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在天下+番外-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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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漫长而苦痛,若就此结束,多么好……
或者聂熙的生命力实在太强韧了,这次凶猛的毒发并没有取去他的性命。病愈后,他武功全失,双目失明,靠皇帝的手下留情,在白梅书院继续残存在黑暗中的生命,直到林原病危的消息惊动了他钝重冰冷的心。
如果说真相,其实聂熙并不想回忆。往事似乎只能证明他的痴愚不堪。
但朱若华今天说,“原来时至今日,你还不知道当初那场造反是怎么回事。”
是怎么回事?还能怎么回事?某种可怕的预感隐约笼罩上来。朱若华要说什么?
聂熙缓缓道:“熙秉性愚顽,请皇后明示于我罢。”
朱若华等的就是这句话,冷冷一笑:“林原星夜报警,指使吴王党黄袍加身逼你造反,以及后来林原叛逃,奉旨征伐吴王乱军……这都是皇帝的意思。你也知道……他和皇帝是什么关系……”最后这句话说得有点声音发抖,大概毕竟忍不住伤心了。
聂熙的身子不禁剧烈摇晃了一下,过一会说:“胡说八道,皇帝就不怕我当真夺了江山?”心里却涌起强烈的恐惧之感。
这种事,聂暻不是做不出。吴王手拥重兵,足以威胁朝政,偏偏处处严谨,几乎找不到贬斥的理由。可对聂暻来说,留这么大一个威胁,总不是长久之计,说什么也得剪除。
朱若华笑笑:“你说呢?有林原在,他随时取你人头……留了林原在军中,你造反注定不成的。我也觉得很可笑,吴王平日何等精明,怎么就信了林原。”
若回答说什么爱情,只怕会被朱若华嗤笑,连他自己都觉得痴迷可笑了。
聂熙默不作声,昔日冰冷的心却慢慢燃烧起来,痛得几乎痉挛。他不想让朱若华发现失态,只微微弓起身子,忍耐忽然而来的剧痛。晕眩一阵,思绪反而越来越清晰了。
原来如此……被弃之泥泞的真心,那是自己愚蠢给出去的。
他果然很可笑……一直很可笑……
只是,今后再不要任何人愚弄他,再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不管对方是林原,是朱若华,还是……聂暻。
聂熙慢慢挺直了腰,端然坐正,静静道:“明白了,多谢皇后指点。只是,所谓杀父之仇,又作何解?”
朱若华窒息般沉默良久,似乎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慢慢地说:“先皇雄武英伟,百万军中也能取上将首级,一向身子康泰,却因急病驾崩,从发病到宾天不过短短一日。事出仓促,只得太子侍奉在侧。”
聂熙忍不住牙关格格作响,一字一句地问:“你……想说什么……他当时已经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你想说什么!”最后一句,说得竟是严厉之极!
朱若华却没有被他带着杀气的声音吓倒,微微一顿,一横心又说下去:“很简单……据说,先皇驾崩之前月余,陆续有吴王党上书,指摘太子之过,吴王之贤,请求废长立幼。先皇虽未回答,亦没有斥责。一个月后便病故了。吴王……这样你总该明白为什么了吧?”
聂熙身子一晃,纵然早有猜测,这时仍是如中雷击。
朱若华或者是因为怨恨聂暻才说出这些,可是……聂暻那样的人,恐怕也没什么做不出来的。可以那样对付弟弟,便也可以辣手对付亲父。
夺走朱后,再夺江山,那是聂暻向来的雄心和手段,倒也罢了。
算计自己,也没什么……算他聂熙自己蠢吧……
赐酒林原,虽令聂熙心痛,但也知道是受自己连累,甚至难以指责聂暻……
但聂暻竟然弑父,是可忍,孰不可忍?
记得父亲曾经大笑着说:“暻儿,还不谢过熙儿的好诗?这可夸你得很了,梅花之精神,那是铁骨君子之风。这里就改名白梅书院罢。”君父的心肠,对两个儿子都是一般慈爱,并深以为得意罢。可现在想来,一切都那么荒谬而残忍。
梅花之精神?铁骨君子?苍天呵,这是怎样的笑话!
聂熙脑袋轰轰作响,一身的血液都变做了滚烫的火。
“那么……皇嫂,你到底要我作什么?”心火烧得越烈,聂熙竟然越清醒,昔日杀敌斩将的镇定萧杀似乎迅速回到了身上,平静地询问情绪激动、微微颤抖的皇后。
他忽然觉得手上一沉,多了一件东西,摸了一下,是个沉甸甸的瓶子。
“皇后?”聂熙疑惑地问。
朱若华沉声说:“你武功被废,双目失明,其实中的是同一种毒,只不过一连两次,程度太深,所以第二次药效更狠。要不是你武功实在好,不能活下来。我给你的药也许能以毒攻毒化解,每日一粒,你连续用上一年试试看……如果不解,大不了被毒死。”
聂熙大惊,听明白了她的话,猛然一阵狂喜窜过,好一阵才冷静下来:“皇后如此待我,要什么回报?”
朱若华轻轻一笑:“我要你发誓,日后若能出头,不要杀你哥哥。不管你再恨他,他是我的人,留给我。至于别的……随便你了。”
聂熙心念一转,迅速明白了。朱若华不愿有一个强势而薄情的丈夫,宁可得到一个毫无能力的聂暻,只要能夫妻相守就够了。这女人的痴心……真是狠毒而痴狂得可怕啊。对雄心勃勃的聂暻来说,被赶下龙庭也许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报复。
聂熙便问:“难道你不怕我现在答应,日后反悔?”
朱若华悠然道:“其实你不答应也无所谓。当日你造反,皇帝不曾杀你。日后就算你得志,若杀了他,不管找什么理由,对比之下都会大大有损名望。你自然不会作这么自损的事情。”
聂熙见她对答如流,暗自称许,便说:“我答应你无妨,但我现在困在宫中,难得机会……”
朱若华自然听明白他的意思,接口道:“我尚须做些安排。半个月之后的子时,你设法到后花园追月亭后,我派个侍卫带你出宫。相认暗号是,‘欲与东风相伴去,一攀一折向天涯。’”
聂熙苦笑一声:“我双目已盲,如何去那追月亭?”
朱若华微微一笑:“你自行设法。我的人不方便直接来停云阁。这点事也做不到,吴王不用争锋天下了,一杯毒酒自行了断也罢。”
聂熙知道她对自己颇有心病,并不奇怪朱若华的口气,只说:“皇后今日如此助我,竟是为了对付自家夫君。论说,就算皇兄心有所属,皇后六宫之主的地位总是巍然不动,实在不必如此自毁长城。莫非另有意思?既然皇后有心合作,有些话还是明白说的好。”
朱若华一顿,婉然笑道:“看来吴王也不是全然不动心眼。”她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父威权太重,皇帝几度筹谋,似有剪除之意。果真我父一倒,我这个皇后自然没什么意思了。”
聂熙淡淡道:“如果我真有得志之时,定会对皇兄取而代之,皇后难道觉得很有意思?”
朱若华说:“所谓得志之时,没有合适助力,谈何容易。不过……你若双目恢复,可以试着向我父求得我家二妹朱颜为妻。以他今日之处境,或会答应。”
聂熙恍然大悟,这才是朱若华最后的意思。看来聂暻羽翼已丰,对朱太傅的势力颇有不满,而这种杀气,已经让朱家产生严重的不安,意图寻找新的可用之人。吴王是先帝仅有的两个儿子之一,如果要取代聂暻,自然是最好的人选。朱若华刚才那些情深怨重,未必不是真的,但她要保全朱家势力,却更是真的。
聂熙左右输了个精光,倒也不怕冒险,想明白此节,立刻爽朗答应:“既然如此,如皇后吩咐。”正如朱若华所言,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毒死而已。不管她是什么打算,试一下解药决计没错。
朱若华点点头:“那好,你多加小心。”淡淡留下一句,拂袖而去。
聂熙对着皇后脚步远去的方向徐徐一礼,沉声道:“多谢。”他抓紧了手中的瓷瓶,觉得手心滚烫,心跳更是激烈。
朱若华做事果然不留痕迹,把停云阁的宫人以怠慢吴王之罪被斥责了一番,两人碰头的真实原因就这么被盖了下去。
聂熙借口心情不好,顺势将宫人们都赶到了外院,悄悄摸索那瓶子,原来里面是满满一瓶药丸。到了现在的情形,就算朱若华给他的是一瓶砒霜,他也会吞下去。当下先服用了一粒,他怕被人发现不对,索性把瓶子放在最当眼的小几上,料也无人会猜到他敢如此大刺刺做事。
药丸下去不久,聂熙就觉得翻肠搅肚地剧痛不止,冷汗直流,忍不住跌跌撞撞前冲一步,全身都在激烈颤抖,身子一软,跌倒在地上,头重得几乎抬不起来。他怕惊动宫人,并不叫喊,就这么咬牙死忍,只咬得嘴唇出血。
眩晕剧痛的感觉越来越重,聂熙觉得大概自己就要死了,极度昏乱之中,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叫“皇上驾到”,他一惊,出一身冷汗,反而清醒了些,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就听脚步快捷,却是聂暻一路当先进入。
“二弟,身子可好些了?”聂暻还是那样平和亲切的声音,只是不知为何,聂熙总觉得其中带着某种压抑着亟待喧嚣的情绪。
聂熙实不知如何面对聂暻。仇恨和迷茫一起在心中翻腾不已,他怕露出破绽,便喘息着简单说一句:“罪臣参见皇上。”才要跪下,一阵头昏,几乎直挺挺倒下去。忽然身子被人一捞,却是被搂入了一个坚硬的怀抱,这自然是聂暻了。
“竟然还是这么虚弱……太医是怎么看病的。”聂暻的最后一句,已带上隐约杀气。聂熙心里有数,他向来态度随和,待下人也并不严厉,但谁要逆他龙麟,聂暻决计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为了自己的病势,皇帝一口气杀了这么多太医。也许是关心爱惜的意思吧……可这种关心爱惜,竟带着太多的血腥!父亲的,林原的,其他人的……也许对聂暻来说,都漫不在意……
想着朱若华的话,再想起那日半梦半醒中发生的事情,聂熙额头青筋又冒了起来,心火烧灼。他定定神,不动声色推开聂暻:“一时头晕而已,皇上勿怪。”话一出口,喉咙一甜,吐了口血。奇怪的是,隐约觉得血里带着点药味,肺腑间的剧痛也平息不少,整个人反而精神了一些。
聂熙暗暗一喜:既然没有被毒死,大概朱若华没有骗他,这瓶子里的说不准真是解药。
忽然嘴上一暖,却是聂暻用指头轻轻刮过他的嘴唇,粘一点血水,放在嘴里尝了一下。这动作甚是轻柔暧昧,周围人都看得倒吸一口寒气,可这两兄弟之间更离谱的事情都有过,众人看了也不敢说什么,没皇帝许可又不敢擅自退下,只好一个个心惊胆战地呆着,权充泥塑木雕。
聂熙心知不对,就听聂暻声音变得冷峻不少,隐约带着风暴的气息:“一时头晕吗?这血好重的药味。二弟——”
他轻若无声地笑了笑,忽然狠狠把聂熙搂在怀中,近乎轻狂地说:“你吃了什么?我的二弟?”身子一近,聂熙发现他带着很大酒味,大概来这里之前已经喝醉了,袖管中的白梅气息被氤氲的酒香一冲,竟成了一种极暧昧极馥郁的气味。
聂熙心下一凛,缓缓道:“自然是吃药调养。”他内力没了,近身格斗的手法可一日没忘记,一记霸王卸甲,不动声色脱身而出。一出手,自己也觉得比往日轻快一些,朱若华给的药果然管用。
聂暻倒也没强留,只是笑了笑:“别是吃药求死罢。朕要你活着,二弟死了,朕怎么对得起祖宗。”
聂熙一听此言,怒气更甚,原来聂暻也知道祖宗的。他忍了一会,简单地说:“我不会死。”
聂暻不住地笑:“那就好,二弟要是死了,我一定活不了的……所以……”他长长叹了口气,灼热暧昧的气息吐在聂熙的脖子上:“二弟……二弟……不要总是折磨我,总是生病……你晕迷的时候,我连饭也吃不下。二弟……”
聂熙气色青白不定,聂暻亲昵地啃着他的脖子,他竟也浑若不觉,缓缓道:“原来哥哥心中如此看重我。”
聂暻见他不曾推拒,又叹出一口长气,柔声说:“二弟,我心中待你如何,你是真的不懂,还是一直装糊涂呢?”他的口气越是轻柔,熟知皇帝性情的宫奴越是听出其中嗜血的味道,忍不住暗自寒战。
聂熙竟然浑若不觉,只冷笑一声:“自然是兄弟之情,可昭日月。”
聂暻便缓缓一笑,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脸:“这么说,二弟定然不知道了。呵呵,没关系,你总是狠狠折磨我……令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又总是无辜得紧。左右都是我错,也不在意多错一次。”
聂熙深吸口气,按下激动的心绪,冷冷道:“皇帝,你喝醉了。”这口气越来越刚硬,再蠢的人也听得出意思,何况聂暻。
“呵呵,怎么会醉。所谓酒壮色胆而已,二弟刚正,自然听不懂了。是不是?”聂暻居然自嘲一笑。
聂熙不料向来淡漠阴鸷的哥哥醉酒后竟然如此直截了当说出心事,一时反而被堵得不知道如何回答。
“可笑我堂堂天子,领有四海八方,竟一直不敢对你稍有造次……