚未关妥,机身已像直升机般地升起。刚刚升起一百多公尺的时候,又是一声炮轰,眼见炮弹由机身旁侧擦过,再稍稍靠近一点,一切都完啦!
我猛然想起,我不会这么死掉,因为唐琪这时一定正在为我祈。
机身平安地在高空飞行了。我扭头看到,那个胖子安坐在一边连打哈欠,就要睡着了。他并没有为唐琪留在天津不走而继续焦急。
中午飞抵上海。我找到维他命G,在他的宿舍里昏昏沉沉地痛睡到第二天——十六日,天亮。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上海的清晨街道上,猛然想起该给天津家中和贺大哥拍回一纸报告平安抵沪的电报。
天!我没有听错吧?电信局的人员再三拒绝我的请求,他告诉我:
“从昨夜起,天津电报断啦,看情形,天津恐怕已经沦陷——”
天津确实沦陷了。十七日的上海各报一律刊出下面的消息:
“天津在十五日深夜开始激烈巷战,十六日清晨全市沦入共军之手——”
七十八
到上海的第三天,我搭夜车前往南京。
到南京的第二天,外交部通知各国使节移往广州。又过了两天,蒋总统引退,副总统李宗仁代行总统职权。再过了两天,北平沦陷。
一连串的坏消息,使这个春天比隆冬更为阴冷。
难民像浪潮般,每天由江北涌进南京。南京的市民和公务员又都像潮水般,每天由下关车站涌向上海。有钱的人们早已飞走,若干政府官员也早已溜往上海观望“行情”。人心与币值可怕地降落,谣言与物价可怕地飞扬。街头巷尾多了两种生意:一是准备逃难的人拍卖衣服家私,一是金元券信用丧失后,大家争相买卖银圆。人民对共产党的憎恨、厌恶达于极点,但对若干政府官员的无能与国军的节节后退,也显示出最大愤懑与失望。
南京的市民和公务员们获有四个月的时间做离去的准备,当然,这四个月对于他们仍是一段危难悲痛交织的苦日子;不过比起不能从容撤退的平津两地的市民与公务员来,却又属幸。南京是四月廿三日撤守的。撤守前三天,我始前往上海。就在那一天,英国撤侨的军舰“紫水晶”号遭受共军炮轰,舰上人员死伤甚重,被迫在南京下游搁。共产党已经疯狂啦,他们这种难以令人置信的骄横无理的暴行,使国际间大为惊讶;可是更令世人惊讶的,是痛挨炮轰的大英帝国在不多日后率先承认了中共政权!
我在南京一直住了三个月。在这冷酷阴闇的三个月中,我也获致一些温暖:
报社总社长坚留我在总社担任主笔,使我免去失业之苦;最低领袖几乎和我朝夕相处,他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