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梅森-中国制造-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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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意如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是不是大明公司工人苯中毒的事?”
李馨香说:“是啊,二十五个工人已经患上了白血病,后果太严重了!”
刘意如忙说:“李记者,这事高书记已经知道了,我看,你就不必和他说了。”
李馨香说:“高书记知道什么?我来之前正和田立业一起吃饭,亲耳听到高书记打电话过来训田立业……”
刘意如心里一沉,这下子问题严重了,只要这个女记者和高长河一说,她要女儿采取的补救措施就完全来不及了。紧张地想了一下,终于决定赶在女记者前头去挽狂澜于既倒。
于是,刘意如请李馨香在资料室坐下,热情地找了些资料让李馨香看,自己上楼先见了高长河。
高长河这时已沉浸在李馨香的文章中,见刘意如上来,也没太在意,挥着手上的打印稿说:“刘主任,这个李馨香很厉害呀,她可不是咱田秀才,不愧是国家权威通讯社的大记者,文章深刻尖锐,揭示出的问题可以说惊心动魄!”
刘意如应和道:“那当然,咱田秀才怎么能和人家大记者比。”
高长河还在赞叹:“这个记者同志很有敬业精神呀,对我们平轧厂调查了解得很细致,比我们一些具体负责平轧厂工作的同志都细致,文章很有说服力呀!”
刘意如可不愿失去这最后的机会,又应和了一句什么,马上把话题转到了大明公司的事上:“……高书记,有件急事得和您汇报一下,烈山刚才来了个电话,是金华打来的,要我务必马上向您汇报,大明公司的H国资方太恶劣了,只顾赚钱,不顾我们中国工人的死活,已经造成二十五个中国工人患上再生障碍性贫血,就是白血病。具体情况,金华进一步核实后,专门向您汇报!”
高长河很吃惊:“二十五人白血病?下午汇报时金华怎么不说?”
刘意如说:“那时她也不知道,情况还没搞清楚嘛。”
高长河气坏了:“情况没搞清楚找我汇报什么?!这样草菅人命的血泪工厂为什么不封掉?刘主任,你马上打电话给金华,要她连夜查!查清楚再向我做明确汇报!不管是夜里几点,都把电话打到这里来!我等着!”
刘意如连连应着:“好,好。”
高长河挥挥手:“叫李记者上来吧!”
李馨香上来后,高长河的脸上才重又有了笑意,说:“馨香同志,文章我粗粗看了一遍,怎么说呢?写得不错,我的印象是八个字:深刻尖锐,惊心动魄。”
李馨香说:“不是我写得不错,是平轧厂的历史教训惊心动魄。”
高长河点点头:“是的,这历史教训太沉重了,一直到今天还拖累着我们。你可能不知道,除了你文章里讲到的文春明市长和参加集资的工人同志,变相受害的同志还有许多。比如他们的厂长何卓孝,比如该厂电工赵业成和他的妻子。这些就不说了,十二亿的学费已经交过了,我们现在必须面对现实,结束平轧厂的这种被动局面。所以,我个人的意见是,你这篇文章还得改改。”
李馨香有了些警觉:“高书记,怎么改?这篇文章我们头可一直盯着哩。我们头说了,这不是你们平阳一个地方的事,是在过去旧体制下很有典型意义的事例,类似平轧厂这种情况的还有不少。你们只要对事实负责,其他方面我们负责。”
高长河笑道:“馨香同志,你别急嘛,我不会影响你的典型意义。”
李馨香仍坚持着:“高书记,我就问你一句话,文章在事实上有没有出入?”
高长河仍是笑:“根据我目前掌握的情况看,是没什么大出入。”
李馨香说:“那就行了嘛,我文责自负。我采访文春明市长时,文春明市长也说过的,事实他负责,文责我自负。高书记,你思想可不如文市长解放。”
高长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那当然,你这文章给文市长平了反,我看后都为文市长抱不平嘛……”
李馨香忙说:“哎,高书记,我声明一下,这文章可还没给文市长看过哩。”
高长河没接李馨香的话,叹了口气,又说:“馨香同志,你肯定知道,平轧厂的问题太敏感,涉及的领导和部门太多。说真的,我原来是坚决反对你写这篇文章的,所以,明明知道你在平阳,却一直没见你。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现在,我的观点已经改变了,我支持你发表这篇文章。但是,我们也商量一下,是不是能改一改?在不伤筋动骨的情况下改一改?”
李馨香问:“在哪些方面改?”
高长河拿起文稿说:“三个方面吧。第一、文章中涉及到的我省主要领导同志的地方能不能尽量删掉?明说吧,就是涉及陈红河省长的那一段。你这样一写,我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第二、涉及到北京关系单位请客送礼的这部分,能不能淡化处理?总还要照顾到各方面影响嘛。第三、市里已经决定让平轧厂接受东方钢铁集团的兼并,目前正在进行紧张谈判,你能不能在文章中带一笔?这事还是文市长抓的,文市长不简单呀,受了这么多委屈,顶着这么多压力,仍对平轧厂负责到底。这个同志顾全大局,从不考虑个人得失,个人的面子!”
李馨香想了想答应了:“好吧,涉及到你们省长陈红河的那段,我删掉。请客送礼的事,我也不点谁的名。至于接受兼并的情况,我还得再去调查了解一下。”
高长河笑了,说:“好,好,谢谢你对我们的理解。”
李馨香也笑了:“其实,我心里也有数,涉及陈红河省长的那一段,我就是不删,我们头也得给我删了。”说罢,话题一转,突然道,“高书记,既然你也这么客观公正的评价文春明,那么,我冒昧地问一下,如果文春明市长不被这个平轧厂拖累着,会不会在姜超林同志退下来时接任平阳市委书记?”
高长河一怔:“我既不是省委组织部长,又不是省委书记,对此无可奉告。”
一九九八年七月一日二十时 跨海大桥
文春明和副委员长也是熟悉的。副委员长飞抵平阳时,文春明正在接待日本友好城市市长崎川四郎一行,没能去接机。晚上,姜超林陪同副委员长看平阳夜景时,文春明便参加了,和副委员长、姜超林同坐在一辆进口大巴车上。
副委员长情绪很好,和姜超林、文春明谈笑风生,高度评价平阳的建设成就。
姜超林却说:“委员长,您别老夸我们,还是多给我们提些批评意见吧!现在有些同志认为我们平阳是霓虹灯下有血泪呀!看我们哪里都不顺眼哩!”
副委员长生气地说:“这叫什么话?这一片繁华怎么就看不见?这满街的高楼怎么就看不见?我看呀,你们还是不要睬它!这些年外面对你们平阳议论得少了?什么时候没有议论呀?先是什么姓社还是姓资,后来又是什么姓公还是姓私。现在好了,党的十五大为这些问题作了定论了,不好再用这些借口攻击了吧?于是,又来新花样了,血泪什么的又出来了!超林同志、春明同志,你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这些同志,不深化改革,不坚定不移地搞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不把我们的综合国力搞上去,那才真的会有血泪呢,而且是大血泪,是国家民族的血泪!”
文春明知道副委员长不了解具体情况,又看出来姜超林是在给高长河上眼药,心里有点替高长河抱亏,便解释说:“副委员长,我们平阳现在也确实有些困难,下岗工人十一万多,前天还出了下岗工人自杀事件,我们很痛心。”
副委员长明确说:“能认识到本身的不足,知道痛心就很好。不过,要我说,这还是局部问题嘛,不能因此就说什么霓虹灯下有血泪嘛!我看你们对下岗工人分类定位管理的办法就很好,只要真正落实了定位管理措施,这种意外就不会发生。下午我就对超林同志说了,这个办法可以对外推广。在这里也向你们透个底,中央已经研究决定了,最迟今年九月底在全国范围内全面落实下岗工人的生活保障问题,你们平阳不愧是改革开放的排头兵,又走到了前头啊……”
这时,车队已从市中心区逼近了跨海大桥。要命的是,本该灯火辉煌的跨海大桥竟是一片漆黑,别说装饰灯没开,就连桥面上的照明路灯也不亮了。
文春明正不知该怎么办时,姜超林扯了扯他,侧过身子轻声交待了一句:“先不看大桥了,改变一下计划,通知前导车直接开过去,先到国际展览中心再说!”
副委员长不知道发生了这种意外,也不知道自己要看的跨海大桥正从他身下滑落过去,仍是兴致勃勃:“……跨海大桥你们就是走在全国前头的嘛!超林同志,你是真有想象力,也是真有气魄呀!两年前就敢放手让私营资本参加到这种大型基础建设项目上来。我是在电视里看到你们大桥通车新闻的,好啊!”
姜超林恳切地道:“副委员长,这得感谢您的支持呀,跨海大桥立项时,您还给我们批了条子,我和春明同志都记着哩!”
到了国际展览中心,陪同人员搀着副委员长站在顶楼落地窗前看夜景时,姜超林才把文春明拉到一边问:“跨海大桥是怎么回事?”
文春明说:“我也不清楚,正让他们查。”
姜超林气道:“今晚就追查责任,我看这是故意捣乱!”
没一会工夫,人大副主任黄国华跑来了,对姜超林汇报说:“不是谁故意捣乱,是跨海大桥的线路出了故障,正抢修,估计半小时就好。”
姜超林仍没好气:“再催一下,让他们抓紧!”
这时,文春明才说了句:“老书记,您对高书记误会大了,有些话……”
姜超林手一摆:“春明,你别解释了,今晚我们的任务是陪好副委员长!”
文春明心里真火,觉得姜超林像似变了一个人。
半个小时后,副委员长终于如愿站在灯火辉煌的跨海大桥桥面上了。
副委员长心情激动,即兴作了一首诗:
跨海大桥跨过海,改革开放跨世纪。
霓虹闪处高楼立,更看明朝红霞起!
姜超林、文春明和陪同人员纷纷为副委员长的激情热烈鼓掌。
市人大副主任黄国华当场把副委员长的诗句记了下来,征得副委员长同意后,用电话通知报社,以姜超林的名义指示值班副总编在明天出版的《平阳日报》头版上套红加框发表副委员长的这首诗。
一九九八年七月一日二十一时 烈山县委招待所
送走胡早秋,田立业回到县委招待所休息,在招待所走廊迎头碰上了孙亚东。
孙亚东拍着田立业的肩膀,毫不掩饰地夸奖说:“立业同志,不错,不错,你这同志表现不错!前天发表的就职演说好得很呀,我带头为你鼓了掌!”
田立业苦笑起来:“孙书记,我敢不好好表现么?这么多眼睛盯着我!”
孙亚东也笑了:“不要说盯嘛,要说关心,大家都关心你!现在我倒有个新感受了,权力使人堕落,也能使人奋发。你看你,到烈山只两天,就像换了个人!”
田立业又是一个苦笑:“算了吧,孙书记,我都想回去了!”
孙亚东挥挥手:“别再做那种大头梦了,就呆在烈山好好干活吧!”
这么扯了几句,二人客客气气分了手。
分手后,田立业突然想到,大明公司违反劳动法和耿子敬关系不小,搞不好耿子敬又吃了大明公司的贿赂,便又回头把孙亚东叫住了,说是要汇报一下工作。
孙亚东没当回事,说:“你找我汇报什么?我搞耿子敬的案子都来不及!”
田立业说:“就是涉及耿子敬的案子,我才非找你不可!”
听田立业一汇报,孙亚东吃惊不小,这个耿子敬,胆子太大了!明明知道苯会导致中毒,竟不向工人说明,竟敢允许H国奸商这么公然违反劳动保护法!这里面没名堂就见鬼了!更让孙亚东感到难能可贵的是,田立业明知道姜超林一直对他很反感,还主动向他反映耿子敬的情况,这不能不让他感动。
孙亚东听完汇报,握着田立业的手,连声道谢。
田立业却说:“孙书记,你别谢我,要谢就谢那些受害的工人吧,不是他们今天闹起来,我还不知道会有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说着说着,便不平起来,把金华的恶劣表演和高长河对他的批评都倒苦水似地倒了出来。
孙亚东益发吃惊:“怎么会这样?这个金华太不像话了!高书记怎么也这么糊涂?就没有是非了?”停了一下,又劝田立业说,“立业同志,你也不要怕,该怎么干就怎么干,真理并不总在上级领导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